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就顺口道:“大人是知道我们这些花船的规矩的,陪着吃酒也罢,演唱歌舞也罢,出门赴酒席也罢,都不是最赚钱的营生,最赚钱的分明是客人订席——妈妈们当然最看重。我那客人就正好是要定席,这个我自然不甚在意,反正那银子也落不到我手上。只是一则,妈妈的面子不得不给。另外,定席多了是我的体面。听说清华楼的采莲上月名下定席过了千席,说出去谁不赞叹?”

    所谓定席,即是恩客为粉头花钱开席,这席是流水席,谁来吃都可以不过开的席数是有定数的。譬如五席、十席、二十席,乃至于百席、千席——这些席面自然交由花船自己打理,都知道席面油水厚,这种席面又是往高了叫价,向来是花船最喜欢的生意!

    而且越是席数多,利润就越惊人,这不只是因为一席一席地积累,也是因为开席数太多也就是一个虚数了。譬如说金陵几年都出不了一回的千席酒,哪个花船有地方可以摆上一千桌,只是一千桌的钱,一千桌的名头,实际上没有那样多。

    因此,定席受重视是大家所公认的,若是粉头给下定席的客人格外殷勤,就算心里不忿,面子上也不得纠缠了——话说真的心里过不得,那自己也给下定席就是了。若是无钱办这个,那只能说人穷志短,出来嫖的连钱都没有,那还能说什么?

    张大人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大约这时候也不是为了小红袖这个人了,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大声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为小红袖姑娘开席就是了,你去告诉你妈,今晚我给你开十席。”

    小红袖笑着点头,奉承一番又往楼上去。见到赵二郎,故作为难道:“赵老爷,奴本打算今日好生陪伴您的,只是实在不凑巧,外头有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等了一日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说定了为奴下定席,妈妈好不赶趟,这就让我去伺候张大人呢!”

    赵二郎心中不悦,这可不是老时候,民不与官争也要看情况来。像是那等升斗小民自然是见官依旧矮三尺,但换成是赵二郎这等富商那就另说了。似那等顶级大豪商,如今甚至都能当大员的家,好不威风!

    赵二郎自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架势,可对方也不是那些中央大员,甚至连地方大官都算不上呢!卫所是什么地方?这些年除了九边卫所还能震慑一番宵小,其余的就是摆设。所谓千户百户这些人,在旁的人眼里和乡下土财主也没有分别了。

    思量定了,酒气一激,又有小红袖在旁挑动,立刻就豪气道:“这有什么,那位张大人给你下定席开的是多少席?不论他开多少席,我照着翻一倍就是了。如此这般,不只你妈妈没得话说,那张大人也没得话说了罢!”

    小红袖越发脸泛桃花,喜道:“赵老爷这番话在自然没得话说!张大人开的是十席,到赵老爷这里就是二十席的席面了。我这就去与妈妈和张大人说,料想是什么话也没有的。”

    赵二郎听过后心中大定,断定这位卫所张大人确实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轻蔑道:“我常听说金陵乃是金粉之地,豪客一掷千金的故事时常都有。开头你妈紧巴巴地唤你出去,我还当是来了一个这样的人物。没成想,这样的声势到头来才不过十席,哪里配得上小红袖姑娘你的身价——就是二十席也不能够,我还拿不出手哩!罢了,就开五十席罢,也勉强看的了。”

    虽说金陵花界有一次千席的传说,但亲眼见到那般盛景的可没有几个,往常能有百席就足够红姐儿得意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奉承地极好极亲厚的恩客是不能有这样的支持的。而这为川广来的赵老爷,她才见过几面?没怎么下力气,等于平白得了五十席,小红袖哪里有不喜的!

    心中暗道:果然如妈妈所说,如今那些官员的营生,除了几个油水厚的位置,都不甚大方了。真要找傍身的孤老,还得是这些大富商,不然场面是撑不起来的!于是面上拿出十分的喜气道:“奴平白受老爷这样的抬举,也真是无以为报了!”

    几句奉承把赵二郎说的舒舒服服,又暗暗贬了张大人一番,借此抬了抬赵二郎——这一招果然是有用的,平民身份的赵二郎虽然面上不认,心里还是对这些官老爷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这一回的事儿可以说恰好戳在他心上,格外觉得有面子!

    他这里是有面子了,张大人那里就真不能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争粉头别苗头中输给了一个药材商人!这种事轮在谁头上谁都是没面子的。偏偏还不能去找人麻烦,要知道花界争粉头的事最忌讳财力不如人争输了,时候再去找人麻烦。真要做这样的事儿,以后满金陵都再抬不起头来。

    但让他狠狠心,下定席上超过那个药材商人,开个六十席、八十席,甚至一百席,那也是不能够的!要知道开席用的席面都是上等席面,酒楼里十两银子一席。而在花界,他们为了赚钱,有个说法叫做开双席,同样的一席就要二十两。所以说赵二郎开五十席,光是席面钱一项就是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张大人当然不是没有,但是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拿出的——一下拿出这个数字,回家必定有的闹,况且他心里也不见得舍得为了一个粉头这样一掷千金。但是即使心里能做出这样的取舍,面子上的挂不住依旧是面子上的挂不住!

    要知道他可是金陵的坐地虎,哪怕卫所式微,他家世代传承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不可小觑的。而如今却被一个外地来的商贩争粉头下了面子,他自然知道,今日这件事不消一个晚上,满金陵就会无人不知。简而言之,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口气他咽不下也要咽,人穷志短,虽说说一位卫所指挥使穷,那是说笑,但意思是那个意思——丢了面子的张大人自然没得什么心情再在花船里观景了,当即拂袖而去!

    “张大人且住脚,真是难得让兄弟我碰上!且来喝杯酒叙一叙罢!”忽然有个楼上小包厢的门开了,一四十岁上下,仿佛是读书人样子的男子忽然叫住了张大人。这就是想走的走不了!

    此人姓钱,是南京锦衣卫的人!这倒是和他外表读书人的样子十分不合了。南京锦衣卫啊,虽然同属武职,如今也被削权的厉害,但人的名树的影,锦衣卫的威慑力当然不是卫所能比得上的,官面上也更有权力。再加上这位钱大人和张大人算是一故交,也确实是有些日子不见,张大人心中纵使再郁闷,也顺意登楼,入了小包厢。

    张大人才经历了刚才那事,任这小包厢里舞乐升平,在脸上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钱大人其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偏这个时候还要明知故问道:“张兄今日是怎么回事?到这等地方本就是找乐子的,为何却是这般脸色?”

    张大人正是为刚才那件事恼火,有个熟人相问,也就借着酒意把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满上一杯惠泉酒一饮而尽,发牢骚一般道:“这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在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就算卫所已经衰落,那些低贱商人也有了地位,也不至于像如今啊,倒好似正反颠倒了!”

    然后就是一些回忆往日荣光的话,说那个时候也是同样有富商人家与他们家的子弟争粉头。结果呢,没蹦跶几下就被他家送了大狱,那还有什么说的。人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哪像如今,憋屈的要死!

    这样的话也就是败犬在吠叫而已,换做平常,钱大人是绝不会听的。在他看来这就是抱着往日的辉煌不放,却看不到如今的现实,也没有本事在现在的现实中寻找出路,最终也只能越来越沉沦。

    但是他今日请张大人进来叙旧是有目的的,自然也就耐心听张大人发无用的牢骚,并且做出附和的样子。等到张大人发泄了心中的埋怨,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才笑着道:“张兄这些话说的真是极有道理的,话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这是千百年来颠不破的道理,如今这个局面,显然是颠倒了乾坤,混乱的阴阳,没有一点道理!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祸患来的。”

    张大人听的连连点头,几乎是要击节称赞了。见到这般光景,钱大人心中暗笑,事情只怕还没说就已经成了六七分了。于是又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时机成熟,就挥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包厢。

    与张大人斟酒道:“然而谁让世道如此,这世道就连儒生都不信孔子了,礼崩乐坏,笑贫不笑娼乃是世间潮流,绝不是我们一两个人能带来改进的——只是我实在看不过眼,似张兄这样的身份竟然遇到这般事,有心想要帮一帮张兄。”

    张大人这时候又五六分醉意,听到这话也醒了,赶忙追问道:“哦,钱大人竟如此义气,实在是,实在是...总之是大恩不言谢,就是不知道钱大人有什么法子来帮我?不瞒钱大人说,我自己困顿了十几年是没有找到一条出路的。”

    钱大人气定神闲,故意看了看四周,然后才道:“张大人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也是没往这上面想——这法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看张大人敢不敢用了!话说,张兄难道不知‘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金陵可出了一个大豪商顾家,在金陵的产业竟是不怎么管的!”

    ‘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出自小说《水浒传》,是里头英雄好汉劫富济贫的时候说过的话,在他们这些武人中是无人不知的。用在这里意思明了,是让张大人劫富济贫呢!在这里联系上下说的话,这是打上了祯娘家在金陵的产业的主意!

    第170章

    祯娘如今自在吕宋度日, 才经过金矿竞标、新城建造计划,以及自己许多生意的筹划, 等到这些事情毕了, 她才终于得闲。能像在泉州、在太原、在金陵的时候一样, 悠哉清闲。这时候的她当然不知道,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金陵,居然有完全不认得的人在打她产业的主意——实际上,今日的她兴致颇好, 正在和几个丫头一起制胭脂来玩儿。

    祯娘的身家自然是不会差一盒胭脂的,所谓自己制才不是省些开销, 那纯是一点闺阁情趣而已——胭脂本就是女子装点自身的私人用品,不知道寄托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旖旎情思。于是就在一代代诗人词家的渲染下, 女儿家制胭脂,也是一种情趣。

    此时胭脂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如今流行, 更多人在使用的‘成张胭脂’。做法也简单, 即是选择带红色的原料, 浸出或者榨出红色的职业, 再以丝绵薄片浸到其中, 然后将染红的丝绵阴干。

    这种胭脂又称之为绵燕支,以原料的种类分高低。其中以紫矿染绵者为上品,红花汁以及山榴花汁次之。最普遍的是取用残红花滓做原料, 这种原料最易得,也最便宜, 当然的,采用这种原料制成的绵燕支也是价最贱的。

    这种绵燕支用的时候也简单,用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只是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用来点唇。

    祯娘是之前几日就开始做着绵胭脂了的,用的是一个老书里翻出来的西晋时候的方子,因之前没见过,格外稀奇,非要做一做不可!只是做这些东西工序繁杂,并不是一日两日能得的,中间绵延数月也是寻常。

    这胭脂方子也确实是个海上方,里头要的东西不是等闲人家能凑齐的——‘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避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

    与之相比,工序倒是简单多了。不过是将所得胭脂汁,盛入精细瓷碗,分作二十份。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份,放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等到变得粘稠,就可以放胭脂绵浸染红汁子了,最后晒干,用净竹器装盛。

    可别以为这就完了,上一次就是做到这一步,后头还有的忙呢!祯娘翻看了一番,确定到上一道工序都十分完美,就叮嘱几个小丫头:“收起来罢,记得要在竹器下放些冷泉水,水中放些鲜花也就是了——若是在大明,这个时节要极好的鲜花就只有洞子货了,偏洞子货往往不够香!我们在吕宋好处就是不用愁这个了,到处都是极好的鲜花了。”

    说完这句话祯娘摇了摇头,又说了几样如今吕宋正开的好的花儿,若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大概就是都很香就是了。最后才道:“这鲜花的香气也能有一两分杂于胭脂,中间不消多管,大概放上六七日,胭脂就算好了,只是这时候还是不能拿出来使用。要满八九日,把胭脂放在烈日下再晒干一回,最后用绢素密封,等到要使用的时候取用就是了。”

    说着祯娘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小丫头捧着制到一半的胭脂转身要收起来的时候,叫住人道:“且等一等,到时候让你们额黄姐姐记得要放在玻璃窗后头晒,免得沾上了尘土,上一回她自己一人做的不好,就是省了这一步。”

    现在是额黄这丫头管着祯娘胭脂水粉化妆之事,所以制胭脂也由额黄一应总管。她在化妆上是一把好手,制化妆品就不见得了。她在这上面向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每一个步骤都不甚清楚其中用意,因此随便省略掉在她看来无用的步骤当然也是会出问题的。

    交代了这边,就有另外几个小丫头各端着一个小小的洋漆小茶盘过来,每个茶盘上都有三两个小盒子。有玳瑁嵌螺钿‘荷花鸳鸯’八方盖盒,呈八角形,表层镶满珍珠母和琥珀制成的花瓣;有影青瓷盒,瓷质细腻、制作精巧、光照见影,盖面有缠枝印花,釉面光润。

    另外还有青白玉留皮福寿盒、剔红婴戏纹粉盒、珐琅瓜形胭脂盒、景泰蓝胭脂盒等种种名目的盒子——这些小盒子可都是祯娘的爱物,有心无心搜集的。有些是古董玩意儿,有些是当代精品。这时候全翻了出来,盛的是祯娘自己制的另外一种胭脂!

    这胭脂除了绵燕支之外,确实还有另外一种膏状的胭脂。如今不大流行了,但在古时候是比绵胭脂更加普遍的东西。顺便一说,祯娘自己是更喜欢这膏状胭脂一些的,平常她也多使用这种。

    这膏状胭脂的历史就相当久了,《齐民要术》就有记载如何制作膏状胭脂的‘合面脂法’。而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还有更进一步的‘炼蜡合甲煎法’,而祯娘自己制作膏状胭脂,不同也就是香料‘甲煎’选材上不同,其余的基本同药王之‘炼蜡合甲煎法’。

    ‘蜡二两、紫草二两,上先炼蜡,令消,乃纳紫草煮之,少时候看,以紫草于指甲上研之,紫草心白即出之。下蜡,勿令凝,即倾弱一合甲煎于蜡中,均搅之讫,灌筒中,则勿触动之,冷凝乃取之,便成好口脂也’。这是《备急千金要方》上的原话,祯娘是照着这个一丝不苟地完成的,只看今日好不好了。

    祯娘揭开胭脂盒盖子,见胭脂好好的,如同玫瑰膏子一般,可见是成了。便道:“去叫胭脂水粉几个都过来试一试这胭脂,就算是看这几日的心血成不成!”

    这时候是大家玩笑试妆的时候,而这个年纪都是爱美的,妆点自己谁不开心?祯娘这胭脂确实炼的好,材料都是上上等的。制的时候又极为用心,根本是不惜工本,因此东西出来极是好用是当然的。

    螺黛手脚快,第一个试了这胭脂。而这胭脂只要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就足够点唇。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而且用完之后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几个大丫头互相看看,都是十分满意的。

    祯娘看着也觉得好,便洗了如今的面妆,让额黄与自己重新上胭脂,用的就是按照《备急千金要方》制的新胭脂。又道:“我记得你是最善化妆的一个,平常替我梳头、妆面都有许多变化,想来胭脂点唇也会很多不同了?不然都画出来看看罢!”

    额黄母亲原本是个梳头娘子,她是从小就手头灵巧擅长这些。这时候听到祯娘的话,立刻道:“太太算是问着了,这些事儿没有比我清楚的!只是说到点唇,那花样也太多了。画出来给太太看,就算把太太屋子里所有姐姐妹妹都拉来点唇,只怕也不够!”

    点唇的花样的确很多,根据颜色浓淡、深浅,唇形大小、形状,有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洛儿殷、淡红心、腥腥晕、小朱龙、格双、唐媚花、奴样子等等,简直是说不尽了。

    祯娘身边的丫鬟,若是算上做粗使的总共有三十多人之多。这是因为不只是照顾祯娘的生活起居,这些女孩子经过训练,还是祯娘管理整个周家的好帮手。而这些女孩子,除了五六个还没留头的八九岁小姑娘,一般都是十三四岁到二十岁之间,正是爱美的时候呢!

    今日做了胭脂,大家一起试妆,可以比平时打扮艳丽精致许多,就足够让她们兴奋了——周家在祯娘的打理下规矩严,做丫头的女孩子除了几个特定的日子,打扮是不能太出头的。这不是祯娘不近人情,见不得这花朵年纪的女孩子快活,实在是放任这年纪的女孩子专心于打扮,容易坏了家风家风!

    有些人家上下之间十分随意,丫鬟也打扮地娇俏,几乎夺过了其他女眷的风采。这其实就是给了丫鬟们一个错觉,好生经营容貌,‘前程’就在这上头了!而抱着这种想法,不要说和家里老爷少爷们之间容易有什么,就是胆子心思没那么大,只是管家、小厮头儿之类的人物,也是容易有丑事发生的。

    而今日原不是那些可以尽情打扮的特殊日子,只不过因为试胭脂,祯娘允许上下女孩子妆点,上上下下如何不喜!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试妆,而现在又因为有了祯娘格外有兴趣的开口,事情又有不同了。

    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对于打扮有那样大的兴趣,但所有的女孩子对于讨祯娘喜欢都十分上心。祯娘似乎对她们梳妆有了自己的兴趣,吩咐额黄操持,不仅要选唇妆,更是道:“难得起了兴致,越发打扮一回罢!再选一选眉妆,御爱眉、小山眉、五岳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等等,搭配着来!”

    不只是唇妆、眉妆而已,配着用的粉,其他的妆点,祯娘都一一想到。又吩咐开箱子拿各自衣裳,配各自不同的衣裳。看到一个二等丫头白露用了一条紫色裙子,与她那件上衣实在不搭,便与管着衣裳的大丫头兰泽道:“你去开西厢房里衣箱,寻一条我没穿过的石榴红裙出来与白露,她这裙子实在怪模怪样,穿出来不像。”

    又对众人道:“既然开了这个头,也不再收着了。红豆你去拿钥匙开库房,拣出十来匹好缎子好纱绫,你们这些姐妹自己看着选自己喜欢的,然后让针线上的给一人做一身裙子罢!”

    红豆虽然自梳了许多年,以年纪和身份来论实在不该对打扮有太大的兴趣。但她从来就是这样,当初还是管着祯娘妆容打扮的,对此兴趣不减当年。当即就笑道:“要什么针线上的!不过是一条裙子罢了,稍费工夫也就得了!她们自己做只怕还可心一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红豆也拿钥匙去库房,只是她不是抱着十来匹布料出来的,而是叫了婆子抬了十几只箱子出来。与祯娘道:“难得太太这样高兴,我就越性了一回,算是与小姑娘们讨些好,让她们自己来选就是了!”

    祯娘当然是不介意的,挥挥手果然让女孩子们自己去挑布料——精美地布料徐徐展开,被鲜花嫩柳一般的姑娘兴奋地挑选,祯娘忽然想起那些市井女子在绸缎庄挑布料的场景。

    这些市井女子的出身,既不是家财万贯可以随心所欲做衣裳,也不是贫寒窘迫,置不起体面服装打点自己正好的年纪。大概就是那种需要精打细算计较着来,又要新鲜好看,又不能花销太大。

    而祯娘身边这些女孩子,虽然祯娘让她们挑选着布料做衣服是罕见的了,她们自己却不是没得机会做衣裳。无论是祯娘赏赐的布料,还是她们自己花钱托人从外头买布料。总之月钱不少的她们,在这上头根本不会缺少。

    至于如今这样热闹兴奋,无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众人一起挑选,那就不同了,这本身就是一场姐姐妹妹之间的热闹,与平常普通做衣裳不同。另一个就是祯娘了,既然祯娘对此大有兴趣,那么她们自然也会对此展现十足的热情。

    即使是那些本身对打扮、做新裙子兴趣不大的女孩子,见到祯娘亲自打点,为了讨好,为了露脸,为了抢阳斗胜,也会展现出十足的兴趣参与到其中。总之在乎的不是化妆,也不是那一条裙子,按照她们的话说,难得是那份体面!

    祯娘敛目,微微低垂着眼睛,她本性聪慧,只消片刻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不快,甚至心中连微微的涟漪都没有——为什么要心有触动,这些又不是第一日这样了,应该说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还记得她小时候过七夕的时候,那些小丫头不也是这样,早早准备好,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这其中有她们自己想好生过节的原因,然而更深的原因却是讨好祯娘。那时候七夕替祯娘投针的是红豆,为了能做出‘红日穿窗’的投针样子她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然而也不过是为了七夕当日好好做出来,借此说到吉祥话奉承,得祯娘一个欢喜而已。

    若是祯娘为身边的热闹悠然是真的热闹悠然,还是假的热闹悠然,那就未免有一些庸人自扰了。或者说,这样的事儿根本经不起追究,哪个深深宅门里不是这样?真的追究这一点子心意,只能是自寻烦恼!

    因此祯娘很快抬起眼来,含着笑意看着这花团锦簇一般的场景。直到又一个外门的婆子进来,在祯娘身边管家媳妇手边传话。管家媳妇便快步走到祯娘身边,低声道:“太太,外面有个金陵客人求见,拿的是盛国公府的帖子,说是故乡人,该是有事来求太太。”

    祯娘真正的故乡当然是苏州太仓,太仓人能理直气壮地攀上这层关系。当然了,放大来看苏州人也没什么负担来认同乡。考虑到这是在海外地方,同乡更加难得,再放大一层,就算是浙江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同乡。

    只是金陵就实在尴尬了,离太仓确实不远,比起一些浙江地方只怕还要离太仓近得多。但是从地界划分上来说,金陵确实和太仓没有什么关系,难道要说都是大明的国土?那就太没意思了,大明国土何其辽阔,人口何其稠密!

    不过祯娘到底是在金陵度过了少女时代,因此一些人便拿住了这一点,就算是金陵来的,也称同乡上门。往常这样的人,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祯娘是一概不见的!话说这样的人也多,金陵的、山西的、福建的,甚至更不搭界的都有,祯娘若是真一个个看去,那整日什么都别做了!

    只是今日这个不同,祯娘不假思索道:“金陵客人?既然拿的是盛国公府的帖子,那就罢了。你去与门房说,请人去侧边小客厅那边,我这里收拾过就过去见一见——额黄,暂不做这些消遣了。”

    祯娘的话音刚落,几个大丫头就打头收拾起来,再没有刚才活泼过头的样子。安排几个人随着祯娘去小客厅,剩下的人则是收拾刚才热闹后的残局,一点也看不出一刻钟之前她们是何等快活放肆的样子。

    就在祯娘带着人去小客厅的时候,那金陵客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这人本姓孙,原是个古董商人,家里岳母在盛国公府做着一个不高不低的管家媳妇。大约就是那种不能靠着她攀上盛国公府的关系,但又是有一些人脉的。

    譬如说这一回,也是托了这岳母的福,这位孙老爷才从盛国公府拿了一张帖儿,今日登吕宋总督的门才不至于被阻在了外头——他可看见了,虽然是在这异国他乡化外之地,等着要见这位总督夫人的也好多呢!然而这些人没得关系,自身又不特殊,那也只能等着了。

    胡乱想了一回,最终收拾了脑子里的想头,这才仔细准备起来待会儿如何说话。正想着的时候,祯娘进来了。孙老爷看过去,忍不住心里惊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排场——祯娘出门自然没有光着一个人的道理,特别是这样见客。

    若是平常在家走动,这一切要看祯娘是做什么,有时候不过是傍晚时候散散步,本就不欲太多人跟着。这时候带两个丫头去花园里,还不能一直跟着呢!想的话她就一个人走了。

    不过这不是常态,一般情况下都说大家小姐出门一脚迈八脚出,说的是她们行动坐卧都有人跟随,少说也有四个,多的话打不住。在祯娘祯娘这里也是一样的,再如何她身边也是常有四个人跟着的,微微行动起来,那就不好数数了。

    这一回见客,因不是什么重要场合,祯娘倒是没有往隆重上去。不过是跟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两个婆子两个媳妇。这些人跟随的跟随,捧拂尘帕子茶盘等的稳当捧着,拥簇在祯娘身后。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旁人看来,也确实是好大的排场了!

    孙老爷也来不及多想了,等到祯娘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就赶紧拱手行礼。祯娘自然是客客气气阻了他,些微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倒是不知道先生和盛国公府是怎样的联系,或许说起来和我家是故旧也未可知。”

    一般人家,若是人家家奴出身,就算后来发迹了,提到原来主家总是免不得有些不自在。顾周氏原本正是盛国公府一个丫头出身,因此祯娘虽没有这一层,旁人也少有提到和盛国公府有什么故旧关系的,怕的是论资排辈,不小心自家真有个身份在祯娘之上,这可怎么说?

    以己度人,这位如今的总督夫人该心里不舒服罢!既然人心里不舒服了,不管你原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求的是什么事儿,那也不用指望了。话说,谁会给一个让自己不舒服的人好脸色?

    所以孙老爷不过是借了盛国公府的帖子,根本没有说自家关系的打算——却没想到祯娘生性不同寻常,是不介意这些的。开头乍一听还有些慌张,等到回神过来,微微正了正心神,也就把自家联系说了,又讲了自家岳母的名字。

    祯娘思索了片刻,才似恍然大悟一般道:“原来是原来照顾过盛国公府三姑奶奶身边伺候的刘家姐姐?她伺候三姑奶奶从小到大,只是我与三姑奶奶交往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竟是只见过寥寥几面。”

    盛国公府三姑奶奶指的是当年的三小姐玉浣,这孙老爷的岳母是这一位,看年纪倒是不相当,应该不是原配,或许是填房罢。不过这也没有实证,只是祯娘的猜测。

    这位孙老爷却是一个灵光的,祯娘称呼自己岳母做刘家姐姐,不管年纪差别,至少辈分上就是一辈的了。因此赶忙跪磕头道:“姨母恕罪!原来当自家出身不够,如何牵扯地上姨母这边?也就没有深究。今日论了一论,才知道夫人竟是长辈,我也忒失礼了。”

    第171章

    “姨母恕罪!原来当自家出身不够, 如何牵扯地上姨母这边?也就没有深究。今日论了一论,才知道夫人竟是长辈, 我也忒失礼了。”

    听了眼前这人急急忙忙的话, 祯娘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作态。但是也没什么特别讨厌, 这就和她不会追究身边的丫头仆人平常高高兴兴和和乐乐的样子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一个原因。站在她所处的位置,这些事根本不能追究了!

    于是祯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才好奇问道:“孙先生也是金陵人?那倒是稀奇的很了, 来吕宋的金陵人少,多是福建、广东一带, 特别是客家人、香山人,多一些——特别是像孙先生这样, 在金陵有根有脚的,再出海到吕宋、到倭国、到南洋的,那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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