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您回来了。”她叫道。

    撑伞的年轻人从茫茫白雪中走来,冷风中,紫色的衣袍在少女眼前错落飞舞,袖口、胸前、袍角各处绣着她日日看到的白蔷。簌簌飞雪落满了年轻人手中的伞,那伞上也画着一式的白色蔷薇,伞下面是一张冷彻高华的面容,此刻正不带一丝感情地俯瞰着她。

    他约莫二十出头,然而眉目间氤氲开的沧桑之意,却如亘古,时光洪流的刻刀在那里画出一片寂然的痕迹。

    这是平逢山的神官,殷景吾。

    少女任凭对方一把将自己从地上拖起来,然后冷冷地开口训斥:“阿槿,你师傅将你送过来,不是为了让你乱跑的。”

    “你若不能在术法一道超越你师傅,不许出平逢山。”殷景吾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虽然你师傅本来也不会什么术法。”

    阿槿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神官,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居然忘了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察觉到她的注视,殷景吾脸色不变,眼神却愈发的冷然,也不搀扶她,只是自顾自地一挥衣袖:“走吧。”

    “啊?嗯!”阿槿双颊绯红,带着羞意。

    他只是抬手随意地在胸口结印,阿槿便觉得似乎有无形的伞撑在头上阻住了风雪。她心中暖流涌动,一时间竟忘了天气的冷和心中的畏惧,扯住殷景吾的一片衣角,由他带着御风归去。

    万里长风中,雪山无声翻涌,一百多里外有影影绰绰的轮廓浮现,是南离古寺里的敦与神像,立后苑,高百尺,意通天。

    “醒了?醒了就自己走回去。”阿槿悚然一惊,这才觉察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在风雪中倚着神官的肩睡着了,而神官正一只手推着她,眉头微微蹙起。

    她怯怯地抬眼看向那人肩头光洁整齐的紫袍,她没有流口水,应该不会被神官讨厌吧。

    殿前三三俩俩打雪仗的弟子注意到他们这里,惊愕地窃窃私语。殷景吾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所有人便立刻噤了声。

    阿槿隐约看见最前面的那个平日总欺负她的刁蛮女弟子,此刻正惊叹着匍匐跪地,礼拜连连。她僵硬着回过脸看,殷景吾长发委地,曲曲飞扬,露出的半边侧脸在雪花的缀饰下,俊美高华如同神灵降世。

    “天呐。”阿槿捂着唇轻叹,也跟着跪下来。

    若说师傅算得上人间绝色,那神官便是天神一样的风姿,两段仪容,两种风华。

    不知若是师傅和神官比试一下,谁会赢呢?阿槿觉得在心中亵渎了神官,又匍匐着拜了几下。

    等她磕完头爬起来的时候,殷景吾早已看不见了,阿槿站在原地痴痴地站了许久,苍白的大雪里,她脸上异样的潮红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走回房内前的最后一刹,不知处于何种心理,阿槿抬头看了一眼神殿最上方的栏杆,忽然一滞——那里,崇明华饰的栏杆外,殷景吾弃了伞静静立在那里。

    飞扬的雪花拂了他一身还满,神官凝望着一色苍白的天穹,紫袍的宽袖激荡吹起,衬得他神色枯寂,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落寞?阿槿揉揉眼,觉得自己怕是看错了,隔壁的来连声催促进房去用膳,她便悄然阖上了门。

    正文 第23章 执伞作飘零其二

    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来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隐刻盘,清晰地指出了一点。

    指引刻盘如今只有平逢山里还剩这一只,也用了许多年,每一日精准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时刻,连同十方星辰的轨迹运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卧在榻上,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指引刻盘,上面的指针反常到近乎疯魔,难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飞速转动,在短短一刻内已走过十天的长度。指针骤停,精准无误地指出了一个方位。

    那个方向,无边的照壁延伸开去,空荡荡望不到尽头,雕窗外,雪色无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处的案上,那里,苍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长久未用的剑。

    平逢山的神殿里点尘不沾,如今这里有了苍苔,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境的猝然改变。他每次看到这把剑时,以为平静如水、近乎神道的内心,都会微微泛起波澜,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烛走过去,烛焰靠过去一点一点炙烤干净上面的苍苔。他拂落匣上的尘埃,冷眼看着,缓缓开启了匣子。

    祈宁剑,他还不是神官时,打马江湖的佩剑。

    那时候,他未习仙术,不似如今心绪寡淡,饮露餐雪。他是高门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视若掌珠,宠得他少年轻狂,手中持剑,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历过遥城,想要买集市中的最后一盒梅萼糕,却被林望安抢了先。他哪里肯依,愤怒地指剑挑衅要他相让,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林望安仗着兵刃锋利,在剑刃相接的一刹,使力将他的剑砍断。他愤愤地想要转身离去,却被林望安拦住了。

    “我分你一半吧。”少年人眉间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意味,从怀里掏出那盒梅萼糕,却涨红了脸,糕点早已在剧烈的打斗中被压得粉碎了。

    后来,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经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观作客时,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为什么还喜欢吃那样的甜食?”

    “自然是别人喜欢。”少年道长歪过头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荡漾开一潭澈水。

    殷景吾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却忽然发觉,望安道长的眼睛真是美,他从未见过那样柔和深邃到要化开的眼瞳。

    他去璧月观多次,终于注意到有个华服少年,是谢家的少主谢羽,总是和他前后脚擦肩而过,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写道经的手,气忿忿地问他是谁。

    林望安似乎是皱着眉呵斥了句“别闹”,少年冷哼着摔门走了,此后的家族宴饮上,也对他怒目相向。

    殷景吾不知道在何处惹到了这位牛脾气的少爷,等他想起来去问林望安的时候,时局早已容不下这些絮絮温柔的小事情。

    中州第十年的一个深夜,烽烟初起的前夕,林望安背着长剑出现在殷府后院里,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悒郁。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殷慈,我没有和他道别,但我还是走了。”

    “你和我们一起吧!去行走江湖,去除恶降魔,杀一个便是一个,去哪里都好。”沉沉夜色中,林望安的双瞳如同最明亮的星子,他一时竟不敢直视。

    这是风岸大地上无数年累计的恩恩怨怨组合在一起,无法避免的一场战争。一旦踏入,就是不归路。天下的簪缨门第大多选择观望,还有如郴河云氏的,以死遁世,不知所踪。他身为殷府少主,本来是可能置身事外、独保平安的。

    然而,林望安站在这里,对他说,和我一起走吧。

    殷景吾心乱如麻,拔剑长身而起,轻啸道:“动手吧!你若赢过我,我就跟你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尽全力,却察觉出林望安和他一样精神恍惚,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你是在考虑着是否要把我卷进去吗?他满心悲哀地想。

    长剑落地的一刻,他躬身行礼,坦然应了战前的赌约,连同林望安叫来的另外两人。他们在京城神庙的敦与神像下搓土为香,立誓:

    “我们四人,负剑行路,驱灵除奸,同去同归。”

    望安道长,云袖,撷霜君,还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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