李元贵一怔,随即明白了,匆匆奔到一只戗金填漆龙纹柜前,取钥匙,打开了柜门,从里捧出一只匣子,拿出匣中放置的那面玉佩,捧到病榻之前,小心地放到了皇帝的手中。

    温凉的美玉,落到了萧列摊开的手掌心中。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收紧五指,最后将那块玉捏紧,捏在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在他片刻之前的梦境里,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三,也是如此一个火树银花的上元之夜,记得月上柳梢,他偷偷出宫,龙马银鞍,少年浪荡,他纵着欢腾的马,故意冲到了那个女孩子的面前,将她手里提着的一盏兔儿灯给撞坏了。

    她自然认得他,小时起便时常碰到,知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在宫中也一向横冲直撞的,恼了,却又碍于身份,不敢骂他,只生气地转身,要唤家人同行,他便追了上去,将那块他很久以前自己亲手一刀一刀雕出来,此刻贴身而藏,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飞快地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她喜爱兰花,他知道。

    “算我赔你的,拿去吧!”

    他扬起骄傲的下巴,浑不在意地道,心却跳的厉害,脸也微微地红了。

    她很是吃惊,又很害羞,将玉佩飞快地塞了回去,掉头就走,仿佛它是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少年皇子便将玉佩悬在了柳条之上,冲着她的背影道:“我挂这里了。你不要就算!”

    她不理会他,走了几步,却看见家人忽从对面走来,飞快地转头,见他还站在柳旁,目光被对面花桥上的烟花映的闪闪发亮,就这么盯着自己,少年意气飞扬的英俊面庞之上,带着一脸恼人坏笑,禁不住心慌意乱,恐被家人看到,慌忙转身,跑到那株柳树旁,将那只还晃荡着的玉佩,一把摘了下来,飞快地藏在了手心之中。

    第114章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李元贵,甄氏何在?”

    片刻之后,他喃喃地问。

    “皇太孙伴万岁于病榻之前,不肯离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宫,这几日叫她照料殿下。”

    “去将甄氏唤来。”

    皇帝道。

    ……

    嘉芙入宫,陪伴慈儿已有数日。

    这个白天,慈儿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着,半步也不肯离开,入夜才被嘉芙带了回来,此刻终于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之中,一只手还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这三年来,嘉芙做梦也想能再次这般搂着儿子伴他入睡,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却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着觉,握着儿子那只勾着自己手指的软软小手,凝视着他的睡颜,直到深夜,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帐外传来崔银水的轻声呼唤,立刻醒来,轻轻翻身下榻,来到外间,得知皇帝方才苏醒,突召唤自己,换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内,见昏睡了多日,中间不过数次短暂醒来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虽病容枯瘦,双目却极是清明,精神更是异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愈。

    嘉芙心底掠过了一丝不祥般的预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妇之礼,叩拜问安。片刻后,听见上头一个声音说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样,如今也还不愿唤朕一声父皇?”

    嘉芙微微一惊,抬起头,见皇帝双目望着自己。

    嘉芙心下纷乱,迟疑之时,忽见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带了几分自嘲:“你起来吧。罢了,朕也知,这一把皇位,天下也并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与慈儿天生母子,却不能以母子相见,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来,李元贵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渐渐止咳,呼吸却急促异常。

    嘉芙从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温着的药汁,送了上去。

    皇帝摇了摇头,推开了药,待喘息渐平,双目望着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来,并无别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梦,朕梦见了些少年往事……想寻个人说说话而已……”

    “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如今临终,竟寻不到一个能说话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寿之际,你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虽一次也未着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万岁若是有话,但请吩咐。”

    嘉芙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过之情,低声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执意,定要立慈儿为帝?”

    片刻后,皇帝忽问。

    嘉芙注视着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时阴差阳错,永失所爱,后铸下大错,再难弥补。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来,这帝位,便是朕所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朕出生于皇家,这一辈子,经历过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宗室异心。朕知他以身世为耻,但他身上流着皇室之血,这一点毋庸置疑,此更为一切罪愆之源头。”

    “既不幸,如此生而为我萧列之子,则今生今世,惟登顶一路而已。”

    “朕这一生,对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祸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断言。”

    “世上少有两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脚下!”

    “执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来,如此方为一生长久之计!”

    皇帝一口气不停顿地说完了话,再次喘息,整个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双肩骤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贵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说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顾慈儿——”

    半晌,皇帝闭目,低声说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槛,行了几步,转头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轮廓,泪已潸然。

    ……

    是夜虽是上元佳节,但因了皇帝的病况,东阁里依旧有阁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张时雍和陆项亦在轮值。二人低声议论着皇帝病情。

    “万岁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医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听裴右安回应,转头,见他身影步出东阁,消失在了门外。

    裴右安从东阁出来,在夜色里,停住了脚步。

    高高一堵宫墙,将墙外和墙内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墙外上元灯火,火树银花,墙内深宫重苑,暗影叠叠。几盏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团晃动着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裴右安微微仰头,出神地眺望着远处宫墙外的那片绚烂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闭合的宫门之前。

    他伫立于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转身,慢慢离去。

    嘉芙回来,慈儿依旧沉沉而眠。和衣卧在床侧,想着方才皇帝召见的经过。

    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一幕了。

    那些话,皇帝或许原本是想说给裴右安听的,或许,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寻个人,说几句话而已。

    她闭目,冥想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出来,开门正要唤崔银水,叫他去往东阁将裴右安请来,却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阶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悬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华。

    裴右安来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着熟睡中的慈儿,片刻后,轻轻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门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们,便过来了。我该回东阁了,你再睡吧。”

    嘉芙环抱着他的腰身,仰面望着他:“大表哥,方才万岁召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嘉芙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并未叫我转话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应还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亲了亲她,低声道:“我该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这一辈子,都是个混账东西……”

    “朕让孙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见了朕,你只管骂朕……”

    “阿璟,倘光阴如旧,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亲,娶你为妻……”

    萧列喃喃自言自语,握着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视线落在殿顶上方那片烛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遥远无边的虚空之处。

    “咻——”

    一道燃烧的烟火光柱,从灯市的方向破空而上,冲至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绚烂烟花,几乎照亮了大半个皇城东的夜空。

    烟花渐渐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医——太医——救驾——”

    一道骤然而起的厉声,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随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医一行人,闻声匆忙入内。

    张时雍和陆项从东阁被紧急召至承光殿时,看见一道人影,已经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皇太孙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刘九韶等大臣接讯,亦陆续赶至殿外。

    “宣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觐见……”宫人匆匆出来,拖长语调,宣着圣旨。

    张、刘随了裴右安入内,见内殿深处的龙床之上,皇帝仰面而卧,仿似已经不能说话,双目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旁边地上,跪着一溜的太医,李元贵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听旨——”

    李元贵上前一步,宣道。

    张刘立刻跟着前头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弥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孙继位,一概丧祭,从简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释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宫之嫔妃,免殉葬,妥加奉养。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大臣,总揽内外国事,加封张、刘上柱国之荣衔,共辅朝事。

    张刘二人涕泪交加,随裴右安之后,叩首应承。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那般闭目而卧,一动不动。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毕,退下吧!”

    张刘二人双手托着圣旨,一边流泪,一边躬身后退。

    裴右安亦离地起身,脚步异常凝重,缓缓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转头。

    龙床上的萧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转脸朝外。

    宫烛摇曳,皇帝那两道视线,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涩,一动不动。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回到了那张龙床之前。

    在身后张刘二人的注视之下,他朝着萧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额头顿地,便如此俯伏着,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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