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个婆子笑道:“三姑娘的表妹来了一个,说是远嫁许家的那位姑奶奶的女儿,如今一个人来金陵,太太就做主让以后表姑娘住在家里了。还有一位小姐是认得的,咱们家嫁到忠毅伯府的姑奶奶的女儿,去岁来过!今岁和表少爷一起过来给大太太做寿喱!至于别的,有一对姐妹,说是七奶奶的娘家妹子。还有一位小姐,是三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另有一位小姐,好大的气派,只是却不晓得是哪个亲戚了。我们这会子还要去请几位奶奶,小姐们先过去罢。”

    说着,一径去了。玉润忍不住笑道:“这也是奇怪了,怎得一下子都这个时候来了?平日里一个新姐妹都见不着,今日竟然是见不完的样子!就说大太太的生日,也还有两月呢!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

    说到这个一众姊妹都是啧啧称奇,一路议论着往大太太房里去,只见黑压压的一地。打头站着忠毅伯家的媳妇婆子,簇拥着自家小姐李月芝。那李月芝见几个表姐表妹进来,便偷偷眨了眨眼,见着的小姐们俱都抿嘴笑了。

    几个女孩子细细听了一回才知真个是天缘凑巧了,这几家来家的人家都是不曾约好的,只不过是路上遇着了,几下说话才知道竟然是为了一家来的!这可不是缘分,于是便路上搭了帮儿,一起互相照料着到了金陵,然后才有今日齐齐来访的事儿!

    大太太王夫人听了格外喜欢,笑道:“怪道今日晨间外头喜鸟儿叫了个不住,我心中纳罕今日不过是家里小孩子送花神罢了,能有什么喜的,原来是应在这一处了!”说完与各家叙礼,收了带来的礼物,又命大儿媳万氏下去整治,今日要开席宴客。

    在场所有人无不满脸喜色,大太太王夫人就道:“今日来的竟然多是一些女孩子,这可使我可乐!你们不知我如今年纪大了,最爱她们这些鲜嫩的小姑娘。一个个鲜花嫩柳一般,每日在我跟前玩闹一回,我便十分开心了!不然我这年纪,女儿远嫁,儿子又不能常在跟前,谁来与我说话!”

    有亲戚中同辈份的就道:“这正是太太的福气呢!这般与孙子孙女们玩乐又有几个太太能有这般?咱们想要这样日子还不能得,还得为着儿孙奔波一回。”

    又说了一回,大太太王夫人才转而道:“我家里原先女孩子就不少,不说外人如何夸耀,我自己都觉得少有比得上她们的。只是今日见了一些女孩子才晓得是自己见的少了!”

    旁边的二儿媳小王氏便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原来我见浣儿就是极好的了,现下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女孩子个个是一把小水葱,倒衬得我们越发像只烧糊的卷子了!”

    大太太笑了起来,啐了她一口道:“好不要脸!你也不想想浣儿如今多大了!你也是讨儿媳妇的人了,倒是与小辈计较起这个来!害不害臊。浣儿,羞一羞你娘!”

    小王氏正是玉浣的母亲,这时候话是这么说,但是玉浣哪里真能去羞自己的母亲,于是只在姐妹堆里一起笑罢了。

    小王氏见大家都乐了,便接着道:“浣儿,领着妹妹们出来,新来家里这样多的姐妹,有些不认得的可得好好认一认,以后可是要天长日久地相处的,要如亲姐妹一般!”

    原来这些女孩子中除了李月芝以外,其余的都是要在盛国公家的家学附读的——这时候女孩子多读书,但是外头可没有学堂,一般是大户人家有家学,小门小户跟着母亲手把手,但是后者哪里比得上前者。至于在座的亲戚,地位都是低于盛国公府的,就算不是办不起家学的,但是能来盛国公府附读却是更好。所以小王氏才有那样一说。

    这话说完,女孩子们便两边见礼。其中盛国公府这边有未嫁的女孩子安玉浣、安玉润、安玉涓、安玉清、安玉淑、安玉淳、安玉淙、安玉滟、安玉湲几个出来,其余的女孩子就是年纪太小,并不用多做叙述。

    果然不愧是国公府里金尊玉贵的千金,个个神采非凡!

    又有亲戚这边的女孩子六七个,个个上前见礼。直到原本站在最后面的祯娘上前,安玉浣才觉得眼前一亮,近乎目眩神迷。祯娘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南京云紬的五彩纳纱衫子,上头是一排珍珠翠玉纽扣。一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腰间束了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挂了香袋、禁步、玉环、荷包等物。

    至于钗环打扮等不用多说,自然是一等一的精致。但是玉浣所心中纳罕的却不是这一处,她只看了祯娘一眼,便只想起名士涨潮所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正在她怔然的时候,祯娘有些看出她的出神,但却不知缘由。便低头轻轻退后了两步,姿态娴雅,动作里也像是神女自花间穿梭,轻灵美好。等到站定,不要说裙摆没有一丝飘动,就是裙间的禁步和玎珰也没有一声撞动声响。

    第4章

    安玉浣与几个姐妹们结伴回去,一路上议论纷纷道:“这一回可真是长了见识了!成日在家都说咱们家的女孩子千好万好,就是一个丫头也比外头的小户小姐还齐整。可这一回见了外头这些姐妹,却是无话可说了!没有一个落了下乘的,全是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

    姐妹几个都晓得安玉浣有个极爱美人的爱好,她这一回这般样子倒是不稀奇。不过在场的女孩子都是大家出身聪明灵秀,不似一般女子,不能公正评断同是女孩子的人的样貌,个个都是点头称赞,玉润就与没跟着进去的大丫鬟道:“下一回你也跟在我身边瞧瞧去,几个姐姐妹妹站在一起美人美色正好是七个,就是把天上七仙女一起都比下去了!”

    一语未了,玉涓也笑了,因说:“咱们家里本来姐妹就不少了,这一回又添了这样一些不俗的姐妹,今后越发热闹了!以后咱们玩游戏相聚会之类,随便邀人就能成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正笑闹之间,玉滟冷不丁道:“几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不过依我来看还是觉得顾小姐最出挑,咱们何曾见少了各家闺秀,但与这一位总是高下立判!”

    众人一时竟没有一个不服的,安玉浣最先笑着道:“我早早就想说这个,只是觉得开口唐突——确实如玉滟所说从没得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你们可见过?反正我是没见过的,好似天下精华在她一个身上,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觉着世间皆是凡俗,总归要有一个不俗才好,这才有了她!”

    安玉淳也是笑着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她不是咱家正经亲戚,还要和她母亲住在外头,不然我一定央了大太太,说什么也要她住在咱们家来!到时候朝夕相处——虽然今日没说几句话,但是我一眼看出她定然是个灵秀女孩子,到时候一起读书玩乐,定是极好的!”

    安玉淳的双生姐姐安玉淑笑着道:“这还用你说!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必然不可能在文采上平平常常,老天造人不就是这般!不过除了顾小姐还有另外几个呢!除了月芝那丫头是定然住上几个月外,还有许家姐姐,也是说定要住下的。至于其余的倒是不定了,按理来说人家在金陵必然都是有宅子的,只怕不愿意在亲戚家。但若是能求了太太们留她们也在家里住了,咱们岂不越发人多有趣了?”

    这话一说,点醒了众姊妹,一下子个个都说要去央求自家祖母。不过其实也不用她们再去求了,一共只六个女孩子,两个住下,祯娘必然回家。剩下三个,大太太只对妯娌三太太于氏说了:“你侄孙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咱家难道没得一个女孩子住的地方?到时候就让她和淙儿住在一起就是了。”

    至于七奶奶孙氏的娘家一对侄女就更简单了,因是小辈,不用商量直接就道:“到时候留下来和家里女孩子一起不是很好?你只有玉滟一个女儿,住的地方宽敞,到时候三个女孩子住在一处。”

    于氏便罢了,她能嫁入盛国公府,虽说是嫁给一个庶出子,但家境也不错了,不在意一个侄孙女住在哪里。但是孙氏便不同了,她公公本就是庶出,她丈夫却是庶出的庶出。本着门当户对,她的出身比起于氏又差了一截,不过是一个闲散小官家的女儿。

    闲散小官,家里便是没什么进项。更何况这一回回金陵是自家父亲告老了,家计就越发艰难。这样两个女孩子平白不用养活,哪里有不愿意的,当即两个姑娘的祖父母、父母就点了头,把她们交给了她们姑姑。

    几个女孩子各处安排,全都交给了家里的大管家大奶奶万氏。万氏心中暗忖:三太太家的侄孙女儿和孙家的两姊妹太太是安排了,到时候送去玉淙的芍药轩和玉滟的凝翠馆就是了。至于月芝那丫头和许家姑娘,单开一处也不好,不若也送到别的姑娘院子里,既有人陪着,也十分便宜!

    打定主意,李月芝便去和最是相合的玉润住了她的落霞居。许家姑娘因着情况最特殊——本是孤女来奔,自然和亲缘最近的玉浣同住文杏阁。

    安排住定如此这般,又有比照家中女孩子每月供给脂粉头油,每季供给衣裳首饰——至于和其他姑娘一般的月钱分资更不必说了,自然是一色一样,分不出内外。

    这些是日后之事,现下倒不用多提。若是说到此时,譬如大太太王夫人就正在自己的小花厅之内与顾周氏说话。

    她仔细看了顾周氏,脸色温和道:“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记得当初我把你派到茹儿身边使唤,你才十三四岁。后来嫁到外头去了,也不过二十岁。如今一下就是二十年!我都做了祖母了,你也十分出息了!”

    顾周氏低着头泡茶,然后亲自奉给王夫人,道:“太太这是折杀奴了!当初若不是有太太看重,提拔我,又让嬷嬷教我本事。然后与我撑腰,嫁了好人家,我一个丫鬟哪里能有今日!”

    顾周氏品了品茶,发觉不烫不冷是正合适的,于是满意道:“这些年来我身边也有了好几茬小丫头了,但是我一直最喜欢你!当初你在我身边的时候聪明伶俐是一样,之后你有志气嫁到外头是一样。后来只有你一个最是晓得感恩,常常请安又是一样——今日再喝你给我沏的茶,比底下那帮丫头还合适,人家都说人不如故啊!年纪一大,总容易想些以前的事儿!”

    顾周氏亦步亦趋地跟着,也温声道:“太太哪里就有了年纪,正当年呢!多想以前的事儿不过是太太重情罢了!”

    王夫人果然笑了,道:“还是你,你当初就是你们那一班小丫头里最会说话的,如今自己做了太太竟然还是这般!”

    两人又一起说了一些这些年的事儿,王夫人又叹息一回道:“你也不甚容易,当初那婚事真是谁见了都说好,举人出身做着县里学正的老爷,虽说是续弦,但是前头的原配又没留下一儿半女。只是谁能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养育女儿,竟然挣下来偌大的家业,里头的事情你说的平平常常,但我不是那等不知世事的,定然十分艰难罢!”

    顾周氏听过这一番言语也是眼圈一红,好悬没落下泪来,低声道:“也不难!是我运道不错,有几个能干掌柜办事,早先做的几回生意就是随便做也赚钱。后头什么都懂了,事情也就顺了。再有大小姐和姑爷庇佑,做什么也只管放开手脚,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王夫人点点头道:“我都听茹儿说起过,她赞你呢!做生意十分好,从来也用不着她帮忙疏通,打着她的招牌也不过是为了别个不欺负你一个女人家罢了。还说你忒客气了,既然张家姑爷没帮什么忙,按着一般份例来就是了,偏偏礼送的忒厚!”

    顾周氏这时候脸上有了笑影儿,道:“这也不是为了姑爷,是怕大小姐难做呢!虽说不曾麻烦姑爷什么的,但是打着姑爷小姐的牌子是有的。别人便罢了,张家人怎么看小姐,怕是以为小姐身边出来的都是占张家便宜的,到时候岂不是伤了小姐的脸面。”

    听到这里,王夫人已经是十二分满意了,拍拍她的手道:“这一样做的好!难为你已经嫁到外头去了还能再想到府里面的体面,可比还在咱们府里,却已经忘恩负义的强的太多!到底说还是你们这些老人贴心呢!放心,我是不肯让你再吃亏的。”

    王夫人语带暗示。顾周氏并不知道前面半句是在暗示谁,不过猜也猜得到定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什么人,总归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不过后半句就只得考虑了——如今顾周氏是带着女儿家业过来寻求庇佑的,按着规矩,打了盛国公府的牌子自然要‘上供’。

    所谓不会吃亏,要么是减少上供,要么是借由盛国公府的人脉带来一些生意。前者只怕不可能,毕竟与盛国公府钱财,得盛国公府势力庇佑这是要按着规矩来的。到时候整个盛国公府都要分润这份钱财——也就是算在公中。虽然是国公夫人,王夫人也不会做整个家的主,在没分家之前,这就是慷他人之慨。

    所以定然是后者了!思绪在转瞬之间清晰,但是顾周氏依旧是十分恭敬的样子:“太太心里可别挂心这个事儿,我晓得太太也难呢!因着老国公爷的嘱托,到如今还要照料一大家子。外头见着府里何等风光富贵,却不想太太其中的操持。虽然府里不是缺我这一份子,但是能给太太尽尽心意也是好的!”

    所有的大家族都是这般,外头风光,但是里头有各种各样的艰难。顾周氏从盛国公府侧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所感悟。

    其实盛国公府还算好的了,家里男子是真有实权的,因此也就有了钱财势力。但是更多的人家,自从武宗‘正统改新’以后越发败落了,只能眼看着这世道与以前越来越不同——更加欣欣向荣,商人们更加如鱼得水,但是他们自己却越发衰败。

    就顾周氏自己知道的,金陵和京城里多少曾经的勋贵人家就是靠着典当祖宗东西和借贷维持最后的体面。这样的人家就是日日有‘低贱’商人上门在客厅大骂,催逼还债也不稀奇。唯一的出路大概是在勋贵的身份还值些钱的时候,娶进门一个富裕商人的女儿吧。

    不过,顾周氏看了端坐在马车上,肌肤比冰雪还要白皙的女儿一眼——她的女儿,虽然也是拥有万贯家财,同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家世。但是她当然能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决计不用因为别的什么只能将就!

    第5章

    十二岁的顾祯娘并不知道母亲心中的心思,她面色如常,一点也没有久等的懈怠与疲惫——她一直是这样的,除了偶尔打理家里生意的时候会有一些人间烟火气外,其余时分她总是这样沉静如同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或者是万古不变的关外林海。

    特别是不在人前的时候,冷淡到了冷漠的程度。这时候她只隔着薄薄的车窗帘子目光投向外头,似乎已经天黑,所以各家都已点亮灯火。她不是看这些,更像是漫不经心,她脸上不在乎的神色可以作证。然而她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越是冷淡,就越是美丽。昏黄的灯火有一点点映在她的睫毛上、眼睛里,然后就有了倾国倾城的意味,惊心动魄的美丽。

    顾周氏早就习惯女儿这个样子,吩咐车夫赶车,笑着道:“已经和大太太说定了,家里以后生意给盛国公府花红,金陵生意也可以筹备起来了,过两日就可以让几个掌柜来家商议一番。”

    顾祯娘收回目光,看着顾周氏道:“说是在盛国公府附读,连有哪些夫子都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也不是机密,怎么始终不知?”

    顾周氏晓得女儿喜欢什么,即使祯娘天赋异禀,若是做生意真是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但是她还是另有所爱,于是有些无奈地笑笑:“公府里用了哪些西席并不是机密,我已经问来了,其中一个教诗书的是进士出身,也一同教着公府里少爷们的发蒙呢!”

    祯娘听了这个却兴致缺缺:“一个进士不做官,却给公府少爷小姐们做西席,想来做官的能为也就是一般二般。且是发蒙,这就知了,教书也不出彩。这样的,别说是进士,就是状元也就是那样,还不如文妈妈。”

    文妈妈是祯娘的保母,这时候没得保姆的说法,只有保母,这可不是家里一般佣人,专管少爷小姐们的行动坐卧,诗书礼仪等。

    时下,不少公侯伯府或世家望族都会请保母教养女儿规矩礼仪。当然,虽然都请,但是保母成色也是不同,最好的是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文妈妈虽然不是宫里的,但却是宫里的嬷嬷教出来的。

    文嬷嬷来历也不复杂,她原本是盛国公大小姐的丫鬟,样貌平平,做活什么的也不见得出挑,凭借着一点机灵和运气做到了大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却没有想到她的聪明在别处,从大小姐进学开始,她也就跟着念书,竟是少有的天赋异禀,就连女塾师也说只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功名可期。

    后来她随着大小姐陪嫁,她一个貌不惊人的丫鬟,即使再有才华,原本都应该没什么出头之日的。没曾想姑爷知道她的好处,把她送给了自己一个下属——这位下属来自寒门,家里的大妇没得见识,出门交际已经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了,求到他跟前,他一下就想到了自家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文鹦儿。

    身为奴婢,百事不由己,文鹦儿就这样一抬小轿出了府。之后十几年的经历暂且不提,只是去岁府上老爷去世,文鹦儿也没生过一儿半女,立刻就被视她为眼中钉的大妇发卖了。几经辗转,流落到了太仓人市,被顾周氏巧得不能再巧地遇见,当时她正着恼女儿的塾师人选来着——这下不用想了。

    所以文妈妈虽没得好出身和大名声,但是才学是一等一地好。祯娘从小受她教导,晓得她的好处,自然十分敬重她。不过这敬重是文妈妈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得来的,对于水准一般的夫子,哪怕名声再响亮,祯娘也是冷眼。

    这就是太过聪明的坏处了,古今多少人是天纵奇材,最后就败在‘傲气’二字。祯娘也是一样,或者一般人只觉得她生性冷淡,但是极熟极亲的人就知道,她明明是自傲到自负。没有人指点出来,是因为对于聪明人来说光说说是没有用的,非要有一次经历叫她狠狠摔一次跟头不可!

    不说母女两个路上又说了什么闲话,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停在是盛国公府所在盛华街后头的多喜巷子里。盛国公府所在的市坊本就是金陵城里勋贵云集的地方,住在这一片的非富即贵,又因着家里与盛国公府的关系,周边的宅子就成了顾家置产的首选。

    早先家里早早派了管家金孝来金陵细细寻访合适的宅子,上下打点,还联络了盛国公府里的老相识才到手了这多喜巷子里的宅子。话说这宅子好是真好,原本是五进的格局,宽敞精致。但是再好的祖产,也怕遇着败家子!

    这一家从上一辈起就因着生意经营不善渐渐败落了。这一辈的子弟更不肖,不甚读书,吃喝嫖赌样样来的,终日闲游浪荡。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会赌博,各样玩意儿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帮闲之人见得这家子弟手上散漫,又还有几分家底,无不哄着他们耍钱饮酒,嫖赌齐行。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子弟,又搭了这等一班伙伴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更何况这家本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于是前些年起,这家人就开始拆宅子里的房子,出卖一些砖石木料度日了。到今岁,原本齐齐整整的五进大宅院,里头已经七零八落。这样的宅子,也就是还在一个好地方,不然能卖出什么价儿来!于是金孝上门一说,开出了一个好价儿,立刻就到手了这家房契。

    不过这样的房子是住不得自家主家的,于是金孝就立刻写信太仓,打点起这宅院来。先是请了有名的师傅重新画界图,设计花园并各处院子,然后购买砖石木料等,最后还要联络盛国公府常用的稳妥泥瓦师傅督造。

    总之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顾周氏带着太仓家里人搬来之前打理妥当。之前顾周氏和祯娘已经在这宅子里落脚过了,家里人早已安排妥当,如今正在上下走动熟悉,看起来倒是井井有条,好像是在这宅子里已经做老了事的呢!

    马车进了门才停下,富贵人家做派这时候应该换成轿子或者滑竿才是。不过这宅子虽大,但是不至于到了走路太耽搁的地步,于是顾周氏和祯娘两个不爱用那些的也就免了,都是自己行走。

    说实在话,这宅子这几个月里实在是大变样了,只怕原主人来看也看不出一些以前的样子!五进的格局,除了罩房和倒座以外,东面就只有一个花园和一个院子,西面则是有三个院子。祯娘住在东边那座院子,顾周氏则是住在正院。

    布局其实也是小事,更不同的是其中的富贵豪奢。譬如祯娘住的院子,名为宝瓶轩——里头处处有宝瓶作为装饰,琉璃的、白玉的、水晶的、玛瑙的,等等都不用提。只说其中一百个银瓶就足够了,全是银子打造,加起来就是万把两银子!

    另外三个院子,正院名为安乐堂——正院正房的木料全是上等红木,只是木料钱就要价两万两。还有翡翠居,院子内小池塘里的‘石头’可不是石头,而是正宗的翡翠!虽说水头只是中等,但是个头可不小,价钱自然也就不低了。唯一一座‘普通’些的就是碎玉阁了,乱琼碎玉指代霜雪,这碎玉阁可不是霜雪一般,从入门起,整个院子遍铺汉白石。

    这样一座宅子,从经手买下,各样使费竟然花了十二万两银子!饶是顾家豪富,见账单的时候顾周氏也有些心里顾虑。倒不是自家没这些钱,而是这样抽调银子出来,账上活钱可就不多了,再有养珍珠的事儿也在紧要关头,正是投钱的时候,心里可是不安。

    祯娘却不懂自家母亲这有什么好担忧的,只是随口道:“谁家做生意不是这样的,八个坛子七个盖,各有负债,也各有出借。咱家这样账上钱多的没处花的才是少见。您难道忘了多少人还欠着家里货款,但是家里却没什么债务?”

    这也是好些人喜欢与顾家做生意的原因了,谁都想与付款干脆的合作。这样顾家生意就是极容易做的,活钱也多,这又是一个良性循环了。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吃亏的地方,只说回款日子放到年底,那些钱就是不拿来做生意,只拿去放高利贷也有好大一笔进项了。

    话是祯娘这么说,但是顾周氏却没那样想得通。虽然她生意做的好,超过了许多男子,但是女子天性偏向保守的一面她也有,她始终觉得心里慌慌的。

    祯娘最多也就是劝解一句,实在她看来这是一望即知的事情,不知母亲为何如此烦忧。只能想着家里在金陵的生意快快做起来,到时候有了事情忙碌,同时进账也多了起来,她就不会这般忧虑了。

    祯娘陪着顾周氏在安乐堂里用过晚饭,这才带着几个丫鬟回了宝瓶轩。一进门就有大丫鬟子夜和相离迎上来——宝茹身边有四个大丫鬟子夜、相离、红豆、微雨。当初给这四个取名字的时候正在学诗词,都是从诗词里拆解出来的。

    丫鬟们一面服侍祯娘,一面有那活泼些的说些逗乐子的话。小丫鬟辛夷就道:“我今日听我嫂子说咱家这宅子竟然花了十二万两才成!看起来与太仓那边差不多大,竟然贵了这许多!”

    第6章

    祯娘听了辛夷的惊叹,也只是淡淡道:“十二万两也就是听着多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家里院子不多,古董装饰之物也是从太仓带来的,才能这般。不然,凭空大些的宅子,非要百万两以上不可。”

    祯娘心里还知这是一个银子越来越不值钱的时候,百多年以前一两银子能买什么,如今一两银子能买什么?东南沿海每年都有大数额的夷人银币涌入,如此这般可不是银价越贱。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人把银子铜钱埋藏地下——坐等着自家钱越来越少么!

    譬如自家修房子,看着是各样奢侈,但是祯娘心底只怕觉得还赚了。那些材料将来若是出卖,一定是一年比一年贵。倒是银子在账上,是一年比一年不值钱。所以祯娘其实对于宝瓶轩也有些不满——为什么要用这许多银瓶?

    听了祯娘的话,红豆倒是点头个不停:“小姐说的是呢!早些年有那笔记里排定天下巨富的,最有钱的几家身家也就是百万。如今再看,百万也就是中等了,最顶尖的巨贾已经有几千万身家了!”

    所以这样说起来,顾家虽然有钱,但是到了天下这个水池子里那也是一点浪花也翻不起来的。这个认知让祯娘心里有些不甘,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般不沾人间烟火气。她虽然爱琴棋书画这些,但是奇异的,也爱做生意赚钱。

    虽然一个高雅,一个被斥责为铜臭低俗,但是她居然是两者都喜爱的。而不是如顾周氏揣测的,她真心爱前一样,对于生意只是随手应付。这大概是出于虚荣心,对于自己极为擅长的东西,人总是会有些兴趣的。

    当祯娘发觉自己在做生意上天赋异禀,随便下决定也会比有几十年经验的人更加英明,她对此会更加上心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而一件事情投注了精力,总是会想要得到更好的结果。做生意如何评判,自然是财产多寡——对于一个几乎从不失败的天才来说,明白自己的事业只是小虾米,难免会不甘。

    不过祯娘只是自负而已,不是愚蠢。所以这不会让她激进犯错,反而会增添更多的‘上进心’。至于自负的坏处什么时候显示出来,让年轻人明白一些道理——谁知道,或许就在下一回生意,或者一辈子也没得契机出现。

    祯娘才想过要如何在金陵进展家里的生意,第二日家里的几位掌柜就都来了——分管海贸的大掌柜武天明,分管当铺生意的苗延龄,如今奔波着珍珠生意的孟本。这三位掌柜的顾家生意的保证,不然就是时下风气再开放,也没有顾周氏一个女人亲自抛头露面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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