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壮汉伸手在冬青眼前摆动,冬青眼珠随着手掌转动,抬头望向壮汉,“嘿嘿嘿。”声音沙哑刺耳,如同尖锐的指甲划烂破布,吓得壮汉往后退了一步。

    “嘿嘿嘿嘿嘿嘿。”冬青不依不饶,嘴里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笑声,起身靠近壮汉,猝不及防抬手往壮汉脸上挠出几道血痕,又退回原地乖乖坐下,就像刚才的一切没发生过。

    “你个疯婆娘!”反应过来的壮汉给了冬青一个耳光,白皙的脸上迅速肿起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泛着青紫,冬青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挂起诡异的笑盯着壮汉,“嘿嘿。”

    壮汉心里发毛,赶紧跳下马车,“这疯婆娘又聋又傻,只怕是卖不出去。”

    刘婆子也不责备壮汉动手打了冬青的脸,大雪天冻聋了冬青的耳朵,还把水灵灵的姑娘给冻傻了,就算长得再好看,又聋又傻还疯是不可能卖什么好价钱的,妓院不收,脸就无关紧要了。

    “真是晦气,昔日湘王府高高在上的大丫头,怎么着就落到这副又疯又傻的田地!”刘婆子啐了一口,“先别管她。”

    刘婆子走到后门,抬手敲了敲门,耷拉的脸一瞬往上扬起,笑得如同一朵盛放的菊。

    看门人通报过后,不一会儿后门打开,老鸨带着几个打杂的龟公出来,“婆子这次又给我们飘香院带了什么好货?”

    刘婆子笑容越发灿烂,“安妈妈放心,我刘婆子手里出去的货,没有人说不好的,都是老主顾,就差您过过眼。”

    安妈妈围着七八个丫头转了一圈,看向一旁停着的马车,“婆子你这次没藏私吧?上次你带给怡红院的几个丫头可比给我们飘香院的好得多,最近抢了我不少生意,婆子你说该怎么赔?”

    刘婆子苦着个脸,“哎哟您别多心,上次是怡红院运气好,刚好碰上那么个上等货,可不是婆子我有意厚彼薄此。”

    “真的?”安妈妈挑眉一笑,“这次就姑且信你,下次若是有上等货色,就算怡红院碰着也得给我送过来。杵子,把银钱算给刘婆子。”

    “那是自然!”刘婆子满口应下,顿了顿又道:“现在我手里倒是有个丫头,十个庸脂俗粉都比不上,那样貌身段比怡红院的头牌也不差,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要不安妈妈您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法子,调教好了,也不失为一个赚钱的好手段。”

    “哦?比得上怡红院的头牌,那倒是要看看。”

    马车里的冬青一惊,以为硬挨一巴掌已经逃过一劫,没想到刘婆子贼心不死,为了银钱如此丧心病狂,心智不全的疯子都想卖给飘香楼。

    眼看老鸨和刘婆子已经走到马车前,冬青只得强忍脸颊刺痛,脸上痴呆的笑越发夸大,眼神无光,嘴角流下一串晶莹。

    安妈妈掀开帘子就看到肤色细白的冬青,眼里不免闪过一丝惊艳,随后看到嘴角的口水脸上便写满了嫌弃,“可惜了一颗好苗子,这种程度只怕无法补救,只能谢谢婆子的好意了。”

    刘婆子无比失望,“我也是觉得有些可惜,才想让安妈妈您看看,既然无法补救便罢了。”

    把银钱交给刘婆子点清,安妈妈和龟公把几个姑娘带进飘香院,给冬青喂了水的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她记得刚醒来的姐姐明明不傻也不疯,还对她笑得很好看。

    刘婆子瞅着冬青半晌,“这德行只怕下面镇子里的鳏夫都看不上她,剩下的几个妇人要送去山河县,刚好下面镇子有几家破落户打算卖女儿,咱们就去一趟那些村子收货,怎么说都是清白人家的闺女,捯饬一番也能卖个好价钱,顺便把这疯丫头卖了,看能不能捞回点本钱。”

    马车晃晃悠悠又走起来,冬青心里松口气,听刘婆子的意思,是打算把她卖给深山沟里见识短的人。刘婆子这种人,别说只是她疯了,恐怕她死了只剩尸体都要想办法把换点银钱才甘心。

    这样也好,山里人相对淳朴,把她当傻子买回去,对她不设防,比在飘香院或者刘婆子手里容易逃走。

    ***************

    清水沟处在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一条小河从峰底淌过,潺潺水流,常年清澈见底,在山顶看去如同一条沟渠。

    羊肠小路顺着山峰蜿蜒而下,走近才知道另有天地。

    河岸两边距山峰之间还有不小的空间,与山峰的陡峭形成鲜明对比,意外的平坦,房屋皆依山而建,整个村子散落在河的两岸,邻里隔河守望。

    除去河边平坦的田地,吃苦耐劳的村民们在前后山峰上开垦了不少山地,勤恳耕作,穿暖吃饱,清水沟一直是山河县相对富裕的村子。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山河县闹了蝗灾,如风卷残云掠过,顺河一带颗粒无收,清水沟遭了殃。

    好在清水沟大部分人家存粮不少,省吃俭用挨得过一段时间。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蝗灾过后天上没下一瓣儿雪花,地里虫子和虫卵都没有冻死,今年种下去的庄稼还是苗儿就被虫子咬断了根,天公也不作美,只是稀稀拉拉落了些雨,门前小河都纤瘦了许多。

    今年勉强收回一些被虫子啃咬的粮食,但是撑不到明年庄稼成熟的时候,清水沟的村民破天荒去镇上做工,希望工钱换点粮食。

    老幼病残孤儿寡母的人家没辙,本来就穷得勉强糊口,此番折腾下来,几天一餐都吃不上,饿得狠了,便起了卖子女的心思。

    其他村子经常有人卖儿女,听说卖到大户人家当丫头当家丁,主子时不时打赏银钱,还能学到不少本事,大不了挨过这些日子,存钱再把人赎回来就是。

    刘婆子一直垄断了山河县人牙子的生意,对于深山沟的村民,只要在卖身契上摁了手印儿,无论卖给高门大户做下人还是卖去做玩物娈童,日后这些赎来赎去的麻烦事都与她无关。

    刘婆子那张嘴,忽悠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绰绰有余,清水沟的几个村民巴巴的收了钱,把孩子塞给刘婆子,根本没想过儿女也许再回不来了。

    冬青一路跟着刘婆子,之前的妇人已经钱货两清,如今马车上又坐了几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小男娃,她却一直没有被卖出去,别人都不想花钱买回家个负担。

    刘婆子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这是最后一个村子,要是不把冬青卖出去,就真的无法脱手,只能把冬青丢了,不然带回去还得供她衣食。

    不到迫不得已刘婆子不想这样做,怎么说冬青都是她花钱买来的,不赚钱她就认了,真把本钱全贴进去,比割了她的肉还疼。

    清水沟没有几个人识字,也就村长认的字儿比较多,有什么需要都找村长做公证人看契约,卖儿女这事村长无可奈何。

    他作为村长,不想看着自家村子里的人家卖儿卖女,却没有解决之法,只得前去看着,以免老奸巨猾的牙婆诓骗这些大字不识的村民,反正都卖了,不如能多卖几个钱是几个。

    交接完村长就要回转,不想看哭哭滴滴的离别场面,却被刘婆子一把拉住,“老大哥,你们村儿有人要媳妇儿吗?我手里有个傻子丫头,长得是一等一的好,绝对是最低价!傻是傻了点,女人该有的东西她是一都样不少,谁买回去都稳赚不赔!”

    第3章 李家

    李老汉坐在灶门口烤火,吧嗒吧嗒抽老旱烟,眯着眼睛看向院子里厚厚的白雪,“今年这个雪下得好,折腾两年咱清水沟也该风调雨顺了,明年是个丰收年啊!大狗媳妇儿,把咱家藏的猪脚拿来烧了煮着,快过年了,大狗二狗也该回来了。”

    李老汉的大儿媳妇翠枝手脚麻利搓洗着衣裳,“咱家还有几块剔了肉的排骨,可以熬汤解解馋,现在日子还过得去,能省就省,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猪脚就别吃了,等实在没办法的时候还能撑几天不是?爹你觉得呢?”

    “嘶……”李老汉吸了吸口水,抽旱烟辣嘴,抖抖烟灰看向一旁缝缝补补的老伴王氏,“狗子娘,你怎么说?”

    王氏把针往头发上蹭了蹭,看着大儿媳通红的手有些心疼,“翠枝说的在理,我们老两口年纪大了,你腿脚冬天疼得慌,帮不上大狗什么忙,能省一点是一点,那排骨我没剔光,还有肉丝儿在上面呢。”

    这灾荒闹的,好好的媳妇儿大冬天还得接脏衣服回家洗,手指冻得通红,寒风一吹就裂开了,只为换几个银钱补贴家用。

    说起来翠枝都两年没穿上新衣裳了,王氏叹口气,他们家大狗有福气,娶了翠枝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儿。

    只是可惜了二狗,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却无人愿嫁。

    她们两口子一辈子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种地,乡里乡亲处得不错,奈何上天不眷顾,小儿子二狗出生就是个没心智的。

    痴痴呆呆,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吃饭时给他盛半碗他不会再添,添给他也不要,紧紧实实盛一大碗他照样能吃完。

    家里请媒人给李二狗说过几次亲,听李老汉家的情况都挺满意,李二狗也生得仪表堂堂,结实匀称的身板,笔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上扬的剑眉,那双眼本该是朗朗星眸,却空洞无比。

    姑娘家一听李二狗是个傻的,之前所有的满意都被压了下去,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谁也不想自己的丈夫是个傻子。

    李二狗傻是傻,但是长得高大结实有力气,家里人耐心教导着,依葫芦画瓢也能干些直头活,不输李大狗,对家里来说是不小的助力。

    李老汉家在清水沟算是条件中等的人家,李老汉年轻时干活厉害能吃苦,后来两个儿子都正值壮年。

    以前年年粮食满仓,还养着三头猪,蝗灾过后粮食短缺就把不大的三头猪都杀了,这不,闹了两年灾荒家里还有一只猪脚。

    粮食已经吃了个差不多,大狗和二狗都去镇上做苦工,留下李老汉老两口和媳妇儿在家里捯饬田地,为来年播种做准备。

    他们在家倒也没光捯饬那些地,翠枝和王桂花经常从镇上接些缝洗的活儿,李老汉编了竹篓拿去卖,虽然没有几个钱,却也比一些毫无来路的人家好得多,蚂蚱再小它也是肉。

    前前后后足足洗了两个时辰,翠枝终于将衣服都洗干净,用竹竿架在屋子另一头晾着,准备去做晚饭。

    不一会儿听院子的木门哐啷一声响,陈姓村长风风火火大步踏进屋里,凑到李老汉旁边烘着手,“李老哥,你家二狗今年有二十了吧,是不是还差个媳妇儿?”

    李老汉和王氏一听这意思都来了精神,“他陈叔,这是什么意思?你听到哪家闺女不嫌弃我们二狗子吗?要是这样,她们家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我老李家不会亏待闺女的。”

    村长眉头皱的紧,“这倒不是……张大婶儿她们几家卖闺女,刘婆子来村里了,硬拉着我说她手里有个傻子丫头,问有没有人愿意买回家做媳妇儿,这不我就想起了你们家二狗,刘婆子话虽然难听了一点,但是理不糙,丫头傻是傻但是能生娃,有了娃二狗以后老了也有个着落不是?”

    李老汉和王氏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家二狗人不错,干起活来有的是劲儿,可得有人教导着,本来还想给二狗娶个精明算计的媳妇儿,小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要是娶了个同样傻的媳妇,屋里头没个会打算的人,以后他们老两口过世,大狗二狗分了家,二狗的日子要怎么过?

    旁边搅拌苞米面做饭的翠枝一直默默听着,见没人说话便抬头看过来,“爹,娘,容儿媳说一句,儿媳觉得陈叔说的有理,二狗总得有个后,把那个丫头买回来给二狗作伴,我和大狗都愿意不分家,可以一直照看着二狗两口子,以后二狗的孩子大了有主见了,无论是要一起过还是要分家都好说,您二老也好放心。”

    村长目露赞许,“瞧瞧李老哥你这媳妇儿,也不知道你烧几辈子高香才娶到这么好的儿媳,懂道理明是非,为人谦和又孝顺,持家有道,知道家和万事兴,二狗也照顾得很周全。哪像我家那几个儿媳,自进门大房二房就吵得不可开交,我都还没死就嚷着分家。”

    王氏和李老汉对自家儿媳的满意溢于言表,王氏有些过意不去,“翠枝啊,你懂事孝顺娘都知道,只是二狗本就不是你的责任,再为了二狗娶个傻媳妇回来,你的负担不就更重了?娘心疼啊。”

    翠枝将苞米面放到蒸锅里蒸着,笑得柔和,“娘说什么见外话,二狗又不是不干活,比大狗还厉害呢,养得起媳妇儿孩子,我和大狗最多是动动嘴皮子告诉二狗要做什么,在一起还是分家过根本没有太大差别,再说那个傻丫头也不一定一无是处,我耐心教着,应该能给二狗和孩子缝缝洗洗。”

    李老汉和王氏被翠枝这么一说,有些意动,“那……那咱们去看看那个傻丫头?合适的话就买回来。”

    翠枝放下簸箕擦了擦手,“外边寒风吹得慌,娘你和爹在家做着饭,我跟陈叔去看看就成,我做事娘你放心。”

    “娘放心。”王氏满面笑容应着,“翠枝你等等。”起身去卧房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翠枝,“这是娘和你爹这些年的积蓄,这两年贴家用用了不少,没剩下几个钱,还好看情形明年应该是个丰收年,这些钱你拿去看着办,多了你就收着吧,少的话……那咱就不买了,就当是二狗缘分没到。”

    翠枝双手接下布袋,“我知道了娘。”

    村长起身,“大狗媳妇走吧,应该不会少,王大婶儿家机灵懂事的闺女才卖了六两银子,这傻的应该还不值这个价,咱杀杀价,实在不行差个几钱我给你们先添上。”

    刘婆子在村口寒风里等了许久,吹得满脸通红,十分不耐烦,看到村长去而复返带了个买家,硬挤出几丝笑容,“老大哥你可是让婆子我好等,怎么样?钱带了吗?”

    翠枝走上前,“你得先让我看看那个丫头,再商量一下价钱。”

    “自然,自然要先看货。”刘婆子示意壮汉,壮汉脸上那几条红痕还十分明显,心有余悸小心翼翼把冬青从马车上拉下来。

    刘婆子凑在翠枝跟前,“你看看你看看,这姿色还有什么好挑的?啧啧,冬青原来可是堂堂湘王妃的贴身大丫头,后来摔了头傻了才卖出来的,买回去绝对不亏。”

    刘婆子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此时她冻成大红脸,就算红了也看不出来。

    翠枝听着刘婆子絮絮叨叨的说,仔仔细细看了冬青一遍,转头问道:“你打算卖多少钱?我们村闹了灾荒,贵了我买不起。”

    刘婆子一脸肉疼的模样,伸出手指比了个十,“像冬青这样的大丫头,品相上等,琴棋书画中馈账本样样精通,平时可是得卖二三十两银子,现在她已经傻了老婆子也就不计较,十两银子卖给你们。”

    翠枝摇了摇头,“我们都是粗人,用不上那些大户人家的道道,只想买个媳妇儿,丑点美点都无所谓,而且她傻了就什么都不会了,甚至平常人会的她都不会,你买个机灵的丫头都才花了六两银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傻丫头你怎么能要价十两?我只能出得起三两,要是不卖就只能算了。”

    刘婆子一咬牙,“成,把钱给我,她就归你了。”

    刘婆子心在滴血,她可是花了八两银子买的冬青,现在倒贴了五两。不过总比失去湘王府这个大主顾和一文钱收不回来好,拿去买几顿烧酒也舒心。

    翠枝把布袋里除了铜板之外仅剩的三块碎银掏出来,从刘婆子手里交换过卖身契便不再理会。

    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脱给冬青披上,看向村长,“谢谢陈叔,天太冷要不您跟我回家吃饭吧。”

    村长摆摆手,“不了,我家的饭也差不多熟了,倒是你,没穿棉袄赶紧回家吧,别染病了。”村长对李老汉家这个儿媳有些艳羡,能说会道,杀价完全用不上他。

    翠枝目送村长走出一段,转身拉着冬青往回走,“你叫冬青是吗?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第4章 见血

    一家人吗?听到翠枝温声说话,冬青任凭翠枝牵着她往前走,不禁转头看向翠枝,忘了她之前在刘婆子跟前假装一个聋子。

    棉服给了冬青,寒风吹得翠枝脸色有些发紫,冬青不搭话她也不恼,伸手给冬青紧了紧棉服,咧嘴笑开了,“冷吗?一会儿就到家了,我是翠枝,你可以叫我嫂子,一会儿见到的是爹和娘,冬青要乖乖听嫂子的话,回家有肉汤喝。”

    冬青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装疯卖傻或和盘托出仿佛都有些不合适,除了二姑娘,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人,对一个花钱买来的傻子温声软语。

    想起二姑娘,冬青眼圈有些红,伸手揪着棉袄,麻布缝制的棉服十分粗糙,却残留着翠枝的体温余热。

    翠枝看到冬青发红的眼圈,轻轻抚着冬青的背,“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以后咱们李家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嫂子说。”

    冬青一把捏住翠枝已经冰凉的手,“嘿嘿,嫂子,嫂子,回家,喝肉汤……嘿嘿。”

    “对,跟嫂子回家喝肉汤,冬青真聪明!”翠枝笑得开怀,显得有些自豪,回握冬青温热的双手,相互搀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屋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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