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

    “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医生,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你在哪里?”

    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猛然掀开,长风卷起,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打破了满室的欢笑言谈。

    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忽然静默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突兀的外来客凶巴巴地闯进温暖的室内,裹挟着满身风霜。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纤细而苍白的手垂落在外面。

    “医生,有没有医生?”他又焦急地问了一遍,眼瞳里神光交迸,扫过人群。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慑,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间面面相觑。

    眼看着少年人抬起眉就要发作,众人心都提了起来,他们都是来往的商贾,并非医生,十分害怕这少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然而,这样的死寂忽然被一声啼叫打破了,少年回头看着东首绮窗,那里有一只白鸟穿透窗棂扑簌簌飞进来,几乎惊落了酒保手上的酒碗,白鸟盘旋一下折落在少年肩头,抖落满身的雪,安安地叫个不停。

    “辜颜,原来你是去外面找医生了呀!”少年又惊又喜,神色松弛下来,喃喃,“你说医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可真令人着急。”他退到一旁的火炉边坐下,久久不语,一直僵直的众人便再度活络起来,开始窃窃私语地用膳。

    然而,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安稳了,霍地一声重响,客栈的门再度被推开,少年几乎是一跃而起,凑到来人面前:“辜颜说的就是你吗?你是医生?”

    他打量着来人,那是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长眉入鬓,如剑如山,这时黑着脸看他,眉峰紧锁在一起,不怒自威,简直可以使小儿止啼、邪祟退散,着实不像是个医生。少年迟疑了:“你后面还有人吗?是不是个医生?”

    那人本来要发作,听到他的问话,却又奇迹般地按捺住了,连正眼也没看他,毫不理睬地绕了过去,啪地扔了一带紫锦贝在柜台上:“要两间上房。”

    “客官,没有嘞!”掌柜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脸,瑟缩着又说,“我的房间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吗?要不您先凑合着住?”

    “有”,那黑脸的年轻人扫了一圈坐得满当当的餐厅,心知这掌柜说的是事情,也没有再为难他,收了钥匙,这才慢悠悠地转向少年人,“我的同伴在后面,他就是医生。”

    “全中州最好的医生。”一片寂静中,他万分自豪地说。

    少年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吗?那你的同伴说不定能救她,不需要再去南离那么远的地方了!”他解下大氅,将怀中的病人平放在膝上,旁边的年轻人无意中扫过一眼,忽然瞳孔紧缩,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凉气:“天呐!”

    正文 第194章 故人渐行人其七

    夜凉如水,月华逐檐,客栈内,少年提高声音争吵连连。

    “喂,陆澜,我说你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呀?”沈竹晞一拍客栈的桌子,前面的小伙计早已被他吓得躲到柜台下面瑟瑟缩缩,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接着大声抗议,“陆澜,到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进琴河城,我说你这……”

    陆栖淮难得一次变了脸色,双眉竖起:“朝微,你不要胡闹!琴河是什么样凶险的地方,你不知道,怎么能乱进去?”

    他在桌子上摊开几张纸,是这一路从各地搜来的讯息和地图,他打开最上面一张牛皮纸:“这是凝碧楼总部的警告,一干人等,绝不能进入琴河,否则后果自负。”

    “我说,琴河到底有什么凶险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吗?凝碧楼最大的分部便在隔壁遥城,倘若琴河真的可怕,凝碧楼分部为什么要在那里建?”沈竹晞点着地图上圈出来的几个地方,不服气地反驳,一边转头问旁边的女子,“我说的有道理吧,阿袖?”

    云袖这时才得以从两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说上一句话:“琴河确实是可怕,不如绕开走,我不急的。”

    她出发前在尹州馆舍里已服下了陆栖淮带来的药丸,这十几日来行动已与常人无异,除却使用镜术时稍有滞缓。只是,她每每问起陆栖淮,这颗神验的药物从何处得来,对方总是三缄其口,不愿告诉她详情。

    他们这一路平安宁静地走过来,除了遇到一处占山为王的强寇,其他便没有什么波折。眼下,前方就是中州十八地都谈之色变的凶城琴河。

    琴河成为凶城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夺朱之战刚拉开帷幕。

    云袖抬手整理了微微凌乱的鬓发,手指不受控制地掠过脑后的三根金针,神色一肃。她还没有恢复太多的记忆,只是,脑中似乎有道声音在一遍一遍地叮嘱她,不要去那里,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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