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显然很得席父心意,微一沉吟便点了头。

    上林路?

    乔微不防闻言,抬起头,视线紧盯乔母。

    似是不可置信开口提醒,“外公的洋楼就在上林路。”

    乔母显然对她的打岔很不满意,面上仍旧一副笑意,但眸光已经沉下来:“家里又不缺你外公一套房子住,哪处不比他那幢破楼好?”

    “你知道外公不可能同意动迁的。”

    “他也上年纪了,早该换个好些的环境,多请两个人照顾,颐养天年。”乔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餐巾。

    上林路那一片最老旧,许多都是近代留下的老楼,住的人不多,动迁成本也最低。

    乔微的外公几年前起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时常连自己也不记得是谁,乔母几次想将他送到疗养院,可他唯一不愿离开的,便是那幢住了一辈子的小洋楼。也只有住在那熟悉的街坊环境里,他的状态才能稳定些。

    在座还有其他人。

    倘若平日,乔微说到这一定便作罢了,她不喜欢当面让人难堪。

    可是这一次,她忽然不想停了。

    “妈妈,”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餐桌对面的女人,“他也是你父亲。”

    “微微,你今天怎么了?”她将餐巾在桌上放好,眉头彻底皱起来,目光已经暗含警告,“身体不舒服?”

    乔母颈上的珍珠项链色泽极好,在微晕的灯光下泛着珠光。四十过半的皮肤依旧水润白皙,她一向很舍得花功夫保养,叫人几乎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乔微第一次花时间认真去打量她。

    见气氛不对,主座上的男人率先移开话题,插进来说起乔微下学期该先进环海哪个部门实习的事情。

    乔母一听,也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开口回道,“我都想好了——”

    “我没有打算去环海实习。”乔微这一次利落开口打断她。

    “辜负了大家好意,抱歉。”她放下筷子,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我吃饱了,您们慢用。”

    乔微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疾步走出餐厅。

    她的母亲似乎能将身边所有的一切作为可衡量的筹码,无论是父亲还是女儿,只要利益足够,便能不顾一切压上去。

    可是,她万不该觉得,可以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最难揣测的东西。

    而她现在,再不愿受她摆布了。

    ……

    乔微的反应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毕竟那么多年来,大家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仪态端正、聪敏乖巧的大家千金做派。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拂了她母亲的面子。

    瞧着那背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乔母面上像泄了闸,笑意终于一点点在面部绷起的纹路里流失。

    “我上去看看。”

    她抱歉过后,好歹维持着风度起身,跟着乔微上楼。

    匆匆进到卧室阁楼,乔微从柜子最底层抽出个旧箱子。那是她来时带来的东西。大半是父亲手抄的曲谱,还有两本相册,音附的入学通知书……

    她在席家待了七年。偌大的衣帽间全是鲜衣华服,许多甚至一次没穿过,梳妆台的夹子里不乏珠宝首饰,然而真正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寥寥无几。

    母亲上来之前,乔微已经拎着箱子准备下楼。

    “不想进环海,你想去哪?”乔母关上卧室门,强压怒气,降低音量:“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那就应该停下来想想,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乔微没有避开,深邃漆黑的眼眸沉静地凝视着她。

    “我要回音大了。”

    她的声音很轻松,就像是在说“我要去吃午饭了”那样简单。

    “乔微!”乔母的怒火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你疯了!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要回去学音乐?”

    乔微摇头,“正相反,我觉得自己从前过得浑浑噩噩。现在才清醒过来,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她俯身拎起箱子,径直穿过她。

    “你和你那个爹一样!”身后传来乔母的声音怒斥,“我就不应该花这么多精力和心血在你身上!”

    乔微顿了顿,没有回头。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开口。

    “你扪心问问自己,你付出的精力和心血真的是花在我身上吗?”

    问完,她又笑了笑,自己回答,“你付出的那些,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自己的。你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关心考虑过我的感受。”

    “哪怕是一分钟。”

    声音很轻很冷,却像是夹杂着冬天的风雪,一字一字刮在心上。

    乔微打开卧室门疾步下楼。

    乔母追到楼梯口,终于撕下了面具里的一派从容,盯着乔微的背影,几乎要破音地喊出声:“今天你要是走出这道门,就永远别给我再回来!”

    乔微顿也没顿,快步往前。

    餐厅那边大抵听闻响动,席越最先开门追出来,“微微!”

    乔微被从后面拉住手腕,只能顿下脚步。

    “你去哪?”

    “席越,”乔微唤他一声,抽回手腕,“你回去吧。”

    “你要去哪里,至少得跟我说清楚啊?”席越急了,“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从这儿走出去?就只是因为要拆上林路的事吗?”

    听闻这一句,乔微终于回头看他。

    顿了顿,她放下箱子,抬手将颈上的细银链解下来,递还到他手中。

    “麻烦了这么久,多谢你的照顾。”

    乔微的视线移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佣人们都站在门口探头往外看,她垂下眼眸。

    “以后就不用再管我了。”

    这项链是席越在乔微十八岁时候送给她的成年礼物。这么多年,她也只收了这一份。

    而现在,她还给他了。

    席越很了解她,乔微天性里便带着一股执拗,但凡她下定决心的事,便再没有人能让她做出改变。

    他打心底清楚,乔微不喜欢这里,可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是这样冷漠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和席家、和他都斩断牵连。

    “微微……”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滞塞起来,难受得要命。

    他扶着乔微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尽力放缓声音,“你听我说,你外公那边我会想办法的,你别这样,好吗?”

    “我知道你不想进公司,可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给我一点时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想回去拉琴就回去拉琴,没有人可以拦住你——”

    乔微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她的目光落在就不远处的席叔叔和林可渝身上,把席越的手一点一点拉下来,轻声道,“谢谢你了,席越。”

    这声音很轻,似是宣告,又似是道别。

    像是轻飘飘把人赤裸的心剖成几块,钝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叫人几乎无法喘息。

    席越握紧了那根细银链,半晌没有回过神。

    老谭小跑着追上来,“小姐要去哪?我送——”

    “不必送她!”乔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让她自己走,没了钱,我就要看看她的骨气能撑多久!”

    从宅子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段路,乔微又拿着东西,她那样纤细孱弱,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公交车站。

    可是雇主既是发了话,又有谁敢多动?

    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乔微拎着箱子,瘦削挺拔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大门外。

    乔微走出好长一段,才猛地想起来,她的小提琴还放在谭叔的后备箱里。

    乔母手上那把,就算是做梦也知道,她现在是不可能会还给她了。

    好不容易有把拉顺手的琴,可这时又不能折返回去拿,乔微哭笑不得,只得拿出手机,准备给谭叔发短息,让他过两天悄悄再拿回来。

    还没打开通讯录,乔微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唤。

    “小姐。”

    乔微惊喜地转回身,“谭叔!”

    果然,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正是她的琴盒。

    乔微把沉甸甸的提琴盒接过来,心下总算感觉到了一阵安定。

    “我帮小姐拿到车站吧。”他俯身接过乔微手里的重箱子。

    乔微这次没有推辞,又轻声道了句谢。

    男人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虽然不知道夫人你们为什么吵架,可母女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

    谭叔大抵是担心她锦衣玉食惯了,忽然出来,日子会不好过,想劝她回去认个错,这事情也就揭过了。

    乔微没有解释,抵达车站时,又接回了谭叔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认真道了句谢谢。

    “哪有什么好谢的。”老谭连摆手,“小姐这些年帮我的也不少了。”

    乔微摇头,低头看了看表。

    半山的公交车十五分钟一趟,她干脆往长椅上坐下来休息,等车的当儿,忽地见一辆黑色超跑自山上冲下来。

    山上本就风大,那车迅猛疾驰而过时带起风刃,更是刺得人一阵颤。

    乔微闭眼缩了缩,却见那跑车开出一段,又缓缓倒了回来,最后定在她跟前。

    车窗下沉,露出霍崤之张扬的眉眼,带着几分顽劣的痞气。

    “去哪儿?上车?”他问完,又懒洋洋挑了挑下巴,“免费司机。”

    乔微倒也不犹豫,当下起身,打开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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