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林青释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当初学医术是为了他,如今用医术去杀人,还是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听他语调消沉,居然隐隐有弃世的念头,不禁巨震。他讷讷地唤了一声,不知道该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问:“你学医,是为了谢宗主?”

    林青释仍旧微微笑着,如月的脸颊却难以抑制地显得苍凉单薄,声音宛如风中歌吟:“是,也不是。”

    夺朱之战终结时分,他们四人在南离古寺下决裂,各奔东西。只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药医谷前长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门。

    ——“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医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里,你虽然一心向道,却是一个杀人者。”守卫典籍的老者如是问。

    当时他如此决然答复:“我的挚友死于红莲烈火中,虽然并非死于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于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样的痛苦。”

    “那种把心剜出来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让别人尝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药医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余载,阅人无数,也算是等到继承者了。”

    后来,林青释在医书中青灯伴月时,偶尔会失神地想起当初未曾开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实是有过深刻的执念,想要复活谢羽的。

    《药医秘藏》和诸多医典里并非没有复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复活出一个全新的“谢羽”来,只是,他没能找到谢羽的一丝一毫魂魄,复活出的那个人,是徒有谢羽的躯壳、忘却一切前尘的存在。

    谢羽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没有记忆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浓墨,冷酷与温情,就算他不在,也会有人为他记得——如若一旦前尘尽忘,重来一回,就算是白过的人生了吧?

    林青释后来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轮回,只是最后,他因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台上,没有看见灵魂离去的痕迹。

    要么,谢羽已经安然地走,要么他还在红莲劫焰里苦苦挣扎。

    无论哪一种,活着的林青释都不能解脱——他以为自己是渐渐淡然了心绪,同从前的梦中身作诀别,如今才恍然觉得,他自己不过是没有勇气,无力再去回首直面当年的诸多亏欠——比如,那句始终没有实现的“双剑同辉”的誓言。

    思绪陡然间已经飘远,觉察到子珂在耳边轻声劝导的声音,林青释迎着夜风展颜而笑,推开了子珂的搀扶,拔剑而起,一点足,消失在凝碧楼外接山的渺渺月色里。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隐,宛如梦寐,又似朝露,绽出炫目的刹那芳华。

    子珂与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仿佛雾气一般单薄,却异常的美丽。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过去。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无形的劲气拦腰斩断。

    断去的第七弦为哀弦,弦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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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皎月光下,凝碧楼主茕茕凭栏,一杯一杯喝着热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将他黛蓝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彻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几分像澄澈的双瞳。

    那个药医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还漂亮。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眼睛里。

    他仰头望去,唇畔忽然涌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雾浮动的视线中逐渐模糊,不知道是眼睛里起了雾,还是未晞的月露。

    对于高高在上的冷月来说,不论是他,还是凝碧楼,都只是刹那间的红尘梦醒。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纵形骸——多年以来的高高在上给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坚冰,此刻却微微有松动的迹象

    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涣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电。旋即他意识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绽出一个苦笑。

    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倚着栏杆,影子也随之后退,永远不会与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间的缝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终此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心墙。

    凝碧楼主再度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初生的稚子在亘古的天地间茫茫然。他连连痛饮,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那时候已不是少年。

    虽然他也曾陌上风流、鲜亮明媚过,这具身体能有的最初的回忆,是在漫天的红莲烈火中开始的。那场火毁了曾经的飘零人,造就了后来的凝碧楼主。

    他还记得,将他从火里拉出来的,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这是金夜寒楼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伤濒死的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入凝碧楼的大门。

    “山河人间,原是太苦了。”将他救出,远离了野火猎猎,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静静注视着宅邸的废墟,眉目间却隐约透出无法掩饰的悲痛怅惘,慨然长叹。

    而他浑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肤上密布着灼伤的痕迹,简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伤痕尤其惊人。虽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紧握住剑,另一臂紧抱着画像,在凝碧楼的马车中昏倒过去。

    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伤势刚好转,金夜寒就来了——

    “这场战争就要暂时落幕了,从今日起,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了。”那个女子语气毫无波动地如是说,冷漠的神情中却依稀蕴藏着关切。

    “你的剑叫什么?”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满意地看见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剑抵挡,手指一顿,问道。

    “叫嫌弃——若嫌,弃之。”他的手已经在先前的混乱中被剑刃洞穿,却还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剑,仿佛勉力握紧昔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念想。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寒声道:“楼主,我以后叫何昱了。”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挂念,谈何相遇。与他原来的名字不过一个姓氏之差,含义却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虽然是杀伐果断、双手满是血腥的人,内心却保有近乎天真的执念,她因为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险来救自己——她说,你很像从前的我。

    后来的一年多,又是东征西战,江山倥偬,何昱在征战间隙暗暗调查,终于查出关于家族覆灭的一点线索。凝碧楼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后那一把红莲劫焰,也是金夜寒亲手放的。

    正文 第59章 生哀第七弦其四

    有一次月夜对酌的时候,眼看对面人酒意熏然已有七八分,他终于忍不住,充满恨意地问:“你为什么要灭了我的家族,然后救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穷追不舍。

    “啪”,金夜寒长袖一拂,酒盏倒立在桌上,酒汁洒满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却亮得惊人,让何昱毫不怀疑,只要他妄动一下,琴中剑会立刻横在他的颈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让你成为我这样。”

    那时他静坐听着,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并不是纯粹的恶人,远远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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