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可不管他是不是在哭,按着额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姓苏的,我……”他想问,是不是你用系命缕救了我,而后又解开了,可是又觉得对方这样子实在不像是会为他付出如此多的人。少年微微迟疑着,一下子捉住他手腕,防止他逃开,冷冷:“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那个救我的人?”

    “认识。”苏晏声音轻微而无力,因为不断地流泪,听起来还有几分沙哑抽噎。沈竹晞没明说到底是哪次相救、什么时候的相救,他却一下子猜中了,手指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极缓地摩挲着少年的手腕。

    沈竹晞没发现他奇怪的小动作,只是冷笑:“那人是谁?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把他怎么样了?我能把他怎么样?”苏晏似笑非笑地喃喃重复了一句,发觉少年脸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抓着他的手也更紧了些,可是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强自维持着声音的平淡,“你说说看,我能把他怎么样?”

    沈竹晞眉头一跳,不想同他多废话:“我怎么知道!你快说!”他猛然觉得这个姿势十分怪异,一下子放开苏晏的手,改为用朝雪抵着他,眼神冷冷,宛如无声的逼迫。

    苏晏盯着他,微微走神。他从没见过撷霜君露出这样强硬而锋利的表情,就算是和江湖上其他成名已久的人针锋相对,也已不落下风了。从前撷霜君总是武功太高、机智无双,偏偏心地又太素净善良,总会相信包容别人,幸而有人护着他、与他同行,才没怎么被别人利用过。

    他和以前的小昙完全不一样呢!苏晏嘴角抿出一条沟壑,宛如他自己也不曾觉察出的一缕笑意:“你想知道?看这里!”他唰地一晃,打开了描金折扇,扇面上题画者红衣大氅的绝世美人,与疏朗红梅相映成趣,甚至有暗香浮动,绰绰点染美人的眉间发上。

    “小昙,这是你的画!”史画颐满脸激动地想要凑上来,碍于对方是苏晏,又生生地止住了。

    “踏雪寻梅?”沈竹晞注视了许久,疑惑地摇头,“真的不记得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和缓,陡然冷肃起来,“姓苏的?我的画怎么会落到你手里,难道是我先前送给那个人,然后被你掠夺走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握住朝雪的手猛然收紧,眉目间杀气肆意。苏晏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只是用水光朦胧的双眼注视着他,因为刚哭过,眼里神光深浅不一,如同日色下微澜荡漾的大海。他抿着唇,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语调说:“是啊,当然被我抓走了——”

    “小昙,你当初就在这里沉睡七年,也在这里醒过来。”他悄然换了称呼,说出的话却不啻于平天惊雷,沈竹晞一时间愕然无语,打量着四周,觉得身体里那种难以抑制的疲软无力再度抬头。

    头好痛……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然后他想不起来了……

    苏晏还在不停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越来越远:“那个人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这里,不过他七年前把你带过来,可不是为了怀旧的。佛门香火鼎盛之地,往来的善男信女皆能贡献念力,必然能极好地滋养亡魂。你看出头顶上佛像掌心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了吗?当初返魂木就放在这里,因为日日浇水,几乎能滴穿雕石……”

    沈竹晞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喝一声,抱着额头:“姓苏的,你到底是谁!”在剧烈的颤抖中,他依旧没有忘记紧握住身边的朝雪,但手指晃动得厉害,很难使出什么成形招式。

    “我?我就是他啊!”苏晏一直轻声细语,欺身上前,形如鬼魅,声音更是轻的几乎听不到。他淡烟似的长眉不住抖动,眉峰仿佛蕴藉着一团极大的力量,这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看着我,你还在想谁!”

    沈竹晞想要说话,可是那种深重的无力和剧痛忽然灭顶而来,如狂涌的海水一瞬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知。

    在他倒下去的一刹,温软的手臂及时地揽住了他,那个人本身也没学过武功,抱着他甚为勉强,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覆着他额角,以免在往前走的过程中被磕到。

    苏晏做着极其温和从容的动作,可是眸光却如同冷电一样钉在史画颐身上,她从没想到一个人的眼神里能蕴含着如此深重的怨毒和寒意,在刹那间就如同万箭穿身地将她包围。趁着她愣神的功夫,苏晏抬手施了一个定身诀:“至于你,三无阁的传人、史家的璇卿姑娘,我们的帐等会儿慢慢算。”

    他冷笑着,艰难地半拖半抱着沈竹晞走入了后面的厢房,念经的高僧停了一刹,合掌念了一句:“阿弥托佛,苏檀越心中业孽太深”

    “住嘴。”苏晏冷冷道,轰地一声推上了厢房的门。高僧也不以为忤,低头敲动木鱼,再度絮絮叨叨地念起妙法莲华,只是僧袍间隐隐约约有柔和的佛光,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佛门高手。

    正文 第153章 何地著疏狂其二

    梦里充满了迷茫,沈竹晞为了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剧痛感,拼命地奔跑,咚咚咚,直到趔趄着扶着墙站稳。手底下是一方朱红墙壁,抬眼扫去是瓦当斗拱,廊下十二处瑞兽锦鲤浮雕,和巍峨方正的一处牌匾,显然是个颇为森严整饬、与殷府实力相当的门第。

    这里他见过的,是哪里……沈竹晞抬眼从牌匾上扫过,忽然觉得胸中血久违地开始炙腾起来,这里是周府——居然是周府,他生于斯长于斯,可是现在却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这里的记忆,甚至因为每每思及这里已经覆灭,他甚至生不起一丝想要溯根探寻的念头。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吧。沈竹晞也分不清是梦还是回忆,自顾自地往里面走,可是他方才动了几步,却被人拦住了:“站住站住,今日老爷夫人同二公子一并去玄光寺烧香,这里不见客。”

    沈竹晞万分诧异,想不到对方能看到自己,他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重量,于是试探着问了个似乎颇为愚蠢的问题:“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啊,你是撷霜君。”那人说的理所当然,“可是主人不在,就算你想要缅怀旧事,我也不能放你进门。哎呀不对,你也算这里的主人……不管了不管了,我就是不能放你进来。”

    沈竹晞觉得自己的思维像是被人打破了又重新捏起来,他心中充满了疑虑和难以置信,一迭声地问:“你不是周府的看门人?你是什么年代的人?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应该只有二公子,没有撷霜君才对。夺朱之战没有爆发,撷霜君也没有出现。”

    那人“哎呦”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懊恼自己疏忽了此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所以等会撷霜君你去的时候,可不要给他们发觉了。”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忽然伸手在沈竹晞肩头一拍,“这可不就好了!给你施个隐身诀!”

    他也不管沈竹晞有没有准备好,用力将他一推,扑哧一声,沈竹晞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像要飞到云端,就这样飘飘悠悠地不知悬浮飞掠了多久,他停下来,发觉自己正踏在玄光寺的大殿里。周氏三人似乎刚上好香,他母亲牵着年幼时的他正往外走。

    “竹屹,我们要去寺院的后山,那里有位陆公子避世而居,是祖父当年老友的后人。”母亲附在他耳边说,沈竹晞猜测,自己从前的名字大概就是叫“周竹屹”了。他看见自己飞快地点头应了一声,脸容冷冷,如霜如雪,半点波动也没有。

    沈竹晞忍不住扶额,他小时候模样这么老成?冷冰冰的,和现在一点也不像。他飘着随护送三人的人群走入了后山,下一幕却让他目瞪口呆——周竹屹趁着身旁的母亲不备,无声无息地松开了她的手,而后又长着身高优势,从挨挨挤挤的人群里不着痕迹地钻了出去,动作之熟练流畅,让现在的沈竹晞也叹为观止,显然他这么做已经不止一次。

    沈竹晞笑着摇摇头,松了口气,还好自己小时候还是顽皮淘气的,没有真的很死板。他看到周竹屹在甩掉人群后,满山地乱逛,终于迷路了。那年山里下着大雪,沉重的雪甚至压断了数棵青松的脊背,孩童趔趄着在深雪里走,在被冻僵迷眼之前,终于找到一处山洞可以暂时避居。

    可是,山洞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人裹着大氅,瑟缩在角落里,浓重的血腥气在冷风里扑面而来。沈竹晞握紧了手,指骨发白,那居然是苏晏!苏晏两只眼睛竖起,紧盯着快步走来的周竹屹,因为伤势过重,甚至一时半会不能凝聚灵力掐诀。他盯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孩童,孩童神色冷冷的,面无表情,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你受伤了。”周竹屹肯定地说。苏晏无力阻拦,只能由着小小孩童猛地拉下他的大氅,看到那样的伤势,不由得眼瞳微微收缩,“我有药。”

    周竹屹倒出一包家族里的致伤灵丹,扒开苏晏的嘴塞进去:“有点痛,等会就好了。”苏晏唔了一声,闭眼倾在一旁的墙壁上,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有雾气升腾而起,整个人也不再死气沉沉。孩童凑过去,贴着他的皮肤摸了摸,伤口没有结痂,可是也不再恶化流血了。

    沈竹晞明知道他们看不到,还是在旁边气得直跳脚,小时候的自己怎么这样天真这样蠢?居然连苏晏的身份也不问,就贸然地拿出家族里的灵药。要是他没有施以援手,让苏晏葬身此地,后面怎么会有琴河惨案,怎么会有他在南离的殒身,和不久前璇卿家的灾祸。

    苏晏缓过气来,心口起伏不定地喘息着,望着周竹屹。他似乎和后来的模样并不相同,眉眼没有那种清淡如烟云的感觉,反而弯弯如月一般明亮,像水洗过的河磨玉。周竹屹也拣了另一角石壁坐下,瘪嘴:“我是来寺里面上香的,走散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周竹屹板着一张脸问,看不出是因为好奇还是成心的。

    苏晏面不改色地胡扯:“我会看面相,平日里给人算命,后来遇到一队士兵,他们也来找我看相,是个大凶之兆,我如实说了,就被打成这样,好不容易逃掉了,进了寺庙里。”他顿了顿,解释自己为何往这个方向逃,“士兵太多有忌讳,不敢轻易触犯佛门之地,以免遭到业报。”

    周竹屹不言不语,也不知信没信,苏晏看他年纪幼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微笑:“小家伙,你怎么总是板着张脸?是不是肚子饿了?”

    周竹屹点点头,转过来,琉璃的淡色眼瞳盯着他。苏晏被他盯得没了脾气,挥挥手爬过去生火:“天冷,考点东西吧,你会打飞鸟吗?”

    周竹屹淡定地摇头,就瞥见苏晏弯着眉笑起来,他平时一直带着温和的面具,鲜少笑得这么开怀,似乎颇为得意:“瞧你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原来也有不会做的事啊!”他虚虚地挽起袖子比划了一下,手臂微养:“你看到飞鸟就抓起石子,力图丢中它,记得别用太大的力,把鸟打残了救不好吃了。”

    他喘了口气,目送着孩童从石壁上扣了一溜石子放在掌心,跃跃欲试地踮足跑出去,镶蓝边的金色长袍上垂落下一缕玉佩的穗子,在寒风中高高扬起。居然是周家的后人,苏晏看着玉佩上的那个字,神色清淡下来,不过反正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等了许久,仍不见周竹屹进来,立刻猜到是天气太冷、飞禽稀少,不好打猎,他太高声音呼喊道:“外面冷,干站着吹风了,先进来!”然而,话音未落,只听着扑哧一声,咚咚,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紧接着是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周竹屹兴奋难耐地跑进来,清冷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你可真神,一说话,就打到了!”

    苏晏目瞪口呆:“……我还是选择沉默好了。”

    “你有空帮我看看相。”周竹屹打量着他动作麻利地生火烧烤,吸了口气,“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沈竹晞暗道不好,小时候的自己心思敏锐却没什么心机,苏晏是什么样心狠手辣的人,自己这一句话或许就让苏晏动了杀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看见苏晏笑得很温和,眼底的柔光映着火光绰绰,伸手捏了捏周竹屹的脸颊,一边将烤串递过去,从荷包里掏出把孜然洒上去:“将就着吃吧!”

    “很好吃。”周竹屹猛地点头,实在是饿狠了,抓起来就吃,因为烫到而发出嘶嘶的声音,含糊着说,“你烤的肉都很好吃,是不是很会烧菜啊!”

    “当然,想不想学?”苏晏眯着月牙似的眼睛看他。

    周竹屹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气横秋地说:“我想学,可是不能学。我爹常说,我日后是要背负起周家的重任的,所学的每一点日后都是要派上用处的。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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