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沈竹晞也加快了脚步,一边蹂躏着自己的头发,直到鬓云全部乱蓬蓬的,陆栖淮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抓过他的手,“行了,可别折腾自己了。”

    “去京城。”他甚为言简意赅地说。

    沈竹晞撇撇嘴:“要去京城?那么远啊!”

    陆栖淮侧眸凝视着他,微笑:“帝王国寿快到了,我要带你去看红莲夜的烟火。”

    沈竹晞撇撇嘴,打趣他:“我还以为你处理不了自己的桃花,要跑路了呢!”他眼珠一转,眉毛弯弯地凑上来,“你是不是真的要跑路,借我做个掩护啊?”

    他早看出陆栖淮似乎已经和云袖解开心结,就算是偶尔提起这个名字,也并没有过度的爱憎流露,是以才会说如此的调侃。

    仿佛想到什么舒心的事,陆栖淮微微勾起唇缓缓道:“不必,天要晚了,到前面客栈住一宿吧,在那里就会见到。”

    “见谁?”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感觉自己将要啊呜啊呜地吞咽下一波狗粮。可是,明明陆澜和阿袖重归于好是很开心的事,为何他却觉得心头隐隐涩然呢?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居然是舍不得陆澜,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相护,想到他也许会和别人开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人生,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开心。

    沈竹晞郁郁寡欢地摇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用力甩出脑海中去。

    陆栖淮抿唇,瞥了他一眼,悠然道:“如你所说,桃花精。”

    他们在天晚时分到了客栈,远远看过去,云袖一身流仙长裙立在檐下的模样,宛如暝色中的袅袅雾气。

    在陆沈二人缓缓走到近前的时候,云袖微微笑了一下,眼瞳宛如水洗一样生光万千,定在他们身上。她上上下下地将陆栖淮打量了一遍,忽然展臂扑过来,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蹦跳着。陆栖淮叹了口气,也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咳咳”,沈竹晞将手指拢在唇边,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从未见过阿袖这般愉悦自由的神态,即使是在记忆里相知相交的那七年里也没有,这样毫无防备的亲近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了解陆澜和阿袖都是什么样的人,高傲、自尊,从不轻易将心事袒露给别人,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讲出心底最深的情愫。

    ……除非到死?沈竹晞一惊,洞察出陆、云二人显然是已经坦诚相对,把话说开的模样,猜想在他离去的这段时日里,一定发生了诸多动荡,甚至一度面临生死之险。

    “咳咳,非礼勿视。”眼看着他们好像要抱个没完了,沈竹晞略微尴尬地撇过头,连连摆手,“我的伤还没有恢复,你们要不要这样虐我啊?”

    云袖松开他,笑咪咪地补了一句,若有所指:“撷霜君也可以有啊。”

    “呵呵。”沈竹晞干笑着,决定不同她讲话,以免引火烧身。他正色道:“在我被雪鸿抓走的这段时间里,你们都发生了什么啊?我们接下来是要去国寿灯会吗?”

    他转头四顾,眉头蹙起:“怎么就只有你?璇卿和金公子呢?还有林谷主他们一行呢?这么久了,殷神官和阿槿回来了吗?”他清楚地发觉,他每问一句,云袖的脸色就变了一分,煞白如凝渊的深水,一瞬之后强自恢复平静。

    云袖将他们引进门,微微颔首:“撷霜君,我同你慢慢说。”然而等到斟茶注水静坐的时候,一旦开口要讲,云袖又忽然不知从何讲起,便缓缓敲击着桌面,宛如清脆的节拍。

    “那一天在涉山实在太过凶险,我们只能勉强逃窜出来,涉山还是全都变成了云萝的城市。”她详尽地讲了朱倚湄如何眼盲离去,林青释在昏迷之后又被子珂带走,而后敛眉,从胸臆里吐出一声叹息,“凝碧楼昭告天下,说药医谷主归顺了凝碧楼。”

    “这不可能!”沈竹晞一下子拍案而起。

    陆栖淮按住他,补充道:“凝碧楼在中州人心目中依然有如衣食父母,鲜少有人去质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我猜测,要么是林谷主受制于何昱不得不答允,可是我觉察到林谷主沉疴在身,已萌死志,又是清风朗月的心性,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被用来威胁到他。”

    他又道:“第二种可能就是何昱伪造了假消息,林谷主并没有归顺他,只是他单方面的动作——毕竟凝碧楼只放出了一条文字昭告,谁也不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沈竹晞迷惘地点头,怅然若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云萝这件事不能昭告天下,会引起恐慌,可是我们身边几乎没有人了,怎能敌得过凝碧楼的势力啊?”

    云袖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摸了摸颈间的伤痕:“那时候何昱知道我是玄衣杀手,以为我必死,将我一剑钉在墙上,没想到苍涯恰好返回将我救下。”她眨眨眼,笑了一下,只是单纯为了想到陆栖淮而开心,“我和苍涯能重归于好倒也算是多亏了何昱,呵。”

    “我那时候贸然接下刺杀苍涯的任务,只是害怕被别人接去,我从没打算对他下手,虽然——玄衣杀手没有完成任务的惩罚甚为严酷。”云袖微微颤栗,仿佛仍旧心有余悸,“何昱当初点明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十分害怕,他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杀死我都算是仁慈了。”

    那一日,在遮蔽视线的暴雨中,重伤奄奄一息的云袖被陆栖淮救下。在何昱已经把他们看成死人的目光中,陆栖淮吹响了《兰因》,所有被束缚住的云氏子弟和平逢山门徒都在笛声的驱动下挣脱束缚,再度鏖战陷入重围。

    暴雨里的这一战几乎没有尽头,云袖倒扣着薄游镜,竭力催动天穹上层叠的云彩,看那些云色在笛声的驱使中聚拢成图案。这样的法术极其耗费心力,她咬着牙封闭了五感六识,无知无觉地奋战,只为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

    ——直到邓韶音的靖晏军终于赶到时,云袖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葫芦,在深海里沉潜了数十个来回,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被绑着铅块沉到海底,灌满了咸腥的色意。幸而靖晏少将在最紧要的关头拔除杂念,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立场,而没有在云萝这条道上执迷下去。云袖放心了,她挣扎着用最后的意识仓惶睁眼,看见陆栖淮心力交瘁已经昏了过去,可是依然背脊笔直地微微仰首。

    这样的人,居然就连昏倒,也是在仰望苍穹的。

    正文 第180章 浪蕊浮花尽其十

    后来云袖休养了数日才醒来,又卧床数日才得以行动,等她知道陆栖淮孤身回了玄光寺的时候,已经是整整十天后了。

    “怎么!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云袖脸色煞白,冷冷地横了幽草一眼。药医谷的翠衫侍女先前被下了蛊毒,何昱操纵她伤了撷霜君。而如今她却被邓韶音救下,由玄光寺幸存下来的僧人施法,一寸一寸地拔尽了蛊毒,如今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了。

    幽草因为先前的事万分愧疚,此刻只能低下头,讷讷地将原委道来:“陆公子听说撷霜君出事,被雪鸿组织抓走,就万分焦急地往外走。他身上还受着伤也不管不顾了,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他。”

    幽草微微摇头:“我从来没见过陆公子那么失态的样子,战栗着,仿佛全身都要颤抖着碎裂开。他紧握着祝东风,身体里仿佛有至为决绝的力量相互敌对抗衡,令人惊动。”

    云袖听说沈竹晞出事,也按捺不住起身,可是她更担忧陆栖淮的安危。涉山整座城池已经完全陷落在凝碧楼手中,而玄光寺是涉山枢纽,必然是凝碧楼防守的重中之重,陆栖淮此刻伤势未愈却孤身返回,不啻于火中取栗,万分凶险。

    然而,有一个更为惊惧的问题横亘在面前——陆栖淮为什么要回玄光寺?他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陆澜去做什么?”沈竹晞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掂量了好几遍,才终于能问出口。他只觉得陆澜实在将他的安危看得太重要,而自己也委实欠他太多。

    “撷霜君,你被雪鸿组织抓走的这些时日”,云袖用双手按住额头,似乎在竭力组织着词句,犹豫几番方才开口,“苍涯每日就在玄光寺里吹笛探幽,几乎问尽了中州所有踯躅流离的亡灵,只求探听得你的下落。”

    云袖缓缓道:“你知道的,他的玉笛因为吹奏《兰因》太过剧烈而折断在了涉山城,我到玄光寺的时候,他正砍后院的竹子削成竹笛,因为探幽的时间跨度太长、法诀太过强烈,一根竹笛无法承受——所以在那些天里,他一共折断了三十三根竹笛。”

    “我……”向来机灵如沈竹晞,此刻忽然无言以对。

    “天呐!”清冷的秋风从未掩实的窗间侵入,沈竹晞拢紧了衣衫,一抬头却看见陆栖淮的兜帽滑下一截,他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抑制不住地脱口道出一声惊呼。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云袖的声音低沉下来:“就是如你所见,苍涯因为殚精竭虑,心忧太甚,”

    陆栖淮摘下覆额的兜帽,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沈竹晞,虚握住他的手,仿佛是无声的安抚。

    沈竹晞却心乱如麻,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到陆栖淮鬓边的发色霜雪一样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抓住一绺,便像流沙从指缝中倾泻下去。是真实的,是真的白发。

    “你怎么……”因为太过惊骇,沈竹晞只说了三个字就停滞住了。不知都是不是发色的映衬,他只觉得陆澜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微微风流写意地笑过,而是懒散地下垂嘴角,隐约流露出倦怠萧索之意,衬着腰间一竿青翠欲滴的竹笛,更显得有一种弃世者的意味。

    沈竹晞无法想象,在他不见的这一个半月内,陆澜一日一日地吹着探幽,内心到底有过怎样的万丈狂澜,而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又是怎样内心的冰火相煎,才能让人疲惫至此,瞬息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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