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数次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平息事端之后,金浣烟决定拜托药医谷主炼制一味遗忘丹药,放在吊唁酒水中让宾客服下,模糊他们对婚礼当场的记忆。婚礼时受邀出席的人,后日也都列席其中,缺少了这些亲身经历的记忆,外面的蜚短流长便会平息很多。

    那时候,他刚从凝碧楼中回到史府,解决了堆积如山的文碟,细细盘算核对了开支,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日,几乎倒在书房的檀木书桌上。那个本来要外出周游行医的林谷主终于看不下去,出手缓解了他的精神不适,在他的再三恳求下,答允暂且留下来坐镇史府中,连同失去神官踪迹的阿槿也一并留下帮忙。

    林谷主身边的侍女和那个少年都是很神奇的人物,平日不显山不露水,遇见棘手的问题却总颇有见地,想来也不单纯是学医的子弟那么简单。尤其是林谷主,处理事物来干脆利落,井井有条,居然得心应手,仿佛以前进行过很多次似的,完全颠覆了金浣烟对他冷似广汉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映像。

    金浣烟肩头的胆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半,那日,他转头望向撑起侧颊在窗边沉吟的药医谷主,讲出了这个大胆的提议,林青释颔首沉思半晌,便欣然同意。而后,阿槿独自领命,监督一队夤夜而出的史府下人从中州各地搜罗药材,为了撇清嫌疑,他刻意提出不取用经过枢问堂之手的药材,林青释点头应了,神色淡淡。

    便是思绪一掠起,炉烟已经厚如灰云,一片一片鱼鳞似的阴翳层叠起来,磊堆在那个人洁净无尘的白衫附近,林青释凝神感知着手指尖每一点细小的烟气变幻,右手并拢着撷最后一页草药丢进去,拨草挑亮了炉火,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

    炉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草药被煮沸在石碗中,加了特制的药水化开,等药水冷却后,倒入镶嵌着一个个圆孔的石板上,放在冰上冷凝半日,药丸就制成了。此刻是最要紧的关头,林青释抬手轻按着管剂,匀出药液一滴一滴缓缓滴入其中,每一滴落下,石碗中就轰然炸开一次,灼热的气浪从碗盖上透气的小孔中直冒出来,氤氲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内。

    药室里温度高的吓人,金浣烟大汗淋漓,看着满室的烟云中,连墙壁上都布满了水汽。他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林青释依旧是清清淡淡的模样,连鬓角都不曾湿一缕。

    药医谷主暗自计算着成药的时间,差不多了,霍然抬指砍断了那一截余下燃烧的母火草,灭了药炉里的火。药汁咕嘟嘟地溅了许久,从细细的长管往下流,挨个注入木板上的圆孔内。他听声音快流净了,捡了几块玄冰过去镇着,因为手指乍触到冰冷而坚硬的表面,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绯衣少年走上前来,将他泛白的指尖合拢捂在掌心,生怕他因为触摸玄冰再次发病:“林谷主,你早说,我来就好了。”说话间,他额上汗珠盈盈坠落,滴在林青释一截素白的衣袖上,他察觉到掌中紧握着的手似乎微微一颤。

    林青释笑起来,眼瞳宛如清光万千的凝碧珠,微抿着唇:“金公子,你真是个不错的人,倘若是你的朋友,大概很幸福。”

    “你就算是了。”金浣烟在心中无声地念了一遍,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开口说出这句话,只是默了一默,忽然有些尖利地笑起来,“林谷主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林青是看不到他脸上讽刺的神情,却觉察到他语气里有奇怪的轻贱:“我少年时曾有过的挚友,却都没有你这样的想法呢!”

    他说话的时候,微扬下颌,用侧脸对着林青释,并不看他:“他恨不能除我而后快,后来却差点被我除去了。”

    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讽刺的笑,仿佛先前暗夜里玉石似的少年容颜裂开了,露出了这个刻薄的本来面目:“林谷主,你一定认识他,听说他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吗——就是那个靖晏少将邓韶音。这是我第一个当成朋友的人,这份友谊却如此失败。”

    然而,下一刻,金浣烟忽然僵住了——林青释抬手从他鬓发间一掠而过,一下一下轻拽着他波浪似的深棕色长发,安慰式的拍拍他,淡淡:“金公子,你很像他。”

    金浣烟想问他是谁,然而却慑于对方一瞬间展露出来的这种深邃的悲怆,不禁默然,听到他在耳边又念了长长的一段:“不管怎么说,我已是残败之身,韶音的人生也能望到底,可你总要好好活下去的,还有许多年。”

    “走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林青释毫无预兆地住口,抬袖示意他带上那几块玄冰,翩然点足,踏着流水掠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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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晖脉脉,水间掠痕微褪,史府中来往悼唁的宾客喧闹了一日,终于散场离去。他们注意到,史府当中主事的是前尚书的独子金浣烟,然而真正拿定主意的,却另有其人。那是一个白衣如雪、双眼覆绫的公子,一直不断地咳嗽,身子骨很弱,却有着灼人到无法直视的光芒。

    今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些宾客在史府失去当朝宰辅的庇佑后,依旧不敢小觑其后的势力——史孤光在朝中为官四十载,培植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然渗透进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虽然如今荫蔽遮天的大树已到,下面互相纠缠竞飘飘的枝枝叶叶,却不减从前。

    今晨点卯一过,棺椁就从灵堂中移开,在飘飘荡荡的幢幢经幡中,金浣烟和史府的一行下人抬着棺椁,踏着熹微的晨光远去。卯时到来的大多是史孤光生前亲密的政友或下属幕僚,这时尾行于后,皆着一身素衣袍服祭奠。

    然而,引路僧侣肃穆的吟唱声中,却有与周围不谐的挑衅质问:“敢问金公子,你不过是史府的一介外戚,如何能担当史府上下、航引京城的重任?”

    众人哗然,送葬的队伍便停住了,他们看过去,那是沐王府的沐余风将军,同样位高权重,掌握着一方军权,在史孤光生前就已蠢蠢欲动,因为忌惮史孤光党羽的势力而暂时服软。

    ——如今宰辅尚未阖棺盖定,沐余风就忍不住要将手伸向史府残余的势力了吗?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听闻此言,虽然面上肃颜不曾有任何波动,心下却犯嘀咕,不错,史府的势力如今便是一块丰硕的猎物,谁能染指,便可一跃而成为朝廷中的下一任宰辅。而金浣烟未曾从政,父亲虽然是前任尚书,毕竟已去世多年,难道要让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成为下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吗?

    沐余风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发现,跟随他来悼唁的,居然都是些足可以一当十的亲兵,如今虽然皆着缟素,军人的铁血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今日靖晏少将由于婚礼惊变,杜门闭户,悄然去往京畿守卫,并未能到场,在场的大多是文官,一旦他动手,居然没有一股力量可以制衡他!

    心思敏锐的人已经想出了无数他暴起的经过和动机,不禁凛凛打了个寒颤。

    沐余风又冷冷地讥讽道:“你随平逢山神官学习法术多年,当和他一样,能够上通天地、俯瞰世事,不为外物所系,怎么还要接管史府的势力?莫非金公子还有入仕平天下的愿望吗?那殷神官可算是教导无方啊!”

    他这话说的颇为不客气,平逢山一脉在京城甚至整个中州都是如同天神的存在,等闲不可侵犯,登时便有人反驳,不咸不淡:“平逢山神官是历代帝王之师,怎么,沐将军连圣上的尊严都要轻视吗?”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然而此时,哀乐鼓吹之声骤停,全场落针可闻,那人又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质问道:“沐将军,你虽然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世俗中人,如何敢质疑神官的神道权威?莫非你自认为,在观星、术法一道,能够胜过神官?”

    登时旁边的人便点头称是,哂笑两声,那人又继续说:“指不定你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早在神官的预测中呢!华翰尚书当年也为中州殚精竭虑,富国安民,是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盛京的缔造者之一,金公子是他独子,颇有乃父之风,又是神官高徒,继承史府有何不可?”

    他这一番话滔滔不绝,如缀长虹,在场的几个世家弟子已经忍不住击节叫好起来,那些老成的还缄默不言。沐余风没想到被对方这般直截了当地削了面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驳斥的词句,不禁心下恚怒,用阴沉而充满杀气的眼神四望了一遍。

    然而,周围是一式穿着素衣白袍的人,方才那个讲话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沐余风跺了跺脚,握紧拳头,骨节因为愤怒而咔咔作响:“就算金公子能力足可继承史府,朝堂上却也并非他的用武之地!他……”

    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诸位,我正要说起此事——”金浣烟在讲话时有意用上术法,让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字传到每个人耳中,他满身素白,额间的白花如雪,衣袂上也沾了些焚纸的白蝶,更衬得眉间丹砂如血,明艳不可方物。

    “我代理史府的事物,只为整合姑父留下的势力,让京城得以在国寿前恢复稳定安宁。”金浣烟沉声道,神情不似平日的刻薄倨傲,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模样。他清楚地看见,一说出“国寿”二字,在场有些人的脸色就变了,看来也认同帝王寿宴不可被侵扰。

    “我无心入仕,新任宰辅一职,有德有才者自居之,史府上下的势力将是一股助力,绝非阻挠。”金浣烟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沐余风,冷冷,“当然,沐将军这样的人,我们是绝不欢迎的。”

    沐余风没料到他毫无预兆地就翻了脸,顿时脸涨如紫,指着他,恨声:“你,你,你就不怕我……”

    正文 第122章 夜长似终古其三

    金浣烟更大声地开口,压下他聒噪的声音:“诸位,我只是暂代师傅的掌权人一职,你们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辅的唯一后人,又是名动中州的才女,想来能凭借她的兰质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处。”

    他十指在袖子里面并拢着扣到一起,掐了个诀,无声无息地短暂封住了沐余风的咽喉。寂静中,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问:“金公子,既然你这样说,那史姑娘现在人在哪里?”

    史画颐的婚礼上遭遇不测惊变,后来靖晏少将一纸上书,由金浣烟联名题写,提出婚约作废,为了维护史家幼女的名誉,邓韶音自揽其疚,声称自己怯懦不才、逢此惊变,配不上史家幼女,应由对方另觅良配。文轩帝默然良久,击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约的当日,到场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烟,史画颐本人却没有出现,那么,这位名动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浣烟抚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却隐隐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开口时,却又沉稳而坚定:“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国寿之前定当归来,我会为她扫清一切的不安与屏障,让史姑娘归来时,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宁的势力,上可做国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动的军阀。”

    说罢,不待底下中人给个回应,他忽然点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长啸了一声,从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后的队伍立即反应过来,尾行而上,纵然有千般疑虑,不解金浣烟这样准备着将权力拱手让人,到底是图什么,也只能将这些疑问暂时压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个覆着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搀扶着,顺着人潮往前走,他身后有一个手腕上隐有碧色飞凤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双手合并,遥遥地对准沐余风,神色十分警惕。

    没有人注意到这看起来并无特异的四人,也没有人注意到,围在沐余风周围的那些缟素的亲兵,静默无声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见了。

    长长的队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滞骨的地方,那里冥殿巍峨,相距很远,虽然在日间,依旧清凉阴寒,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魂灵隐身栖居在那里,注视着这些突兀地外来客。依照京城的习俗,送灵过五陵的桥头,就是终点,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须在此处止步不前。

    桥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氲,岸边停留着一艘黑漆漆的亡灵船,由古书里据说会引魂的凤凰木支撑,将逝者的棺椁放置在亡灵船中,任水流冲往下流的坟墓开口,据说下游是一片深广的墓地,不论生前是睚眦以对还是相对不识,也不论高官厚禄还是平民黔首,死后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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