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丝在他落魄时送他的那朵沾着露珠的玫瑰花他一直记在心里,尤妮丝将他当成弟弟看待,他便也将尤妮丝当成姐姐。

    “沃尔图里”这个名字,是他们在罗马的时候共同决定的。

    当时这个刚刚成立的吸血鬼家族只有五个成员,五个成员在罗马郊外的宅子里狂欢庆祝,阿罗奏着里拉琴,尤妮丝唱着歌,狄黛米拉着低着头温柔看她的马库斯合着音乐起舞,从小就只会埋头练武的凯厄斯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他瞪着眼睛看着这几个人,然后从葡萄架下站起了身,说:“我去抓几个人放点血来庆祝庆祝。”

    他的提议被尤妮丝驳回,尤妮丝笑着说:“弟弟,来,我教你唱歌啊。”

    凯厄斯愣了愣,眼神有些犹豫。

    “我教你唱科林斯军队里流传的歌。”

    “你会唱?”凯厄斯将信将疑。

    “当然。”

    “那好吧。”凯厄斯席地坐到她身边,说,“我唱歌不好听,你要负责教我唱得好听一些。”

    “没问题。”尤妮丝满口答应,“阿罗的里拉琴都是我教的,不信你问他。”

    阿罗一边弹着里拉琴,一边看向他,眼中满是笑意。

    只是最终,凯厄斯一开嗓,狄黛米就大笑着埋在了马库斯的肩头,而一向温柔的马库斯眼中也带了些戏谑的笑,将近一千岁的少年恼羞成怒:“我不唱了!你们以后别想让我唱歌!”

    他是个极为较真的人,说不唱歌,就再也没有唱过了。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跟着阿罗走出了巷子口,走到了沃尔图里城堡的大门前。

    深夜的沃尔图里城堡并不像是白天开放参观时那样人潮拥挤,重重叠叠的走廊空空荡荡,只剩下昏黄的壁灯,将人的影子照得像是鬼魂那样飘飘忽忽的。四周安静得能清楚地听见鞋底碾过地面微小砂砾的声音。

    中庭地面由石砖堆砌,砖缝之间生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环绕簇拥着中央的喷水池,池边则是一排暖色的地灯,照得池子里喷出来的水花洒着点点炫目的金色。

    这座城堡内部虽然不允许游客拍照,但还是有些照片流传到了网络上,这座喷水池尤妮丝在网络图片上看到过无数次,她走到水池边上,看着水池中央的天使振翅的雕像,扭过头去,看向阿罗,说:“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想着开放自己的住处给人类参观。”

    “住处?”阿罗笑着走向她,说,“不,这只是一部分,我们只开放了庭前院子。”

    他作了个邀请的收拾,尤妮丝便随着她一起从走廊绕过,进入城堡的后方,而推开中庭沉重的石门,她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踩在松软的红色地毯上,满眼都是华丽恢弘的穹顶吊灯亮如白昼的灯光,通道两边挂满了油画,连画框都充满了繁复的巴洛克式风情。

    阿罗牵起她的手,低着头看她,轻声道:“欢迎回家。”

    她则将目光收回来,放在阿罗的脸上:“原来门票收那么高的价钱,是有原因的。”

    “……”阿罗沉默片刻,“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对你诚实。”

    “哦?”尤妮丝挑了挑眉。

    “其实观赏门票价钱是我定的。”

    尤妮丝笑了笑:“早猜到了。”

    “我知道你猜到了。”阿罗也跟着笑了笑。

    “真的不是因为可怜的凯厄斯才突然良心发现吗?”

    “他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阿罗眼中笑意更深。

    第49章

    一连几天, 尤妮丝都没有再见到“不会在意那些小事”的凯厄斯。

    阿罗倒没有因为凯厄斯的忽然消失而担忧, 站在沃尔图里城堡里时,他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温柔到极致的微笑,双手虚虚交握放在身前,仿佛一个性格随和的长辈一般,比起那些披着黑色斗篷不苟言笑的沃尔图里卫士们,看上去似乎还更好说话一般。

    这几天尤妮丝也都一一见过了那些在吸血鬼世界中大名鼎鼎的沃尔图里卫士。

    拥有使众多吸血鬼都颇为忌惮的烧身术的简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金发红眼,面无表情, 配着那身惨败的皮肤,更像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像;简的弟弟亚力克,拥有使人失去知觉的能力, 相貌精致,还有些青涩。

    他第一次看见尤妮丝的时候眼中还有明显的好奇, 但在瞥见阿罗的笑脸之后, 便又垂下了头, 站到了简的身后。

    尤妮丝朝他笑笑,他便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回来了, 阿罗。”简虽然看年纪不大,但是说话时却意外的老成。

    “是的,毕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处理。”阿罗点点头,“凯厄斯说这段时间罗马尼亚那两个漏网之鱼又开始不安分了, 他打算带你和亚力克去处理掉这两条杂鱼。”

    “是的。”简微微颔首。

    “凯厄斯现在跟我闹脾气了,我找不到他, 这件事先放一放,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阿罗吩咐完了之后,便牵着尤妮丝往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问道,“海蒂把房间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简说,“就等……尤妮丝小姐入住。”

    阿罗为尤妮丝准备的房间就在自己的对面,比起她那个布鲁克林的小公寓,这个房间可以说得上是奢华了,有填满整整一面墙的书柜,还有柔软奢华的手工地毯,连床头灯灯罩的花纹都是经过精心雕刻,尤妮丝坐在床沿上时,还想着吸血鬼又不睡觉,为什么还要准备这么大的一张床。

    然而等她将脸埋在枕头上,问道那股淡淡甜腻的玫瑰香气时,又觉得有一张床是很重要的。

    作为人时,每天的归宿都是这么一张床,它盛放着人疲惫的身躯,带着人走向第二天活力四射的清晨。虽然对于尤妮丝来说,作为人的记忆只有短短十九年,但是那是她最初,也是印象最为深刻的记忆。

    她拧开了床头灯,然后才发现,床头灯上画着一个发髻高束,握着弓箭,穿着短裙的女猎手。

    “阿尔忒弥斯。”尤妮丝喃喃道,然后靠在了床头,想起了狄黛米两眼放光地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

    早晨八点,尤妮丝走到了窗前,窗台上有一只空的水晶瓶,她小心绕过瓶子,推开了彩绘玻璃窗,她的窗户正对着一篇湖泊,晨间时分,湖面上还泛着薄薄的雾气,正缓缓向上升腾涌动,她能听见好几百米外悦耳的鸟鸣,也能听见鱼尾巴在水面拍动的水花声。

    屋外走廊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然后他的房门便被人轻轻地敲响。

    她拢了拢身上的睡袍,走到门前,透过门缝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她将门打开一个缝,看见前一天所见的那个名叫亚力克的男孩子,怀中捧着一束玫瑰,他的笑脸在那一束玫瑰花之后格外灿烂:“阿罗去纽约之后积了很多公文要批,所以今天的玫瑰花由我来帮他带过来。”

    尤妮丝看着一朵朵盛放的玫瑰,愣了愣:“今天的玫瑰花?”

    “对,湖边有座温室,用来种花的。”亚力克说,“这间屋子也是从有了城堡之后就一直留着的,阿罗说你喜欢玫瑰花,所以每天都会带上一束过来。”

    尤妮丝从他怀中接过那束花,低声笑着说:“每天?”

    “对啊,每天。”亚力克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刚到沃尔图里的时候就知道这间一直没人住的屋子,是德米特里告诉我,这间屋子属于一位在外流浪的女士,直到一百多年前,您的那本书出版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位一直流浪在外的女士名字叫做尤妮丝。”他顿了顿,然后小声嘟哝了一句,“看见书上的作者画像还吓了我一跳呢,还好德米特里告诉了我真相。”

    尤妮丝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多大了?”

    “快一千岁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年龄。”尤妮丝说。

    亚力克愣了愣,然后说:“好像,是十五岁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十五岁呀……”尤妮丝恍惚着叹了一口气。

    十五岁的时候,她还在满街疯跑,那时她尚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还是父亲膝下无忧无虑的尤妮丝公主。

    她手里拿着剪刀,慢悠悠地修剪着玫瑰花多余的枝叶,然后插进了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窗外湖面上的薄雾已经渐渐散去,露出了浅蓝色的水面,风吹得窗帘一角微微抖动,声音细微,却声声入耳。

    “我将科林斯湾那片玫瑰移栽了一些过来,不过恐怕这个时候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为野玫瑰了。”

    尤妮丝回过头去,看见阿罗又换上了那身华丽冗杂的袍子,拖着沉重的披风,站在她的门前。

    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在看见尤妮丝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眼中笑意更深了些,然后迈开长腿,快步朝她走来,伸手将她环入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知道吗,我从修好这座城堡之后,每天都会打开这扇门,希望能看见你像以前那样,站在窗前修剪玫瑰花。”

    尤妮丝笑了笑,将剪刀放在了花瓶一旁,然后拍了拍阿罗的手臂:“听亚力克说,你落跑纽约的这段时间,积压了不少事务。”

    “没办法,凯厄斯不喜欢处理文书,马库斯则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顿了顿,然后沉默着,将下巴放在了尤妮丝肩膀上。

    尤妮丝看着几只鸟雀从湖边的松树枝上拍着翅膀飞下,在湖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往更高的地方飞去,湖面的涟漪越扩越大,直到化为无形。

    “马库斯呢?”尤妮丝问道。

    隔了许久,阿罗才说:“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非必要不会出现。”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说:“我去看看他。”

    阿罗忽然就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握得很紧,紧到连尤妮丝都感觉到了不适,他将脸颊埋在了尤妮丝的后颈,在她肩颈之间印下一个冰凉的吻,轻声说:“别再离开我了,尤妮丝,你惩罚了我两千多年了。”

    尤妮丝笑了笑:“不会。”

    “我害怕。”阿罗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你当初有害怕过吗?”尤妮丝说。

    “我不知道……”阿罗喃喃道,“我不知道。”

    沃尔图里三长老之一的马库斯,并没有像另外两位长老一样住在城堡的高层,他单独一人,住在城堡角落处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内,里面没有床榻,没有窗户,也没有华丽的巴洛克式吊灯,尤妮丝推开门时,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就算吸血鬼视力过人,但尤妮丝还是觉得这里过于阴暗便宜了。

    她朝屋子里走进了一步,立马就听见了自己脚步的回声。

    她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去,只见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坚硬冰冷的石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石椅的侧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额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放置在石椅上的石雕一般。

    而整间屋子里,除了这张石椅,便只剩下石椅对面墙上的一幅画了。

    尤妮丝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想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却先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你来了。”

    那个声音很温柔,与阿罗刻意伪装的温和不同,这是天生的柔和声线,尽管声音里带着疲惫已经许久不曾开腔的沙哑,却还是有一种让人一听便想落泪的冲动。

    “我来了,马库斯。”尤妮丝勉强平复了情绪,轻声应道。

    “你终于回来了,我看得到,你跟阿罗已经重归于好了,真好。”他缓缓从石椅上起身,走到了对面那幅画像前,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然后侧过头,看向尤妮丝,笑着说,“这样她也会很开心的。”

    尤妮丝的眼泪忽地就从眼眶中落了下来,快得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马库斯却摇了摇头,说:“尤妮丝,作为姐姐的,怎么能在妹妹面前哭呢,她看见了又该难过了,她只想别人因为她而快乐。”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这样守着她?”尤妮丝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然后往前走了几步。

    “对。”马库斯笑着说。

    “你不需要光?”

    “她就是我的光。”

    “你不需要陪伴?”

    “有她在我就不寂寞。”

    “两千多年,这样值得吗?”

    “我爱她,就值得。”马库斯淡淡说道,“我连随她而去都做不到,那就只能用我无尽的时间去怀念她,只有这样,我才不会那么绝望。”

    “尤妮丝,你活着,阿罗还活着,只要不是生死相隔,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马库斯说着,又回过头,看向那幅画。

    画中少女有着一头深褐色微卷的长发,皮肤白皙,相貌柔美,眼睛笑得眯起,犹如两弯新月,她穿着古罗马少女间时兴的黄色斯托拉,手中却挽着弓箭,似乎下一刻便要将裙摆系起来,跨上战马,像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那样,驰骋于猎场。

    那是狄黛米。

    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狄黛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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