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洒满了对桌男子的衣衫和眼睫,朱倚湄抚摸着手里的宗卷,静默不语,也不看他,只是静静敛了眉眼。

    星河灿烂,易使情思纷乱。

    朱倚湄轻触着额头,任自己沉入无尽的思绪中去,唇畔勾起浅淡而凉薄的笑。

    “楼主和湄姑娘是互相倾慕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能配得上彼此了!”今日她去听澜小阁里搜寻一册资料,在转角的地方,听见女弟子压低声音,充满艳羡地如是说。

    她来去如风,听到这一句时,脚步微微一滞,心下沉郁更深。

    她来到凝碧楼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何昱在月下负剑而来,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必不让,如他这般的悲剧再重演。”

    因为这一句,满地血污中,她提刀起身,眼神瞬间雪亮,握住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坐到他身边去。那只是个开始,此后,南征北战,以铁血手腕诛灭对手,以兰蕙心智洞察格局,终于平定天下。

    只是,何昱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却再也没有实现——事实上,那个人的悲剧,最终是由何昱亲手铸就的。

    中州二十年,凝碧楼主亲率弟子围剿七妖剑客纪长渊,并兰畹纪氏满门,中州十八地闻之,拍案叫好,天下归心。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朱倚湄没有说他是谁,他们二人却都很清楚,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住了,甚至隐约可闻思绪汩汩流淌的声音。

    在夺朱之战里立功赫赫的那些人,已逝的、犹在的,都得到重获安宁的中州人民长久的怀念和祭奠——夔川城里的百姓,至今仍在哭云袖、悼撷霜君,早起燃香拜向平逢山殷神官的方向。

    唯有纪长渊一个人,同样从血与火里过来,却被世人诟病、唾骂,恨不能引刀手刃之。

    人们说,说他滥杀无辜,用青萝拂杀死平民三千多人,却谎称杀的是走尸;说他害死云袖,又间接让凝碧楼金夜寒前楼主丢了性命;说他弑父杀弟罔顾人伦;还说……

    他确实做过这样十恶不赦、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不会有人天生是魔,所谓的魔,也不过被疯了的旁人和不堪负重的命运逼成了魔。

    没有人关心这个,在他们心里,一个剑妖、一个疯子,为人行事哪里有什么根据。

    如果当初何昱没有把她支开,如果当时她在的话,她就是拼着与全天下为敌、拼着朝不保夕,哪怕就是立刻死在那里,她也要握着兵刃站到纪长渊的那一边。

    她在命运轨迹交错的最后一刹那,曾经如是答允:“我和你永远是一边的。”在加入凝碧楼之后回看,这句誓言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生命的洪流将她翻卷着抛向前,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能确定,又凭什么去坚持一个毫不牢靠的立场?

    不知道最后纪长渊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是不是还抬眼一寸一寸扫过去,在人群中找着她?

    朱倚湄将脸埋进温软的掌心,满腔沸腾激动的情感,却缓缓倾泻出来,冷却成眼角一颗冰凉的泪水,轻轻滑落在竹制的桌面上,洇染开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静静看着,却愣在那里——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战多年,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就坚定如铁,甚至,在兰畹纪氏覆灭后,她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爱恨的能力。

    ——曾经,在诛灭一次小世家的过程中,她将那些俘虏一个个拖出来准备杀死。孩子凄厉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过来请求她放走那个最小的孩子。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宁可错杀满门,也绝不放过一个孩子。

    孩子内心潜藏着爱与恨的力量实在太可怕,难道要放走一个,再像从前的兰畹纪氏,造出一个纪长渊来吗?

    然而,长夜里静静坐在这里,想起这件事,她却忽然觉得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仿佛冷如岩石的心被破开了一条缝,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不要乱想。”何昱的手指轻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面,他的声音在夜色里平淡无波,却很有层次,像渐次展开的水墨长卷,“你想到了什么?”

    他坐在黑暗深处,眼底如同寒星,闪着冷冷的光:“我看见你心中无边无际、看不到底的红色。”

    那是深沉的绝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没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过书页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开口:“何昱……”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顿。

    自从纪长渊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何昱”这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离的一声“楼主”。她同往常一样杀伐果断、工作勤勉,将自己牢牢摆在一个下属的位置上。

    何昱绝对是惊才绝艳的凝碧楼主,却不再是她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听到对面的声音,怔了一刻,才反应过来是说给她听的。

    凝碧楼里的人都知道,何楼主平日说话绝不超过三句,他并不冷傲难以接近,只是掌管楼中三万弟子和诸样事物,长久以来,习惯短促而利落地发布命令。

    今天何昱说过的话,已经超过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热流一拥而过,阻在胸臆间,炽腾如沸。冷定伪装的面具被一时猛烈撕下,朱倚湄难以抑制地豁然抬头,想要冷冷地讥诮着反驳回去。

    她想说,我所求无物,天大地大,有何为苦?

    等她抬起头定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从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照得他侧颜竟无比清晰。

    一线细密的银泽从他发间的流苏上直淌而下,涉过他半敛半睁的眼瞳,灿灿的都是纯金色,掠过他挺翘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长衣袍,最后定格在他布满红点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侧脸,像是快刀雕成的蓝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双眸猝然睁开,眼眸里的光却划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结深沉,有一丝薄雾慢慢浮起,然后又归复长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楼主掩门离开之后,朱倚湄才缓缓从震惊中回神。她锁门熄了灯,抱着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过的事在墨色里沉淀,她抬起手,无声地从胸臆里发出一声喟叹。

    原来,叱咤风云的凝碧楼主,毕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样,流落飘零许多年,习惯将情感都埋葬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不轻易去触及。

    不然的话,他怎能露出这样微带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虽然只是稍纵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隐约记起来,当初何昱执意将楼的名字改成凝碧时,从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原因。他后来设立了散华榜,用来发布任务、悬赏能人志士,散华榜上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献给凝碧楼主,可得重赏,半生衣食富贵无忧。

    凝碧珠生于崇明泉底,相传是鲛人血泪结成,再名贵,毕竟只是一颗珠子罢了,在楼主的心里,必然有谁,曾承载过与凝碧珠相关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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