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先生穿着一身灰白色粗布交领长衫,盘腿坐于其中一个蒲团之上,捻着胡须温和笑着,“两位快请坐,可巧前不久我得了点儿好茶叶,你们尝尝。”

    矮几上摆着一套红泥茶具和一个小巧玲珑的粗瓷碳炉。

    蒋云玉和黎静水给葛先生见了礼,蒋云玉先扶着肚子微隆的黎静水坐稳当了,然后自己才坐下。

    “还未恭喜县主,县主好福气。”葛先生看着黎静水的肚子笑着说道。

    黎静水抚着肚子咧嘴笑笑,却是有些头疼的瞄了眼盛放茶叶的罐子,好讨厌喝茶,不知道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避过去。

    “能得先生说一句好茶,不知这是什么茶?”蒋云玉好奇的问道。葛先生虽过得清苦,对茶的要求却是极高的,且口味刁钻,普通的茶叶他还真没兴致。

    葛先生微眯着眼,神秘的扯了扯嘴角,“待会儿你尝过后猜猜,看看你可能认出来。”

    蒋云玉也是爱茶之人,品的好茶不少,当下来了兴致,跃跃欲试的说:“那我便试试。”

    葛先生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淡然雅致,透着股开阔豁达的意境,让观看的人不自觉的就能心绪平和下来。

    “自那日一别,老夫日日等候县主光临寒舍,不想县主竟隔了六七个月才想起老夫,心寒,心寒呐。”葛先生正在捣腾那小陶炉,神色似是埋怨。

    “我这不是突然就有了身子,头三个月婆母说得谨慎着些,我也一直未能出府,葛先生可千万不要见怪。”黎静水心虚的笑着,她该真就是快忘了这事儿了,这回若不是又想散心又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她还真想不起来。

    葛先生嘴角勾起一个狡猾的弧度,“老夫是那种小气的人吗,若是见怪怎会舍得泡这么好的茶给你们喝,这茶可不好得。且我特意找大夫咨询过,这茶身怀六甲的女子喝了也是有好处的,你喝不妨事儿的。”

    葛先生知道黎静水嫉妒讨厌喝茶,这还是蒋云玉无意中透露的。是以今儿他故意寻了好茶来,就是为了逗逗黎静水,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在葛先生看来,黎静水能做出那么有趣的诗,喝茶时的反应一定更有意思。

    老顽童,老顽童,说的就是葛先生这种,总有一些幼稚的恶趣味。

    果然,黎静水的气场哀怨起来,葛先生都这么说了,躲是肯定躲不掉了,一想到茶入口时那种苦苦涩涩的口感,她就头疼。

    蒋云玉也跟着起哄架秧子,摸摸黎静水的发髻温温柔柔笑着说道:“难得葛先生愿意割爱,又对身子好,你可得多喝点儿。”心中却是暗暗窃笑。

    气的黎静水在他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黎静水正常的力道那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可怜蒋云玉刚嘚瑟没多久,突然剧痛来袭,疼的他差点儿没尖叫出声,憋的眼眶泛泪。

    他抿嘴委屈的瞥了黎静水一眼,黎静水鼻腔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活该!

    葛先生全然当没看见对面的小动作,不紧不慢泡好茶,首先便端了一杯放在黎静水面前,笑的跟个老狐狸似的,“今儿老夫状态不错,泡出来的茶汤色泽香味俱都很好,县主快尝尝味道如何。”

    黎静水苦着脸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真他娘的苦,剌嗓子,还得逼着自己硬扯起嘴角,言不由衷的赞到:“好茶!”

    又难喝又得做出好喝的模样,黎静水面上的表情真是扭曲成一坨,狰狞的好笑。

    葛先生憋笑憋的双手细微的抖动着,偏还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县主谬赞!既然县主喜欢,不妨再来一杯,不要客气。”说着又给黎静水倒了一杯,顺手还给蒋云玉倒了一杯,“君山也尝尝。”

    这一套动作做的自然而然,葛先生的表情又滴水不漏,就黎静水这粗糙的性子,根本没看出来葛先生是故意在逗她,只觉得葛先生即是大儒又是长辈,特意给她倒的茶,不喝太过没有礼貌。

    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脸,“谢谢葛先生。”端起茶杯紧闭双眼,抬头就是一口闷,这回不敢再说好茶、好喝之类的话,喝完当下茶杯正襟危坐,冲葛先生讨好的笑了笑,求先生不要再给她倒了。

    葛先生也是爽朗一笑,这是在黎静水眼里,实际上笑的非常奸诈。眼看着又端起了架势,准备再倒一杯,黎静水眼睛瞪得溜圆,手下一个使劲儿,又拧了蒋云玉一把。

    体会到了自家娘子力拔千钧的手劲儿,蒋云玉不敢不帮,赶紧开口道:“真真是好茶,学生确实从来没有喝过,猜不出这是什么茶,惭愧惭愧,先生可否告知?”

    葛先生手上动作未停,笑眯眯说:“这是天心九龙窠的大红袍。”

    蒋云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急急俯过身去问道:“武夷山天心九龙窠的大红袍?”

    这馥郁的香气,甘爽的口感和隐约透出的桂花香以及岩韵,竟是九龙窠的大红袍,蒋云玉尝出了这茶的不平凡,却是不敢往九龙窠大红袍那儿想,毕竟这茶实在太过难得,一年也就能产二三十斤,全部都要进贡送入宫中。

    当今圣上最爱这茶,是以很难流传出来。莫说百姓、富商,便是高官,也不一定能够得到,除非是天子近臣,且极为得皇上宠爱,说不得能得那么几两。

    九龙窠大红袍——茶中之王,有生之年有幸得尝,蒋云玉此时心中便是惊涛骇浪也不足以形容。

    葛先生淡然的点点头,将倒好的茶放在黎静水面前,“老夫与定国公交好,前儿不久得皇上赏了几两,定国公割爱分了我一些,也是我的造化。”

    爱茶之人能够品到九龙窠大红袍,就好似习武之人得到倚天剑屠龙刀,此中的意义不言而喻。别看葛先生现下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刚得到时激动的,回了竹林深处便老泪纵横,更不得仰天长啸才能抒发心中激奋之情。

    蒋云玉更是激动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竟是它,竟然是它。”

    他按耐住欢跃的心绪,回身端正坐好,近乎虔诚的端起茶杯小小嘬了一口,让那茶汤在喉咙处打转缓缓划过,那馥郁的口感让他陶醉的闭上了双眼,眼前好似浮现出嶙峋的岩石,陡峭的山壁,真是奇哉!妙哉!

    一旁的黎静水被蒋云玉这一连串夸张的行为弄的莫名其妙,也是为了躲避喝茶,她问道:“这茶很难得吗?”

    蒋云玉脸上因心绪太过激动而泛着红晕,他点点头解释道:“这是九龙窠大红袍,茶中之王,长在武夷山天心九龙窠。总共就那么一棵母树,且因长在悬崖峭壁,采摘不易。得用专门训练的猴子去采,每年产量仅有二三十斤,全部都要进贡给皇上,除非得皇上赏,不然是没有机会能够尝到的。”

    解释完,蒋云玉激感的看向葛先生,“能够品一品九龙窠大红袍,全部得仰于先生,学生不胜感激。”这茶的珍贵自不必说,有幸能得到那么一点,自己品尝还来不及,又有几个人愿意与别人分享。

    葛先生不在意的摆摆手,黎静水却是迷茫的说道:“这茶我好像有。”

    “什么?”蒋云玉再度震惊,这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黎静水迷迷糊糊挠挠额头,又使劲回忆了一下,才确定的说道:“我真的有,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曾经佟嬷嬷唠叨的时候提到过,黎静水又不爱茶,听到了也没当回事儿,若不是这茶的名字特别有特点,她还真想不起来。

    葛先生说:“县主得皇上和太后的喜爱,这茶约摸是皇上赏的。”

    黎静水点点头,“应该是吧,先生你若是喜欢,回头我送您一些。”反正她也不爱喝,不过她没舍得全送,君山这么喜欢,得给君山留一些。

    这茶是真的好,真的难得,葛先生倒也不矫情,笑眯了眼,“那感情好,老夫在此就谢过县主了。”若是这次不收,说不得这辈子他都没机会得到了。

    黎静水凑到蒋云玉耳边悄悄说:“别心疼,我不全送,剩下的都给你喝。”

    葛先生虽没听到黎静水说什么,但是他这个老狐狸心思一转便能大概猜到。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他信奉宁缺毋滥,一直未遇到能让他心动的女子,至今未娶。是以还挺乐意看两口子之间黏黏糊糊,甜甜蜜蜜,好似自己也能因此得到那从未得到过的心悸。

    有葛先生在,黎静水如此明目张胆的亲近,蒋云玉很是羞涩,脸上飘过两团红晕,矜持的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心中却是又欢喜又甜蜜,忍不住的就偷偷拿眼去看黎静水。

    这种事情,看一点点能跟着感同身受,看多了可就虐心了。

    葛先生咳了咳,故意说道:“喝茶,喝茶。”

    这茬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黎静水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悄悄的扯了扯蒋云玉的袖子,帮帮她的,再喝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蒋云玉此时心情甚好,很痛快的就开了口转移葛先生的注意力,“学生听闻先生这儿有不少孤本,学生难得来一次,可否许学生借阅?”

    虽是为了黎静水而找的话茬儿,不过这也是蒋云玉本来就想说的。都说葛先生藏书上万,古今都有,且很多都是世上已经没有了的孤本,他早就想看看了。

    “倒是有一些,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可有雪翁集?”蒋云玉期待的问。雪翁集是几百年前的圣人苏郦所作,他自号雪翁。

    苏郦生前郁郁不得志,去世后才得世人追捧,是以许多作品早期便已丢失,能够流传下来的少之又少,而这雪翁集是苏郦经典之作,却只流传下来小半部。

    便是那小半部也令蒋云玉受益良多,无法看到全本是他最大的遗憾。此番问葛先生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不想葛先生确实极其自然的点头道:“这个有,我去给你拿。”

    原没抱希望的蒋云玉喜出望外的抬起头,“竟真的有!”今日来竹林深处真是不虚此行,收获良多。

    就说那大红袍,虽阿水也有,但是若不是此番提到,怕是他等他埋进土里,阿水也不会想到。

    葛先生走到书架附近,却没有在书架上寻找,而是走到一边的墙边,那处挂着一副不是很起眼的老翁垂钓水墨画。

    葛先生卷起画轴,露出里面的一扇小门,他打开后拿出了一个香樟木盒。

    将这香樟木盒摆在矮几上,葛先生笑说:“此书珍贵,年头又久,不这般费点儿心思,怕是保存不了多久。”

    “先生说的是。”书本纸张都是脆弱之物,要想长久保存,就得费些功夫。

    葛先生将书取出来递给蒋云玉,“这是雪翁的原稿,你可得小心着些,别给我折腾坏了。我这儿还有些手抄本,你若要我便送你一本。”

    “要!”蒋云玉斩钉截铁,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手上泛黄的纸张,心情已无法言表,这可是雪翁本人的笔迹啊!

    “县主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我瞧瞧我这儿可有你爱看的书。”

    “我啊?我最近正在看《我与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黎静水非常淡然接口道。

    蒋云玉:“。。。。。。”这种事儿就不要在外人面前说了吧。

    葛先生哈哈大笑:“有趣,这书听名字就甚是有趣,不知讲的是些什么?”

    “讲的是给公主府送鱼的鱼贩与公主三见留情,多次共度春风后,被公主收为面首,然后和驸马与别的面首争斗的故事。虽然情节异想天开,但是还挺有趣味的。”黎静水说。

    蒋云玉捂脸,已无脸再听下去。

    “县主好趣味,那老夫这儿可没有这类书,不知武侠的书县主可爱看?”

    “不爱看。”黎静水嫌弃的说:“打打杀杀的太没意思。”

    蒋云玉闻言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娘子,你忘了成亲那日你打架打的多么的激情了吗?

    葛先生又问:“那《风流花和尚呢》?”

    黎静水来了兴趣,点头如捣蒜,“这个好,一听就特别有意思,劳烦先生拿来我看看。”

    蒋云玉:“。。。。。。”先生,为何你也这样。

    第50章 总有那么些没脑子的人

    今日是厚德十八年的最后一天, 大年三十, 大雪下的纷纷扬扬, 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家家张灯结彩,白色点缀着红色, 寂静与喜庆相结合,矛盾而又和谐。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日宫中于黎卿殿和铜雀殿大宴群臣。黎卿殿坐朝中大臣,铜雀殿坐各家女眷。

    蒋老太爷荣退,而蒋云玉只是个五品的国子博士,按说是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

    可黎静水是县主身份, 又是镇国公的女儿, 且得太后宠爱。皇上特传口谕令蒋府的蒋老太爷以及大房一家进宫参加宫宴。

    这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考虑到黎静水挺着个肚子,又不能带丫鬟,若是一个人肯定多有不便, 干脆让整个大房都跟着,好歹能照顾着。

    太后到底放心不下, 苏秦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身处宫中的太后早已知晓, 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是以太后特意吩咐太仆寺备上一辆五马四轮的马车, 务必舒适稳妥,又叫皇上抽调十名禁卫军沿途护送。

    便是皇子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此时去皇宫的路上都是各家的马车, 有那低调的,也有那排场大的, 但是任哪个府上的排场都比不上蒋府女眷马车的排场大。

    五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并驾齐驱,后置四轮紫檀细雕车厢,不说驾车的四名驾士,两旁还各围着五名身着禁卫军军服,腰配宝剑的汉子,一看这衣服便知是禁卫军的军爷。

    就这排场,入宫这条宽敞的道路愣是被占的满满当当,她们不动弹,别人也休想通过。

    在入宫的车队中蒋府绝对是独领风骚,能参加宫宴的身份俱都不低,各府皆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早已知晓太后对蒋府的盛宠,这会儿纷纷掀了小帘子打眼观瞧。

    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甚至有那心中生了怨气恨得牙根儿痒痒的,直撕扯着手中的帕子撒气。

    马车就这么畅通无阻的行驶到了宫门外,马车不能入宫,且入宫还得进行检查,这个时辰到了许多府邸的马车,检查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宫门口已排了好几辆马车。

    蒋府女眷乘坐的四轮马车一出现,那些负责今日检查的禁卫军都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殷勤的围了过来,两边儿禁卫军一交接,宫门口这边的禁卫军甚至连检查都没检查,只象征性的看了看便连人带车全部放行了。

    正堵在门口的马车有几家就不乐意了,这特殊对待也太明显了,凭什么啊。插队不说,竟坐着马车长驱直入,这里可是皇宫,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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