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用了致幻的药物,她都在最后一刻挣脱,没能立即同意他离开凝碧楼?这样的两个人,还能回到伞下初见时分吗?

    她忽然觉得心中剧恸,佝偻着弯下了腰,手指无意中被袖中的剑一硌,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此刻被唤醒了。

    没有人知道,向来习惯用剑的她,其实是有一把刀的。

    朱倚湄抬开了房间的书架,站在暗格前,踮脚取出苍翠的玉匣,拂落灰尘,吸了口气,嗒地一声,锁在她指尖寸寸迸裂。匣子里躺着一把光洁如新的短刀,刀名璃若。

    ——那是七年前,或许是更久之前,金夜寒楼主所赠。

    金夜寒那时将从塔顶坠落的她救起,带回楼中解了毒,悉心照料。那个孤傲执拗的女子,并不像江湖传言中的血腥嗜杀,甚至看她的死后,眼里有少见的温和。

    金楼主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始终不曾得到一个清晰的答复。她曾在三十个黄昏和黑暗里,和金夜寒有过隐秘的交情,金楼主却在她伤势恢复后,决然将她赶走。

    那期间,朱倚湄絮絮地听了她平生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她和三无阁主谢拾山的那段风月情事。

    “我曾浓烈地爱过他,爱他这个人,也曾浓烈地恨过他,恨他不信我、恨他羁绊太重、恨他,没有担当。但她现在死了,我也年过半百,内心空空落落,什么情感也不曾剩下。”那个容貌光艳如韶龄的女子喟叹着说,她虽然驻颜有术,眉目间却早已染透了风霜的痕迹。

    “那,金楼主,你可曾有后悔?”她想着自己和纪长渊的故事,心有所感,忍不住接口问了一句。

    金夜寒沉吟良久,缄口不言,就在楼中的夜色冷滞到快要凝固的时候,她忽然微微地笑起来,眼里有学亮的光:“不提这个。今日可真是中了魔,怎么这般的陈年旧事也往外讲——湄姑娘,想来是被你的故事所感慨罢!”

    女子倔强的脸容上没有半分表情,说出的话却因为包含太多情感而显得平淡:“万般故事,不过情殇,而世间的情殇,不外乎有三种结局——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

    “求之不得,得而不珍,珍之已晚……”朱倚湄心头巨震,如闻惊雷,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茫然,“那我又是哪一种?我大概就是求之不得了。”

    金夜寒蓦地侧首看她,微笑:“不错,你我都是求而不得——我在你身上恰好看到了我的影子。”她毫无征兆地抬足,翩然离去,朱倚湄微感错愕地起身,忽然感觉到手底下有硌手的硬物,是一柄莹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长,在夜色里如同放光的琉璃。

    凝碧楼主冷如金铁相击的语声袅袅飘散:“这把刀名为璃若,留给你,你伤好了,明日就走吧,到外头去周行闯荡……我和你一样,都是无法介入、改变心爱之人命运的旁观者……”

    “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觉得你可以解决它。”

    “握紧璃若,到痛不可当时,救拔刀而起,做个了断!”

    了断?如今已是绝路,也已痛不可挡,是否到了要动用这把刀的时候?朱倚湄手指抚过璃若清冷如双的刀刃,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内心的空潮一遍一遍扩大翻涌如海啸,她再也无法忍受,霍然间长身而起,推门往外走。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虽然是黑沉沉中没有点灯,依然走得分毫不差。然而,这一次,楼里似乎有些异常,在半路的地方,那里靠近何昱所住的知秋阁,居然有影影绰绰的火光!朱倚湄心中一凛,无声无息地握着璃若踏过去,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忽然惊愕地屏住了呼吸,那居然是——

    是何昱站在那里,沉默地将一堆纸叠放在竹间燃烧。明灭不定的火光攀上他的脸,让那张如同刀劈斧凿而成的容颜,更加显得轮廓清晰而锋利。

    朱倚湄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瞥见他脸上的表情,忽而怔住了——作为同僚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不似平时的阴鸷尖刻,眉目一点一点地徐徐舒展开,反而流露出一种难以名言的沉郁感伤。

    她心一惊,足下忽然踏到了一截断枝,咔嚓一声轻响。

    何昱立刻抬头,甚至任凭火焰短暂地炙烤过他手指,眼神中一瞬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狂暴杀气。朱倚湄再度微微惊诧,他身为凝碧楼主,平日位高权重,情绪极少外露,这次忽然做出这般神情,是不是……有什么不愿被旁人看到的东西,由她无意中撞破了?

    “是你啊”,何昱揉揉眉心,看见是她,似乎微微地松了口气,“你半夜出来做什么?”

    “不能成眠,想去祭祀的神庙里看看。”朱倚湄答。

    何昱微微点了点头,俯下身,将手中泛黄的纸笺撕成一片一片,投入烈火中焚烧殆尽。他忽然毫无预兆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唇畔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我倒是第一次直视你的眼睛,深碧色的,有些像凝碧珠,不,也不是很像。”

    朱倚湄不明所以,试探着走进了些,觉察到他没有反感制止的意味,站过去细看。

    正文 第128章 未省旧心痕其三

    何昱撕碎的每一片纸都质地上佳,色泽明净澄黄,和跃动的火焰作一色,那是方庭澄心砚堂的纸。她定睛看去,那些纸并不是空白的,每一张上面都林林总总地稀散列着些草药的名字,像是药方。

    那些字落笔古朴隽雅,不像是普普通通的药方,像是道家经书上的字。何昱的字同这有几分相像,却更加刻薄而锋利。

    朱倚湄心中疑惑,奇道:“这是什么?枢问堂的药方?”

    何昱手中动作不停,只微微地摇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随着他手指翻飞起落,指尖纸屑簌簌飞舞落下,在晚风中轻旋如蝶,他掬了一捧纸灰在掌心看着,忽然刀刻似的唇角裂开了一丝笑:“可真美啊!”

    朱倚湄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一片黑沉沉的有什么美的,何昱静默地注视着掌心,慢慢握紧了手,喟然:“你说我焚烧的这些东西,在正对着圣湖的地方,能够远离阳世,到达幽冥吗?”

    朱倚湄回头看去,圣湖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浅浪照野冥冥,其下长眠着凝碧楼历代楼主,和所有埋葬在此地的弟子。传言中,圣湖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失去的魂灵。

    她有些恍惚,听到何昱在耳畔用一种近乎飘渺的语调说:“我死之后,便会葬在这片圣湖底下,一暝不视,那样空荡又阴暗的地方,灵魂如何能孤寂地生活千百载?”

    朱倚湄觉察到他语调中流露出消沉的意味,不觉暗惊,涩声:“也对,你我这样造了太多杀孽的人,只怕……”她一咬牙,直言不讳,“我们死后怕是要下地狱,辗转幽冥烈火,不得安生,这样的日子要怎生熬过去。”

    她神色淡淡的,眼里有依稀朦胧的水光,心里像被万针齐刺,忽而痛不可挡。不错,这七年以来凝碧楼平定江湖,她的剑下死者不知凡几,而何昱新的那个计划实施之后,更是一城一城的死亡。汝尘小镇只是死的第一批人,还有后来……她是罪无可赦,死后会沦落进地狱中去!

    那一刻,朱倚湄想起昔日爱人递来的书信上那一句话:“离开凝碧楼。”

    内心灼痛如沸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茫然不知所以地站在那里,手指缓缓而痉挛着握紧了那柄璃若短刀。如果此时拔出刀来,一切她所纠结,便会在此刻有一个结局。朱倚湄微微发颤,手指摸索着顿在袖中,一动不动。

    到了此刻,即使面前这个人做了若许震古烁今、让人目眦欲裂的事,她依然无法对他拔剑。七年来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点滴都是缓慢的毒药,侵蚀了她最初的心意,将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何昱这个人,不惜命、不怕死,为人刻薄而目光深远,对人心的算计更是精到毫颠,这些心智才干远非她所能及,就是这样的精妙算计,让在华棹原谋逆时举棋不定的人最终都不曾谋反,让自己毫不迟疑地一剑击杀了纪少汀,虽然她试图放走纪少汀的魂魄一条生路,然而纪少汀最终还是死了,忘痴剑亦因此而复生。

    “何昱”,最终,她只淡淡地唤了一句,轻而无形地收起了刀。

    何昱微拢起眉眼,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些微的小动作,只是目光微闪,轻声:“你猜我烧的是什么东西?”最后一叠纸在他掌心猎猎燃烧,展翅的火蝶簌簌飞起,他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微笑,“知道药医谷主吗?这是他一路行医曾题写过的所有药方。”

    “我这样的人,到了下面去”,他俯身一指地下的万丈幽冥,“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弥补生前的罪孽。”

    火焰完全燃尽,黑影幢幢中,凝碧楼主的声音如同暗中的圣湖水静静流淌:“我死后到九泉之下,能与他的手书日日为伴,时时念着,纵然是百罪万劫加身,也并不难捱。”

    朱倚湄如闻惊雷,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凝碧楼主已经翩然掠衣远去,宛如月色下的惊鸿一梦,仿佛先前那短暂的交心是不存在的。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从前对何昱的认知再度有了动摇。

    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和林青释到底有怎样的过去?在彼此心中又铭刻下了怎样的烙印?

    她涉过长阶进入古庙的时候,摆放着神兵的地方一片寂静。长风穿檐,森然的刀剑挂满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在架上,杀气四溢。朱倚湄觅了一处空架子,一动未动地站了许久,缓缓拂袖抬手,将那一柄璃若短刀放在了高台上。

    高台上供奉着凝碧楼历代死者的兵器,从今日起,她身体内便有一部分长久的死去。朱倚湄缄默地行礼,良久后转身而望,临窗的那张长案前,仿佛还依约能看见那个幽闭于此的纤弱男子,黑衣,红衫,仿佛深秋的苔叶即将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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