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过得怎么样?”

    “尚可。”

    “那你何故独自喝酒?”

    “这不是酒。”

    周迟晃了晃酒杯,满意地听着杯中清亮的水声,曲曲折折,摇乱一钩新月。

    薛枕弦料想她已半醉,无言地笑了。

    她与周迟一同泡温泉,两人中间隔着珊瑚搭的景观。周迟不喜欢和人一起,因此挑了这样的方式。

    薛枕弦道:“给我一杯。”

    周迟将浮在水面的托盘一推,它载着一盏清酒穿过桥洞漂向隔壁的女人。她嗜甜如命,喝的酒也是甜的,这和女人的偏好相去甚远。女人尝了一口,见不是她爱的微苦的味道,便搁下了。

    “你今日去找余大人了?”

    “这酒如何?”

    “有辱酒的品格。这不是酒。”

    “还算诚实。”周迟叹道,“几年不见,余彦羲一点也没变。”

    “岂不美事一桩?”

    “这样不好。”

    “如何不好?”

    “你明知故问。”

    “派人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我的公主。”薛枕弦以杯垫折了一朵玫瑰,蓦然松手,看着它散开,轻轻说道,“至于你进春和堂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

    周迟反问她:“你还记得他离开都城之前发生的事吗?”

    “我记得,他和你吵过一架。有人向皇帝引荐了外族大夫,绿眼睛,高鼻梁,怪是怪,可看久了,这长相也真心让人爱。皇帝待别人好,待余大人就淡了,偏余大人爱较劲,皇帝不见他,他就端着汤药站在宫门外边等,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尴尬。”

    “你真了解他。”

    薛枕弦接着说道:“他那阵子很不稳定,看谁都不顺眼,可他当着你面说你母亲不好,换谁都忍不了。他这个人也一直奇奇怪怪的,和人吵嘴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她话里话外都在找余彦羲的错,看似站在周迟这边,但周迟很清楚,她只是爱看热闹而已。

    薛枕弦又问:“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周迟脑中过了一遍这几年的事。

    四五年前,余彦羲还是太医署医官之一,年轻有为,深受周迟的父皇器重。皇帝出入总带着他,久而久之,他身上起了些变化,尖刻的性情竟也柔软许多,懂得温和待人了。

    怎么吵起来的呢?

    人人都爱外族大夫和他的美人学徒。余彦羲见不到皇帝,便换了个对象,他开始黏着周迟,嘘寒问暖,事必躬亲。有一日周迟出游,贪凉着了风,宿在小吾山行宫。余彦羲已经是周迟的半个贴身医官了,自然跟在她身边。行宫人少,周迟半夜热醒,余彦羲就睡在她床边,还抓着她的手。太诡异了,她直接踹醒余彦羲,质问他为何如此。

    他答:“父亲,母亲,不都是这么照顾孩子吗?”

    后来周迟大怒,直骂他配不上,诸如此类。余彦羲反说是她的父亲母亲不好,不会照顾她。

    周迟已然忘记当时的不愉快。久别重逢,他们仍关心彼此,余彦羲多了些长辈的随和之感,周迟知晓他的经历,也对他心存怜悯。

    昨日李承业提及余彦羲,周迟不由想起这些前尘旧事,决定和余彦羲好好谈谈。李承业原本要随她同去,但他中途有别的事,因此周迟独自去了春和堂,与故人叁杯两盏淡酒。

    她还带了一幅图:“挑一处?送你。”

    余彦羲看去,乃是近来城北新造的阁楼和集市,过不多时便要开张,遂笑道:“这可难办,需好好想想。我想好了,能全都要么?”

    “你当真想好了?这一带的税目,我都会一一过目的。”

    余彦羲笑了笑。

    周迟点点地图某处:“这园子留给你。你想要个庭院,此处有山石花树,有空地,可种植草药。”

    “春和堂就挺好的。”

    “这是钥匙和房契。”

    周迟取出一枚信封。

    余彦羲道:“我辞官前,曾劝陛下莫要信那金丹之术,你支持我,我很高兴。丹砂、硫磺、金石,用在正途上方是好物,邪门歪道均不可信。只是可惜,可惜……”

    周迟小时候和余彦羲学了不少医术,那些道理和后来李一尘教给她的多有相悖,但道理总是愈辩愈明的。李一尘倾向于放任自流,坚信阴阳五行之法;余彦羲则一板一眼,万事皆可定下章程。

    前事揭过,他又开始过度关心她。他翻出几年前写的药膳,替她安排今后饮食,秋天吃什么,夏天吃什么,还给她无数瓶瓶罐罐,红的,青的,白的,哪一样经期吃,哪一样风寒时吃,一年的存量,应有尽有。他热心肠的样子处处透着诡异。

    最后周迟烦了,两人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一切重蹈覆辙。

    不同之处是,她比以前长大了一些,也更加不能忍受余彦羲的做法。

    她镇定地挥出致命一击:“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你就算变成赵飞燕、杨玉环,我父皇也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她知道余彦羲最深的秘密,因此很清楚怎样伤他。奇怪的是,她没有愧疚之心,她想好了一万种伤人的说辞,最终选择了并不尖锐又能表达她意思的那一种,都是她想做的——难以置信那是她。她想在黑夜点起幽暗的灯读书,书页因飘浮的光晕而美丽;她想找余彦羲吵一架,朋友的存在因激烈的冲突而鲜明。她想那样做,她尚不知道身体和心灵的裂痕从何而来。

    余彦羲听她说完那句话,脸上就有裂痕,他变成一块长出蛛网的玻璃,稍有不慎就跌成粉末。他甚至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反驳周迟。

    周迟丢下余彦羲匆忙走了。春和堂的伙计见她两手空空,急忙派了一个打杂的将东西送到她的住处。

    她的父皇也会在臣子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下令退朝,或者拒绝官员觐见,意图“等爱卿消消火”。她一直认为父亲很卑鄙,他选择逼迫他们妥协,而不是倾听意见。她讨厌那样,但如今她的做法竟然是效法她父亲。

    薛枕弦见周迟长久无言,询问道:“小公主?”

    周迟回过神来:“何事?”

    “我还当你晕过去了。怎地突然不说话?”

    “我想通了一件事。”

    “哦?”

    “你是对的,余彦羲很讨厌。”周迟一气喝干残酒,抓起浴衣上岸,“我拿他当朋友,他竟然把我当女儿,太讨厌了。你早点休息。”

    她提着酒壶往回走,想要想些开心的事。她一路回忆白日的见闻,新鲜的事,建筑,吃食,最终回到余彦羲身上。她很难向余彦羲开口,他想要的情感在她看来实在不是件美好的事情。

    这也和她的父亲有关。她刚刚懂事时,迫不及待地追问年长者爱的含义。

    她曾经在父亲生辰那日对他说:“爱您,父皇。”

    “父皇也爱你。”

    “会爱迟儿多久呢?像星星那么久吗?”

    长者以他模糊的面孔笑道:“直到找到下一个吧。”

    她不敢问“下一个”是什么意思。从那之后,周迟再也没有问过别人是否喜欢自己这种话。

    周迟决定把这些事留到明天,收拾好自己,再去登门赔礼。

    真是糟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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