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释默然不答,手指反复地捻着眼上的锦缎,将白纱的一角揉到翘起。这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系命缕之术,实在是可怕的禁忌。

    七年前在南离古寺落幕后,他们从红莲劫火焚烧殆尽的神庙前,收集好了撷霜君逸散的三魂七魄,让他短暂地栖息在返魂木中,由云袖带着偕同南下,试图寻找复活的契机。然而,就在路过夔川城正乙楼时,云袖被纪长渊一剑“钉死”在戏台柱上,而苏晏抢走了返魂木。

    他知道,纪长渊并非刻意对云袖动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假装重创她,实则并未下死手。林青释在七年后再一次遇见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沈竹晞时,并不曾明白苏晏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将他复活的,直到他试探着抚摸沈竹晞的脖颈,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才隐约成型。

    沈竹晞的脖颈不似常人应有的温度,那里分布着细碎扬起的丝缕,像是从皮肉里面长出来的,每一根都分别关系着五脏六腑、身体命脉,等闲不可轻易触碰,只要一摸到,就是一阵剧痛。

    他那时候抚摸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下定论——系命缕这种禁术,在中州大地失传了若许年,施术的过程极为繁复,历时十天九夜,其中万道符咒,不可有丝毫差错,算得上凶险至极。然而,他从零碎的线索中拼凑出的却是——沈竹晞确实是被这样的手段复活的。

    中州再大,无奇不有,毕竟也属于人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完全凌驾在六道轮回之上,毫无阻滞、不担风险的逆转生死,只不过系命缕恰巧是所有禁忌的复活之术中最凶险的一种,即使是成功后,施术者和被复活的人也是休戚相关,一荣俱荣,性命相连。

    然而,苏晏为什么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去复活自己的仇人?

    “这个人一身疯骨,不知道复活撷霜君要来做什么。”金浣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心念如电转,忽而惊呼,“我知道了,他是想将撷霜君作为护身符,他的命和撷霜君的命连在一起,我们就无论如何不能杀他了!”

    林青释点头:“不错,先前殷慈在朱紫楼对苏晏动手时,撷霜君就昏了过去,被送到我这里来救治。这可如何是好……”他虽然医术冠绝天下,智计也卓绝,对于此不可解之事,仍是一筹莫展。

    他心中更有一层隐约的猜想没有明言,苏晏与撷霜君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他想要斩杀殷慈却误杀撷霜君时,那种一瞬间显露无疑的震惊悲痛,并非出于伪装。苏晏这样一个人,狠辣无情,心思诡谲,和撷霜君的关系更是扑朔迷离。

    或许,能让他迈向磨灭之路的,将是他所珍视的或是——会和撷霜君有关吗?

    金浣烟也在沉吟,忽然眼前一亮,抚掌:“有‘系命缕’,有没有‘解命缕’?是不是只要抓住苏晏,强迫他解开撷霜君身上的命缕就成了?”

    “不成,苏晏不可能同意,对他来说,平常无非是一死而已,然而‘解命缕’着实比死亡痛苦多了。”林青释回忆着曾读过的医书里语焉不详的记载,挑起一边的细眉,淡淡,“如果我记得不错,解命缕会在施术的十余日后发作,到那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余生每活一息,都如冰碳相煎,痛过万箭攒心,唯有饮活人血可以暂时缓解,也只是暂时而已,到后来……”

    林青释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纵然是阅尽天下病症险苦如他,此时亦觉心惊。

    金浣烟慢慢握紧了手,感觉到喉咙像被捏着一样干涩无比:“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没有了”,林青释断然下了结论,忽然转向他,声音冷凝下来,“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撷霜君,我不想看着他为了解决苏晏而自杀,苏晏不能杀,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比死亡更痛苦。”

    “本来也没有打算直接杀他——一死何其轻巧容易,莫如让他受尽折磨。”林青释说这话时,身体微颤,沉浸在极大的情绪动荡中无法自拔,就连一贯光风朗月的脸容上也有极大的挣扎痛苦。金浣烟一直定定地凝视着他,忽然觉得心间微微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蒙眼的白缎带潮湿了,隐约有泪?在此刻,他想到了什么?

    一瞬过后,药医谷主一晃身,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温和,破天荒地解释:“苏晏害我平生唯一的友人误入歧途,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终至辗转红莲劫火,沉沦苦海,而不能回身。”他合手当胸,隐约仿佛当年执着拂尘轻惮的模样,喃喃地念了一遍经文。

    金浣烟细听,那是《上金桥》,幽科悼亡的经文,语义悲凉凄怆,由他念来,却只有一种淡淡的怅惘,仿佛那些极端尖锐的感情都已无力。觉察到自己想的太多,他定了定神,毫无预兆地止住话题:“林谷主,今夜就这样吧,明日我送你们一程。”

    林青释竖起手掌,示意拒绝:“金公子不必客气,阿槿和幽草已去府外雇车,我留下来同你道别一声。”

    他说话间温和如水,平平淡淡,仿佛刹那间又缩回了那个温润淡雅的躯壳中去,金浣烟凝望着他,忽然间就有了淡淡的惆怅,林谷主这个样子,就好像方才曾有过窥探的片刻交心完全不存在,宛如梦寐。

    “谷主日后有何打算?”金浣烟本想问他会不会来赴国寿的筵席,然而想到对方世外白云一般的姿态,一定是绝不喜这一类热闹的盛景,于是便没有问。

    林青释将手拢在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微凉的夜风拂卷衣袂,明明已经入夏,他却觉得冷,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冷冷地齐刺。自己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他忍不住绽出一个苦笑:“咳咳,日后啊,将阿槿送给陆公子,或许机缘到了还能见昔日队友一面,再然后啊,行医走到哪里,就算是余生了。”

    金浣烟心头巨震,惊慑于对方话语间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死意,一句“保重”就这样卡在唇边。

    林青释也没有再等他答复,拢紧衣衫,略一点头:“告辞。”他手指在鬓间摸索着,垂丝中缀着十余细小的凝碧珠,那是从前出诊的诊金。他攥住其中镂空镶入铃铛的一颗,轻轻一弹,披散头发的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跃下来,握紧他的手。

    金浣烟看着形貌奇特的子珂,递了一块糖过去,瞳孔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缩。奇怪,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观察这个少年,他为什么会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子珂呢?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搀扶着林青释翩然远去,他们白色的衣袂交织在风中掠起,宛如杳然飞走的白鹤,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烟。金浣烟远远地凝望着,许是因为天边乍破的熹光太过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别过脸去,没有直视。

    他站了许久,直到霞光洒满了院落,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希律律的马蹄声,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地禀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

    金浣烟霍地拍栏,提着那下属的后脊一跃而起,点足掠上房梁,同时无声无息地拍封上他的穴道。他将人放在一处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诀,直接提取神念阅读起来。看了一会儿,他面色一变,抬手在下属的胸前点了一下,肃杀的灵力透过心肺将人杀死。

    金浣烟默不作声地倒下一些药水,将死人化开,而后蹙着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见。

    正文 第125章 夜长似终古其六

    三日后,散墟时分。这是京畿小镇的一处市场,热闹了一日,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却没有立刻召集离去,而是围拢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间是个瘫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随行的阿嬷扶着,眼看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阿嬷尖利的哭吼声剑一样地割裂了小镇平日里安详宁和的氛围。

    那个白衣医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他行动迟缓,被身旁的少年扶着一步一步上前。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纷纷回头看过去。白衣人如同从云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没有半分尘埃,一直走到那个阖目苍白的人面前,忽然弯下腰——

    “怎么?他难道是个医生么?”

    “瞧着病怏怏的样子,只怕不大像!”

    “我劝你少说两句,那个随行的朱衣服丫头抱着剑呐!是个习武的人,你可别惹麻烦!”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白衣人咳嗽着弯下腰来,闪电般地伸手搭住将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个阿嬷的一声哭叫还闷在喉咙里,忽然被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那声音,竟似来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从他后心移开的刹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过头,绞着舌头吐出几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红色,居然可以如常说话,“阿嬷,这一觉睡得好长啊!疼,疼,疼!”

    那人叫唤着,整个人又委顿下去,期期哀哀地看着林青释,盼望他出手缓解痛苦。

    林青释二指扣住他手臂的关节,微微蹙眉,这个人的骨头居然是被捏碎的?里面鲜血居然几近干涸,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对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沉吟着平平竖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涂了小还真丹,这时借内力划入对方体内,百余日内,碎骨就能复原,只是骨头随复,筋脉全无,到底这只手臂也多半是废了。

    那人痛苦得到缓解,心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个如梦初醒的阿嬷也跟着跪下,连连叩首。林青释以实情告知,一摆手,振衣离去。

    两旁的人如分海一般为他让出道来,欣然欢呼,满目崇敬,啧啧赞叹,往一行四人这里不断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饰品。林青释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牵着往前走,内心却在反复地思索着那个棘手的问题——为何,那个人的断臂里几乎没有血液了?血脉既然已断,膀臂连心,为何他用内力还能强行打通对方筋脉,将人救活?

    林青释百思不得其解,双眉皱得越来越紧,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满怀被那些人扔过来的物事,似乎有什么想说,又迟疑着顿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温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着为难的问题,蹙起眉来也那么温和好看,让人不忍惊动。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馆驿,阿槿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赞叹:“林谷主,我要说,你真的是个好人!”

    林青释将空茫的双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认识我十余日,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转,笑嘻嘻:“其一,你叮嘱我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藏起来,以免引人瞩目,这是为我着想;其二,你为了帮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里,劳心劳神地处理事物、炼丹,这第三嘛——”

    她语声一顿,扯着领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卖了个关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为谷主经常笑,不对,是一直笑,就像清风明月一样,当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赞叹,“我时常觉得吧,谷主是不愿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这么一走,啧啧啧,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

    林青释失笑,声音柔软地数落他两句,换来幽草一吐舌头,颇为不服地反驳,少女的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清晰地说了一大堆,就连面容冷硬的子珂,脸颊都高高鼓起来一块,似是忍不住要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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