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卓眼中的简墨表现很古怪,他的手势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是在触摸诞生纸,而是诞生纸上放着的某种东西:动作很小心,很轻柔,仿佛是在害怕不小心打碎了什么一样。脸上的表情先是十分谨慎,然后变得放松,接着专注起来,似乎是在细细体验什么,最后便仿佛完全沉浸到这种体验到的感觉中……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笑容温柔而宁静,让丁一卓不由得想起父亲有时望着自己的微笑,似乎就是这种。

    谢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丁一卓不由得想,等会把诞生纸拿回来的时候自己也感受一下吧,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他流露出这种——父性的光辉?

    丁一卓不敢打扰谢首,只好在一边安静地等待。

    简墨过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从这种体验中将自己拔离出来,意识到自己花费太多的时间,不由得歉意地看向丁一卓:“抱歉,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量身定制魂笔,还不太熟练。”

    丁一卓听得不是知道是该称赞谢首坦诚好还是骂他好:这种会动摇服务对象对你的信心的话不是应该藏在心里吗。面对他这样一位异造师居然这么毫无掩饰地说了出来,你的心理素质到底该有多好。

    简墨丝毫没有体会到对方这种心境,只是联系自己之前制作魂笔和使用自己制作的魂笔写作时的感受,一张魂笔导流图慢慢在他的脑海里展开——无数线条从主干上伸出,如同小树遇到雨露,枝桠一层一层缓缓地舒展开……

    有些地方需要调整,有些地方需要添加,简墨随意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开始随手在上面涂画。因为一切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不过五分钟一张完整的导流图就跃然纸上。拿起导流图,端详了几遍,他又稍稍修改了两处。接着再扯过一张纸,开始一项一项列举魂笔的制作材料,点睛的调制原料,这回是一气呵成,没有做任何删改。

    写完,他对着两张纸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递给丁一卓:“方案和材料我已经定下来了,以我以前的经验应该误差不会很大。但具体情况还要看制作出来后你使用的感受。如果有问题,我再来调整。”

    丁一卓听见自己努力用一种镇静的声音回答他:“好的。”

    b市是泛亚地区造纸师联盟的总部,这栋恢弘的大楼白天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一入夜也变得安静起来。除了少数值班人员还在工作,就只剩下巡逻的安保了。

    一位里面穿着低胸黑色连衣裙的外面套着白色工作服的女士抱着一叠文件婀娜地走过,两名高大的安保眼角余光瞟着她款摆的腰臀,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面孔,眼中却流露出轻浮的光。

    “这妞可真够味。”等到女士走远了,一名安保低声说。

    “嘘,人家可是主席的机要秘书呢,咱们可得罪不起。”另一个马上小声警告。

    “废话,我能不知道这个,只是随口说说,说说而已。”

    他们没有看到正要消失在远处拐角的婀娜女士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亏是联盟主席的办公室,竟然花了她七分钟才打开。穿着黑色低胸连衣裙的女士暗赞着,娴熟地带上薄如蝉翼的手套,动作迅速地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翻查自己感兴趣的物件。

    书桌,文件夹,书架、矮柜、藏在字画后墙中的保险箱、档案柜,茶几,废纸篓……女士翻了个很不雅观的白眼,目光慢慢重新落回秋山忆的座位。她干脆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直盛着一些残水的水杯,整齐的文件夹,被红笔圈上几个日期的台历,一只旧钢笔,一只红水笔,边角磨得光滑的相框……

    女士眼睛一亮,褪去右手手套,摸上相框,眼前闪过一些细碎了的片段。果然如此,她嘴角微微勾起,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开相框,揭开上面的照片和隔纸,一张小小的旧照片赫然露了出来——这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中年男子的合影。

    女士隐隐从少年的眉眼上看到秋山忆的影子,但旁边抱着秋山忆一起哈哈大笑的中年男子却是没有印象。女士挑挑眉,翻过照片:背面空白,没有任何痕迹。

    好吧,唯一能够得到的有效信息就是,从照片的老化程度来看,这合影至少是四十年前照的。女士咬着小手电,一手拿着照片,将右手上的戒指对着照片比了几下,然后飞快地擦掉照片和相框上的指纹,将所有的东西都放了回去。

    如果半小时前有人拍过书桌的照片,就会发现此时此刻书桌上复原的摆设陈列和照片是一模一样的。

    重新检查了一下现场,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女士从容地走出秋山忆的办公室,然后在安保人员的瞩目下走出这栋大楼,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

    简要小客厅配丁爷爷品茶唠嗑,一看见简墨同丁一卓走出来,立刻起身笑道:“少爷,今天结束了吗?”

    简墨点点头:“明天开始制笔。”

    今天的收获让他非常满意:不仅开始他个人有史以来第一次为除自己以外的人定制魂笔,更重要的是一直以藏在重重迷雾之后造纸原理终于让他揭开了小小的一角。虽然只是小小的一角,但是也足够他看清楚很多东西,这对于他自己今后写造也会有很大帮助。

    唯一可惜的是,现在条件不允许他看完造纸的全部过程——总不可能为了定制一只魂笔就造出一个纸人来,否则他的收获可能还要更多。听说5月份b市的天赋测试会让大一造设系的学生去全程实习。也许那个时候,他能够一偿所愿。

    另外,简墨低下头,回想着今天画图前心底就存了的一丝疑惑:在触摸到那只小金字塔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波动——纤细,但确实存在着。造纸界公认纸人是没有魂力波动的,但今天的他的感受却似乎颠覆了这个公认的事实。难道,纸人其实不是没有魂力波动,而是太过微弱而不易被感知?

    已经开始习惯了简墨是不是出神的丁一卓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只是跟着说:“明天我会把材料都准备好的。”

    丁爷爷笑着对简墨道:“辛苦你了,今天也不早了,我让管家送你们出去吧。”

    丁一卓却道:“我送你出去吧。”

    丁爷爷含笑看了孙子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送走两人,丁一卓回到小客厅,将刚刚在自己写造室里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次,然后对丁爷爷道:“他让我准备的材料只有两份,也就是他基本上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认为自己能够一次为我做出合适的魂笔。我不知道他是因为第一次为人定制魂笔没有经验,还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我所经历过的所有魂笔定制也不少,点睛纸笔里顶级魂笔制造大师杨容那次前后也调整过五回。我所认识的造纸师里也从来没人见到一次定稿的……现在感觉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虽然之前他是墨力这件事情已经让我非常吃惊了。”

    将简墨安全送回学校宿舍,简要才打开手机邮箱,点开半小时前就收到的新邮件。扫过一段简洁却没有任何疏漏的叙述后,他的视线滑向最后一句话。

    “……你认识照片里的中年男人吗?——by万千”

    附件读条慢慢地被填满,简要耐心地等待,直到照片跳出来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才骤然绷紧。

    至少有四十年历史的老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是——简东。

    相貌一如今日。

    第71章 可惜他们都不在这里

    秋山忆的今年已经六十四。如果图上的少年真是他本人的话,那么照片的更准确拍摄时间应该是在五十一二年前。而照片上男人的年纪和他的相貌相符合的话,那么现在至少应该是八十五岁的老翁了——怎么会又与简东如此相似?

    他当然不会以为简东是那人的子侄之类——简东是纸人,他很清楚这一点。

    简要关掉照片,关掉邮箱。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原文——赐你永生。

    难道这个世界也曾经有一位造纸师如同他那天真少根筋的造父一样,期待拥有一个永生的伙伴,期待一份不离不弃的情谊?

    叹了一口气,简要给万千回了一封邮件:“……如果说简东和少年时的秋山忆是熟识的,那么现在的秋山忆让让夏尔关注他也不奇怪。但是还有一件事情说不通——在六街人人都知道少爷是简东捡来的弃纸儿,一个弃纸儿到底哪里值得夏尔关注?既然明白了夏尔根本没有谋害简东的动机,更不可能谋害毫无利害关系的少爷,那么在简东家门口企图实施暗杀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仿佛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长什么样子,只知道目标是简东家的少年。简东收养少爷的理由一定不是这么随意,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疑问……我建议你查查秋山忆少年时期的事情,还有——简东的造父到底是谁?”

    邮件发出去不到一分钟,简要收到回信。

    “罗里吧嗦。”

    陈元正式拿到了特六级的证书,还有造纸师联盟的四星认证。薛晓峰怂恿着说要请客,陈元想了想便说去吃自助火锅吧。

    陈元在自己班上一向没什么朋友,只和薛晓峰、简墨走得近,薛晓峰又拉上了秦思思,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向学校附近最高档的火锅店出发。

    蘸着味碟,涮着肥牛,简墨突然又有一种回到前世的感觉,那个时候玩得亲近的同学三五不时出去打个牙祭什么,胡吃海喝,生活简单恣意,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两瓶啤酒下肚,简墨也有了些醉意,向三人打了声招呼:“我去趟厕所。”

    薛晓峰指着他的脸笑道:“不会是要吐了吧?”

    简墨摸摸脸,还真得很烫,说不定红得很厉害呢。他嘿嘿笑了两声,向服务员打听了洗手间的方向,便慢慢地走过去。清空了内存后,他就着洗手池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很舒爽。用袖子抹了抹脸,他正要走出去,却听见洗手间外传来一阵嚣叫:“肯定在这里!四处搜搜!”

    他心中一阵疑惑,突然感觉到什么,退后一步,发现洗手池下面居然蜷缩这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一望见他,顿时一副魂飞魄散的表情,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和恳求。

    简墨明白外面的骚动应该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想了想对着孩子指指里面:“躲里面去。”

    少年犹豫了一下,从水池下爬出来。简墨拉着他躲进一个隔间,然后脱下外套反套在男孩身上挡住他的视线:“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默数一千下。”

    随后掏出电话打给简要:“我在火锅店的洗手间里。你来一下。”

    二十几个年轻人封锁了火锅店的各个出入口,开始翻天覆地地寻找。

    两个青年走进洗手间门口,毫不客气地踢开一个个隔间清查,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秦思思气愤地看着这一群来势汹汹的青年离去的背影抱怨道:“学校附近的治安也太差了,怎么让一群小混混跑到火锅店里来闹事了。”

    陈元却道:“谢首还没有回来。”

    薛晓峰有些紧张:“不会是和这群混混起冲突了吧?阿首那个家伙脾气不好,别被酒一冲就自不量力地跟人杠上了。我去找找他。你们俩在这等着。”

    陈元也起身,跟着一起去了,对秦思思道:“你在这等着吧。”

    秦思思瞪眼道:“留我一个人,你们这叫什么事。”不过,她一个女孩还真不好上男厕所去——那就等着吧。

    少年头上的外套被人拉下。他迷茫地看了看周围,有些不明白刚刚自己还在火锅店里,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一个不知道位于何处的小公园里。但视线范围内没有看见那伙搜索他的混混,明显让他的情绪明显镇定了一些。

    “你现在安全。”简墨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温柔一些,“但是那伙人可能还在找你。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少年听见最后一句话,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干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简墨的大腿不放:“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他们要挖我的眼睛,我不要被挖眼睛……”

    挖眼睛?简墨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家里大人欠债要拿小孩的眼睛卖给人体器官贩子换钱?

    却听见少年抽抽噎噎地哭诉:“……他、他们说,我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把这双眼睛挖给别的孩子的。可我不想把眼睛给别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简墨瞬间就听懂了少年的话,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脑后,冷意从心口一直窜到手指。他勉强自己收敛了魂力波动,果然看见一团淡蓝色的水雾。

    简要看见简墨的视线变化,就知道他已经确认了这个孩子的身份,于是轻轻道:“少爷,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安置他的。”——等他查清楚这个少年所说的话属实以后。

    简墨微微发抖的手指轻轻按在少年的头上,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肯定道:“不会把你送回去的。那本来就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一群该死的人渣。以后你会有一个新家的。”

    少年擦了擦眼睛,破涕而笑。

    回到火锅店,秦思思一见他便嗔怪道:“你跑哪儿去了,晓峰和陈元都去找你了。”话刚说完她明显察觉到简墨情绪不对:“班长,你不是那么巧跟刚刚那伙混混撞上了吧?没吃亏吧?”

    简墨摇摇头:“有点不舒服,我从侧门出去吹了一会风。”

    秦思思眨眨眼,班长去了不一会混混就把守了所有的出入口,混混一走,班长又回来了?

    她聪明地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道:“要不要拿瓶冰水降降火?”

    丁一卓也敏锐地发现今天的简墨情绪的低沉:“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了。”

    简墨摇摇头:“和魂笔没有关系。”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他感觉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我想早点开始。”

    丁一卓点点头,聪明地也没有多问,只是心里暗想,或许他应该把材料再多准备几份。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简墨一旦沉浸入制作的工序中去后就完全将其他事情抛诸了脑后。

    与造纸比赛那次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拥有魂笔制造能力不同,这次简墨先开始调制溶液。因为丁一卓家底丰厚,简墨在挑选材料的时候完全没有替他省钱的意思,一切按照他理想中的最好配置上。

    三百年生的金星紫檀,在溶液里第一次浸泡三小时,拿出来擦干,晾至干透,然后换另第二种溶液,再次浸泡三小时,取出擦干晾透……如此反复五次后,紫檀木颜色完全变成深紫。

    “虽然麻烦点,但是这是能够最短的时间里催化溶液发挥作用的办法了。”简墨解释道,“你去睡觉吧,接下的程度交给我。”

    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天半,但是期间人几乎不能睡觉,就算是小憩一会也不能超过三个小时。简墨从头一天晚上7点开始,熬到凌晨6点钟便开始睡短觉,虽然三个小时就要醒一次,但比起一直熬到结束还是要好一些。

    简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偶尔从厨房里做几样东西来喂他。直到第三天早上六点,浸泡这一道工序终于结束。

    简墨在吃过简要制作的丰盛早餐后,便让丁一卓在写造室附近找一间房,将简要赶去睡觉。比起时不时睡个短觉的他,简要这一天半完全没有睡过。

    因为准备了两份材料,简墨又一直忙到晚上七点才完成魂笔的全部工序,跟着又花了两个小时调制了一瓶点睛。

    丁一卓接过眼睛通红的简墨递给他的两只魂笔,拿起其中一支掂了一下:轻重适中,粗细适宜。他带着手套,推开保险环,他用吸管将点睛加到八分满。

    望了简墨一眼,什么都没说,丁一卓再次开始了写造。

    简墨揉了揉鼻梁,他正好借休息的理由,靠在小沙发上合眼默默观察丁一卓的魂力波动。

    丁一卓越写眼睛越亮。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抄誊的过程中有一种异于以往的轻快感,仿佛有什么从灵魂深处里倾涌而出,畅意自由,毫无凝滞。青蓝色的点睛一落下就被诞生纸欢快地吸收了进去,就好像那薄薄的纸面正好有那么一个字的凹槽搁在哪里,只等着自己把正好那么一个字填进去,然后便溶成一个毫无缝隙的整体。

    即便是对魂笔制作并不精通,丁一卓也产生这样一种奇妙的预感,今天写出来的诞生纸造生成的纸人一定比昨天的要好。他不由得下意识看了旁边合眼闭目的谢首一眼:这个少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个不过十九岁而已,究竟他的身体还蕴藏了怎样的秘密?连顶尖级级大师的为他定制的魂笔都不曾给过自己这样的奇妙的感觉。

    两天前,他曾经将谢首手绘的导流图和材料清单给一位已经退休的魂笔大师过目,并告之这是在对方感受过他抄誊的诞生纸后不到半个小时内画出来了。大师沉默了十几秒后回答他:“如果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的话,那么对方在这一行浸淫的时间不可能少于十年。”

    丁一卓不由得想起爷爷给他看的那份调查报告——三年半前资料不详。在那之前,谢首在哪里?他到底生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他?

    也就是说谢首至少从九岁起就开始制作魂笔了——哪个家庭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就算开始学习魂笔。即便是出自魂笔制造的世家,在天赋测试前也不过让孩子们了解一下材料知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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