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山静静看她:“长乐前世就这么一段缘,你说呢。”

    既灵歪头:“你接我一下,我还你一世,亏大了。”

    谭云山眼眶胀得极酸,极疼,声音却愈发温柔如水:“那我再还你一世。”

    既灵想也不想就摇头:“你可别跟我一起往下跳,我还指着你替我教训罪魁祸首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止住话头,有些讪讪的,“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没有,”谭云山轻轻一叹,似初春的风,“我喜欢你啊。”

    既灵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灼热,没好气地白他:“别为了哄我而说谎,我就喜欢那个没良心还没得特理直气壮的谭云山。”

    语毕,她口中默念,落在外面的净妖铃竟冲破仙壁飞了进来,最终缩回铃铛,落入既灵掌心。

    她上前两步,低头抓起谭云山的手,将净妖铃郑重地放到他手心——那是一个纹路简单明了的手掌,一看就是不操心的享福命——扳起他的手指头将净妖铃握紧,正要收回手,一滴泪落到她手背,烫得厉害。

    她忽然不敢抬头了:“一定要找到我那个杀千刀的师父,”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甚至欢快,“然后替我用净妖铃狠狠敲他。”

    头顶的声音哑得厉害:“你的师父,该你亲手敲。”

    她看着自己被打湿的手背,轻声问:“以我一人之命能换来世间安定,你可知我有多庆幸?”

    片刻沉默。

    像几千年那样久。

    终于,他说:“我会敲得非常狠的,你别心疼。”

    还有下去之后最好站在原地,别东南西北乱跑,他在心底轻轻补了一句,否则揪出罪魁祸首之后再下去的我,不知该往哪边去找你。

    从始至终,既灵都没敢看谭云山,她怕看了,就舍不得了。直到来到南钰面前,她才抬起头问伙伴:“该如何做?”

    她不相信她孤身一人跳了忘渊,厉莽就能自动退散了。

    南钰看着伙伴,恍惚间好像又回了幽村,那个所有人都瞻前顾后的时刻,只有她毫不犹豫,一刀下去,黑白分明。

    “黄州,雾岭,同当年对付异皮一样,以自身为印将其封入忘渊。”

    点点头,她朝伙伴笑了下,然后又来到天帝面前,眸子清亮,坚定:“能集合众仙之力把我和厉莽一起推入忘渊吗?”

    沉默多时的天帝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却是:“你想好了?”

    既灵意外,一面是她,一面是九天仙界乃至整个世间,她以为天帝不会有半点犹豫。

    天帝看着她,又好像不是看她:“命是你的,九天仙界不是。”

    既灵心内一动:“这话你当年问过晏行吗?”

    “问过。”

    “他如何答?”

    “以我一人之命能降此恶妖,幸甚。”

    既灵讶异,而后忍俊不禁:“命中注定,我俩有缘。”

    ……

    白流双闻讯而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南钰不知用什么方法断了同她体内仙魄的联系,以至于厉莽用力挣扎甩得缠绕在身上的仙索飞起,她才看清仙索的那一端绑着既灵。

    她霎时红了眼,疯了似的奔过来,却被眼疾手快的南钰死死抱住。

    她想变精魄脱困,却迟迟变不成,最后用力咬上南钰胳膊,深及见骨,然而南钰任她咬着,未松分毫。

    厉莽就那样被众仙合力推入忘渊。

    入水一霎,忘渊掀起滔天巨浪,仿佛这仙河根本装不下厉莽这尊大佛,若强行吞入,只能将所有的忘渊之水漾溢而出!

    惊涛骇浪中没人听见那声极弱的“扑通”,那是仙索另一端的既灵随之入水。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刹那间,巨浪平息,水面忽然变得极平静,忘渊又成了那一汪没有波澜的幽暗之水,仿佛从不曾喧嚣过。

    连低落三尺的水面,也悄然升回原处。

    忘渊还是那个忘渊,哪怕它下面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亦不会让水面泛起一丝涟漪。没有人知道既灵最终会将厉莽封在忘渊何处,只知道一入忘渊,永不轮回。

    前些时候爬出的几十只妖兽已被悉数制服,整个九天宝殿,忽然陷入一种荒凉的安静。

    南钰心内茫然,不自觉松了力道,白流双趁机挣脱开来,几乎是一下子冲到了忘渊之畔。幸亏南钰反应过来,赶在她跳下去之前再度把人抱住:“没用的!你跳下去也找不回她,只能和她一样在虚空里漂着!”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拦着!!!”白流双声嘶力竭,她挣不开南钰,只能抬腿狠狠踹在岸边望着水面的谭云山,“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眼睁睁……眼睁睁……”

    白流双说不下去了,也踹不动了,泪流满面。

    谭云山任由她踹着,一动不动,只静静望着忘渊。

    难怪前世的自己不要心,太疼了。

    喉咙忽然一阵腥甜,热气上涌,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咳起来。

    刺目的红,落在岸边,落进忘渊。

    我喜欢你啊。

    他轻轻抹掉嘴角的鲜红,说给自己,亦说给忘渊:“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所有人都听见了谭云山的誓言,尽管他说得近乎呢喃。

    但没人看见他是用怎样的神情许下这誓言的,因为当他直起身体,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会把她带回来的,如果带不回,我就在下面陪她,”他直直看向白流双,“但不是现在。”

    这不是她熟悉的谭云山,却让人不自觉想要去信:“要先抓到骗我姐姐的人。”

    谭云山轻轻点头:“对。”

    转过身,他一步步朝天帝走去。

    左右上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挡他,却被天帝阻止:“让他过来。”

    谭云山就这样走到天帝面前,于两步之遥站定,这个距离刚刚好,天帝,帝后,珞宓,一目了然。

    “擅自使计害仙人下凡,无端历劫受苦,算不算罪?”他这一声质问用了仙力,字字铿锵,传遍九天。

    天帝定定看他:“算。”

    “引我捉上古妖兽,直接导致五妖兽聚齐,厉莽出世,险些让世间大乱,算不算罪?”

    “算。”

    “该当何罚?”

    “罪首,入忘渊。”

    “不可!”帝后护女心切,出言打断,“此事分明有人在背后捣鬼,珞宓只是被利用!”

    谭云山不语。

    天帝看向珞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将所有原委道来,若有避重就轻,刻意欺瞒,谁也救不了你。”

    珞宓看了眼帝后,后者点点头。

    她深吸口气,来到天帝面前跪下,将先前在羽瑶宫同帝后说的又讲了一遍,并按照母后嘱咐的,着重讲她的痴心痴情。

    天帝听完,心中愠怒,既为布局之徒的狡猾,亦为珞宓的愚蠢。

    谭云山已猜出七八分,如今在珞宓的叙述里,合上了所有细节。布局之人就在九天仙界,他知道。

    周围上仙心中惊诧,突如其来的九天之乱,竟是如此大局,可又不敢出言议论,一时微妙静默。

    帝后不失时机出声,温婉而和缓:“天帝,珞宓的确有错,但背后恶徒才是罪魁祸首。”

    谭云山压在她最后一个字出声,坚决之势一寸未让:“罪魁祸首要罚,帮凶也要罚。”

    帝后目光冷下来,若寒霜:“你就不算帮凶吗?”

    “算,”谭云山说着朝天帝施礼,“求天帝去心留魄。”

    天帝不解:“九天没有这样的刑罚。”

    谭云山敛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求天帝降刑,是求天帝帮忙。”

    天帝看不清他的脸,但这场景实在似曾相识:“这是你第二次求我去心了。你知不知今日之劫有一半的因,便是我一时心软许了你百年前的‘去心留魄’。”

    “这是最后一次,”谭云山道,“我保证,这心绝不会再惹祸端。”

    这保证其实没有任何依据,可天帝还是想答应。他想这九天仙界今日的祸事,也许并非一人一妖之过,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整个九天仙界的大错小错累积至今,该有的劫数。

    闭目凝神,他手中浮起一团淡金色的光,而后金光入谭云山心口,转瞬,便包裹着一团东西出来。金光模糊了它的模样,只依稀透出淡淡红色,和噗通、噗通的声响。

    谭云山伸出一只手到光晕之下,轻轻一托,便将那团光晕捧在手中。

    天帝问:“还要像百年前那样,随意丢掉吗?”

    谭云山轻轻摇头,托着那颗得而复失的心走到忘渊之畔,转过身来,望着珞宓道:“谭云山无辜,但长乐不,他不该用那句‘也许吧’给你希望,不该为了躲清静,将计就计让你把他推下思凡桥,这是他欠你的,我帮他还。”

    “不……”珞宓想喊不要,可刚刚说了半个字,连真正的呼喊都没发出,便听得一声闷响。

    长乐之心,那个寄托她全部希望之物,没入忘渊。

    到头来,一场空。

    重又没了心的长乐回到她的面前……不,这不是长乐,是谭云山。

    “你是对的,身体发肤也好,五脏六腑也好,不过一具驱壳。”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还是疼,原来一旦真的动了情,哪怕只剩一丝精魂气,仍记得喜欢的感觉……”

    “我发现得太迟,”他笑了下,有点苦,“所以你看,我们俩都挺傻的。”

    珞宓闭上眼,忽然再没任何不甘了。

    未必圆满才轻松,原来死心也能让人如释重负。

    ……

    明媚之光再度普照九天仙界时,冯不羁终于醒来。他在同自己仙阵附近第一只爬出忘渊的妖兽战斗时,被身后厉莽嘴中喷出的黑雾毒至昏厥,和郑驳老一样要入星辰炉,但因毒浅,半日便精魄回体,缓缓苏醒。

    他自床榻上坐起,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先听到了传遍九天仙界的天旨——

    【长乐,无辜下凡历劫,致厉莽现世,不知者无罪,虽擅闯九天,然助九天渡劫有功,功过相抵,复长乐仙人,归蓬莱;珞宓,因一己私致无辜仙人落思凡桥,是为不善,明知事有可疑却仍一意孤行,是为不察,终致妖乱九天,其罪难恕,赐冰笼贬谪之刑,永世不得成仙。】

    ☆、第66章 第 66 章

    九天前, 天旨降下, 谭云山无罪, 珞宓冰笼贬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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