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闲影心道莫说是苏衡,就是苏衡他师父小时候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她待在剑宗无事可做,若不是靠时常想这些回忆,只怕迟早要憋死。

    她喝了口茶,抬头看一眼对面毛毛躁躁的白羽剑宗掌门,悠悠叹道:“小苏,年轻人别整天愁眉苦脸的。”

    苏衡张了张口,没辩驳出声。

    顾闲影便开始教苏衡如何养生,她虽不老不死,对养生之道却极为精通,平日里喝茶吃素,修身养性从不见动怒,模样比谁都要年轻,眼里却看谁都是毛毛躁躁的小家伙。

    苏衡听得惭愧,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道:“师叔祖。”

    顾闲影含笑道:“嗯?”

    那边苏衡唤出这声不知为何却又犹豫起来,半晌方道:“师叔祖,今年过了,我想将白羽剑宗搬到西边亭山去。”

    顾闲影没应声,知道苏衡正紧张地盯着自己,她垂眸问道:“听说亭山风景不错?”

    这话听来像是松了口,苏衡表情轻松了些,连忙应声道:“是啊,风景不错,也没这么冻,离是非也比较远,这些年老有人嫌我们离魔窟太近了,山上天气太冻了,也没新弟子肯来,师叔祖您不也好久没离开过这座山了,倒不如换个地方……”

    “去吧。”顾闲影打断了苏衡的话,温声道:“走的时候支会我一声就行。”

    苏衡未说出口的话都断在了当下,他怔然望着顾闲影,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茫然着问道:“师叔祖你不随我们一起走?”

    “我不走了。”顾闲影觉得这孩子一惊一乍煞是有趣,摇头面色如常道:“我在这待了几百年,将来也会一直待下去,你们记得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就行了。”

    “可是……”

    苏衡应是想过顾闲影的答复,这次来也是战战兢兢,却没想到最后会听到这么一句,他言语犹豫,思来想去才又问道:“师叔祖为何不肯离开?”

    顾闲影看了苏衡一眼却是不言。

    这数百年间,苏衡自然不是头一个问出这句话的,总有人不时问她这个问题,究竟为何不肯离开,为何守着个剑阁从来不曾踏出过白羽剑宗一步。

    但从她决定留在这里开始,她便注定无法告诉旁人缘由,她笑着拍了拍苏衡的肩,起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杯。

    苏衡还琢磨着顾闲影的意思,见状也没理由再待下去,长叹一声便要告辞。

    然而便在此时,山风鸣响,天地骤然明亮,一道浅光倏然自窗外透入,恍然映照于两人眼中。

    那光芒,竟是自后山清雾洞传来。

    ·

    此时的后山已尽数没于那道浅蓝的辉光之下,看守山洞的几名弟子显然也没料到突然之间会有这般变化,纷纷变了面色不知改如何是好。

    更多的人见了异状纷纷赶来,不过片刻之间,清雾洞外便堆满了人,其中甚至还有本该在房中安寝的叶歌等弟子。

    众人探头探脑议论张望着挤在山洞外面,却无人敢轻易进入其中。

    直到顾闲影与掌门苏恒同时赶来。

    “掌门!太师叔祖!”众人精神一震,连忙出声唤道。

    苏衡面色凝重,轻轻应了一声,而顾闲影却脸应声的功夫也没有,径自朝着山洞内走去。人群连忙分开一条道来,顾闲影很快便进入了山洞当中。

    弟子们观察着苏衡的脸色,忍不住想要出声询问,苏衡在见到顾闲影动作之后却是不由得一怔,随口动念间回身对众人道:“都不必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得了苏衡这话,众人连忙应声,不敢再往前,只是抬起头看着洞内,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不解。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师叔祖如此失了冷静的模样。

    外面的人们紧张地盯着洞口,却不知晓就在进入山洞之后,原本行色匆匆的顾闲影,却在将要靠近山洞尽头的冰壁密室时突然之间顿了脚步。

    顾闲影视线透过山洞中朦胧的光晕,感觉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山洞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守在外面的弟子们一个也没有进来,应该是被苏衡出言阻拦了。

    在这种当口,顾闲影忍不住出神觉得侥幸,还好没人进来,还好没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否则她活了这么多年,这时候还紧张至此,岂不是要被弟子们笑话。

    顾闲影苦笑一声。

    她的确有些紧张,双手微微发颤,指尖泛着凉意,一颗心跳得无法控制。

    就连顾闲影自己也没有料到,这颗安定了数百年硬得像颗石头一样的心,有一天还能欢悦地跳成这般模样。

    就好似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节。

    四百年的时间仿佛从不存在,她依然是昔日的顾闲影,紧张地等待着冰雪消融后的一场相见。

    她缓缓抬步,循着清冽的光晕走进了山洞深处。

    那里,光芒已经变得十分柔和,她能够看到原本坚硬的冰壁此时已经融化开裂,无数细小的冰碴子随着动静散落开来,映照折射着如梦如幻的颜色。

    冰壁中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

    纵然这数百年来隔着冰雪无数次看过那人的容颜,但这一次顾闲影却竟有了退缩而不敢直视的念头。

    四百零四年。

    顾闲影心中骤然一惊,准确的数出了这个数字,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顾闲影,而花离依然还是从前的花离。

    她这满身尘霜,如何堪与那人相见。

    顾闲影犹豫着低下头,无意间却瞥见了白日里她带来的那枝梨花,花朵于浅光中娇柔细腻,雪白的花瓣仿佛透明。

    身侧骤然传来清脆声响,引得花枝霎时一颤。

    顾闲影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白羽剑宗的太师叔祖,旁人眼中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从来没有哪一日如今天这般患得患失得像个小姑娘。

    她几乎是立即便抬眸看去,那片被冰封了数百年的所在,如今冰雪早已消融殆尽,熟悉的身影便在眼前,隔着千山万水的岁月与之相视。

    那双眸中是一种极深的幽蓝,仿佛浩渺无际的海,又或者星辰璀璨的夜,旷然与清寂蕴于其中,一眼便看尽了星河变幻。

    顾闲影一颗狂跳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花离。”

    她松懈了心神,轻轻唤出那人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那人双眸已经再次闭上,身影无力倒了下来。

    顾闲影匆匆上前,接住那倒下的身体。被冰封数年的人身体意外的轻,就这么靠在顾闲影的肩头,漆黑的长发扫过她的颊边,呼吸平和而绵长,不过轻柔地触碰,便痒到了心底。

    看出那人不过是暂时昏睡,顾闲影放下心来,抱着他久久不曾有动作,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盈满全身,似乎大半辈子的孤寂清冷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成了过去。

    脑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重复着道,花离回来了。

    她的花离。

    第三章

    当日见到花离醒来,顾闲影便立即带着他自清雾洞中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白羽剑宗弟子们紧张地在山洞外等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一道光影倏地掠过朝着远处梨花林而去。

    众人茫然四顾,却只有掌门苏衡看清了方才的身影,他凝眸看着梨花林中远去的人影,半晌之后才长长叹了口气,眉梢掠出些许欣然笑意。

    他回身对众人道:“没事了,都散了吧。”

    众人自是不解,他们在这守了许久,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等到人们进了山洞,才发觉那面存在了数百年的冰壁早已经消融,清雾洞内空空荡荡,曾经冰封其中的人不见了踪迹,唯角落里一枝梨花吐露香蕊,花开正艳。

    ·

    此时整个白羽剑宗的天翻地覆与顾闲影并无关系,自带着花离回到居处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处。

    而让她忧心的是,自那日破冰短暂的睁眸之后,花离始终不曾再醒来。

    如今已是过去三日,花离静静躺在床上,却连丝毫睁眼的迹象也无。

    顾闲影带走了清雾洞中的人这件事情很快便在白羽剑宗内传来了来,其间也有不少人偷偷来这梨花林外打探过,顾闲影知晓这些人的心思,却也没有空理会他们,就这么过了好几日,终于在某天替花离擦拭双手的时候,顾闲影发现床上的人似乎渐渐变得透明起来,一双手轻得几乎不见重量。

    顾闲影霎时一怔,竟回想起花离的出身,终于发觉了不对。

    她才明白自己这几日来忙来忙去,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

    想清此节,顾闲影几乎是立时便带着花离出了房间,匆匆往梨花林后方的清池赶去。此时已是春日,天气开始泛暖,池水干净澄澈,将四周景象皆倒映其中。

    来到池边,顾闲影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轻轻俯身,动作小心地将花离送入池水之中。

    水波轻晃,搅动满池波光,花离一身白衣墨发散开于水中,不过任由顾闲影扶着轻轻靠在池畔,顾闲影不知此法是否奏效,不过也是病急投医,此时见到花离苍白映着波光的脸,不知为何却忍不住觉得,这才是花离原本的模样。

    他本就该身在水中,而不是陪她一起困在这茫茫山巅之上。

    顾闲影心底不禁一叹,抬手之间,指尖轻轻抚过花离冰凉的面颊,回想起自己与之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一眼似乎还在当下。

    不知是否四周的风掠得林间树叶响动,又或者顾闲影指尖的温热惊扰了睡梦中的人,沉睡了几日的花离轻轻颤动着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闲影蓦然对上那双深眸,落在那人脸颊上的手便霎时定在原处,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花离初醒似还茫然,眨了眨眼视线却还定在顾闲影的身上。

    一片风过,花叶簌簌地飘来落了遍地遍池,顾闲影僵立不动,被那双眼看得一跳,直觉当是要说些什么,但念了好几日的说辞,却又都无法出口,最后只余下轻飘飘地两字自口中逸出,混着不知迟了多久的情绪:“花离。”

    池水中的人听得顾闲影的轻唤,白皙的面颊竟是显然可见的迅速泛起了微红,他怔怔看着顾闲影,还不待她再说什么,便忽地身形一动,转身一头栽进了池中。

    “……”顾闲影甚至来不及收回动作。

    池水本就清澈,隔着覆着花瓣的池水,顾闲影看着那道身影在水下徘徊几圈,白衣散开犹如一捧云朵。半晌方才见得水花扬起,花离身体依然没在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蕴着水光般羞怯地看着她。

    顾闲影为花离提心吊胆几日,如今见了这般情形,心情霎时开朗,扬起眉梢就笑出了声来。

    花离盯着顾闲影,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却又被她的笑声搅得心绪难平,怔了半晌才稍稍往上,自水中露出了整颗脑袋,小声问道:“阿闲?”

    或许是沉睡太久,水里那人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听得人心弦乍然颤动。

    但这确实是她所熟悉的声音。

    顾闲影本已准备好了调笑的话,到这时却也改变了主意,她笑意变得柔和起来,自怀中拿出了一个白色海螺,递向花离道:“是我。”

    花离不过看了那白螺一眼,转瞬又将视线递回了顾闲影的脸上,惊喜或是失措,又或者带着更多五味杂陈的情绪,他微红着脸,不知为何却又蓦地缩回了水里。

    “喂。”没讲两句又不见了人影,顾闲影蹲在水边好笑地唤着那人名字。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水里的人便已经游到了她的近前,再度浮出水面,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羞涩窘迫地道:“阿闲,我是花离。”

    “嗯,我知道。”说来顾闲影本也紧张了许久,花离沉睡数百年的时间,她便在这世间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变换,她早已记不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与花离记忆中的模样究竟差了多少。

    但如今花离紧张了去,她反倒显得轻松了不少。

    她将白螺收好,勾起唇角笑得有几分无奈,对花离探出手道:“所以,我们能上岸来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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