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报了几个菜名,沈度一一记下了,便不再提这事儿。回了家,他却心神不定,非要把叶南期抓过来,教他擒拿手。

    教了一些基本,又絮絮叨叨,让他小心白谕。叶南期在他的唠叨里昏昏欲睡,最后只好求饶,拿脑袋蹭蹭他的手心,柔软的头发在手里蹭着,痒到心底。

    他迷迷糊糊地道:“好了,知道了。不乱喝,不乱吃,不单独跟着白谕离开,不信他的鬼话,十分钟给你发条信息报平安,一个小时之内必须出来……成了吗,沈小度,我好困。”

    沈度只好放过他,不放心地又去叮嘱张酩,千万看好叶南期,他的心头肉,祖宗儿。

    折腾了半宿不够,隔天一早,叶南期离开前,沈度硬是跟着爬起来,想再说两句,又被叶南期按回床上。

    “你已经连续十天睡眠时间不足四个小时了。”叶南期道,“我还不想这么早继承你的遗产。好好睡一觉,我很快回来。”

    张酩开车来接叶南期。那家咖啡馆在市中心,离家不远。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大早,却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没有人来阻拦或是拦路,叶南期走到白谕写的包厢前,推门而入。

    白谕穿着身唐装,脸色莹润,像块刚出土不久的温玉。他背着手,站在窗边,闻声转过身,盯着叶南期,眸色浅淡,却难得带了丝隐忍又痛苦的感情。

    未等叶南期说话,他先开了口:“你的眼睛,和你姐姐很像。”

    第71章

    叶南期一顿。

    他没想到白谕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白谕看着他的眼神, 一直像在看叶湄。

    沉默良久,叶南期回头对身后的张酩道:“回车上等我吧。”

    张酩出来前被沈度反复叮嘱,直接拒绝。两人僵持片刻, 各退一步,张酩守在门外, 开着道缝,随时警戒。

    作为被警戒的对象, 白谕倒没什么意见, 看着他们的动作没说话。等叶南期坐下了, 他把咖啡推到他面前,道:“她最喜欢蓝山。”

    叶南期看着那杯咖啡却没动,淡淡道:“抱歉, 可惜,我喜欢拿铁。”

    白谕那种放松的神态一滞, 看着叶南期, 半晌失望地摇摇头:“除了眼睛, 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叶南期的感觉别扭极了, 声音都不由冷了点:“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当然不会像。白少让我过来, 就是为了说这个?”

    分明掌握大半主动权的是白谕, 看着叶南期的眼睛,他却让了步:“你过来, 想知道什么?”

    叶南期想知道的太多了。

    他皱眉看着白谕, 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毫不犹豫地开口:“你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白谕今天约叶南期来,似乎就是为了坦白一些事,拿过那杯蓝山,抿了一口,说话很慢:“怎么认识的,你应该猜到了。”

    叶南期的呼吸一沉。

    果然如此,白谕是在叶湄被迫害后认识她的。

    那能算什么美好的邂逅?那种情景……那些人。

    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盯着白谕,只觉齿间发寒。

    白谕的神态依旧很平静:“进入这个组织,做什么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想不做就不做。没什么好辩解的,我不是来求原谅的,我也是作恶者之一。”

    和那些人的区别大概是,他真正地爱上了叶湄。

    叶南期:“所以?”

    白谕垂下眼:“我爱着她。”

    爱?

    叶南期觉得既好笑又愤怒。

    他装顺从太久,此刻竟然忘记了怎么表现自己的心情。心间都在灼痛颤抖,像把一瓢水泼进了热油中,溅射出滚烫的、足以灼伤人的大片怒意。

    有苦衷?这能改变他也是施害人的事实吗?爱?叶湄需要吗?她愿意承受吗?这种东西被白谕递给她,叶南期都觉得恶心!

    他咬着牙,好半晌,才冷冷道:“你不配提这个字。”

    “她当时也这么说的,我不配,我也知道我不配。”白谕没有被刺激到,他的神情很冷静,“你问我和她的关系?在我看来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在她看来是施暴人和受害者。她一直厌恶着我,从始至终,我都知道。”

    叶南期努力压下冲动,深吸一口气,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她为什么到最后还和你有联系?”

    “我想救她。”白谕放下咖啡杯,仿佛握着杯子不足以给他安全感,双手交叠着放到桌下,“但是那时候的我……很懦弱。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暗地里尽力帮她,但是被薛景山发现了。”

    说到薛景山的时候,他的神色更冷,眼底有着浓浓的厌倦和恨意,“他和我大吵大闹,然后变本加厉地折腾你姐姐……于是我想带她走。”

    叶南期并不想照顾他的面子,帮他藏着伤疤,开门见山地问:“你和薛景山又是什么关系?”

    白谕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肖似叶湄,仿佛叶湄在看着他。

    他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你不是猜到了吗。”

    叶南期默了默。

    他继续道:“当年我反抗不了,他觊觎着我,又介意外界的目光,我爸便把我双手奉上,作为攀薛家高枝的筹码之一。”顿了顿,他的神色依旧很淡,“你应该想象不出,被亲爹送到一个男人床上的感觉。”

    叶南期继续沉默。他说不出话。

    “想听得再详细点?”仿佛话里的人不是自己,白谕当着叶南期的面,不紧不慢地撕开心底依旧带血的疤,“白家和薛家的交情很好。但是当年势弱的白家为什么能攀上薛家,得到帮助,你不好奇吗?”

    叶南期动了动唇,终于能开口了:“现在薛家日薄西山,白家已经比薛家厉害了。”

    “是啊。”白谕淡淡地附和,“但是薛家人深知养虎为患,早早攥紧了白家的把柄。薛家出事了,白家也别想好过。”

    他算是两家博弈牵连的牺牲品,不是决定性的人物,但却是一条很关键的纽带。

    叶南期的喉头无端哽了下。

    白谕不再提这个,继续刚才的话题。

    谭奕横死后,白谕发现叶湄的态度渐渐转变了,对他不再那么冷漠。即使知道叶湄对他的转变不是被他打动亦或心软了,知道叶湄还厌恶着他,但他还是很高兴。

    他计划好了,告诉叶湄,他想带她和叶家的人离开。去哪都行,只要能远远地离开这些人和事。

    这是当年叶湄能脱离那个泥潭的唯一一次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白谕确定叶湄是真的想和他一起走的。叶湄也微笑着答应了。

    他计划周全,想好了该怎么离开,以后怎么待她和她的家人好。

    想好了一切,独自唱着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说到这里时,白谕再也抑制不住,露出痛苦之态,脸色都在发白,说话也变得缓慢:“……我和她说好了,再等两天,就两天,我能准备好一切,带她离开。”

    可是白谕忘记了,他是爱上叶湄了,但叶湄和痛恨所有人一样痛恨着他。

    “那天早上,她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时间地点,让我去接她。”

    白谕说几个字就停一下,仿佛心脏和舌尖都有着重压,被什么阻碍着,不愿意再回忆叙说这一切。

    “我刚到地方,看到有很多人围在一座大楼附近……”

    叶湄特地叫他过去,当着他的面,从几十层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鲜烈又决绝的恨意,明明白白的,宣泄在他眼前。

    这简直是此后每夜的噩梦,就连被薛景山侵犯时也没那么痛苦。白谕当场崩溃,眼睁睁看着叶湄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摔到地上满地鲜血。

    这场景就像刻在了他心底,成了一段录像带,反反复复的在他心里循环播放着,磨损每一寸心上的血肉,狠狠地折磨着他。

    能在深渊中活下来的人,都有一个信念支撑,有的人向往光明,有的人是在骨子里深埋痛与恨。

    叶南期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知道,叶湄看着温柔可亲,实际上好强又倔强,她能忍那么久,全因挂念着弟弟妹妹和母亲,在白谕的保证下,她知道他们不会有事,于是干脆利落地离开。

    两人对坐,久久无言,没有人说话。

    直到手机微微一震,叶南期才回过神,发现是沈度的短信。他超过十分钟没有发过去了。

    沈度这人……让他好好休息睡一觉,偏还抱着手机时刻注意着他的回复。他只好回了条信息,让沈度滚回去好好睡觉,

    注意力被稍稍分散,白谕瞥了眼门边的张酩,已经收敛好了情绪,道:“沈度待你挺认真。”

    叶南期含着刺,回道:“毕竟他洁身自好,没诸位那么多毛病。”

    白谕又抿了口苦涩的咖啡,并不反驳。

    叶南期看着他:“你约我出来,除了说这些,还有什么?帮我给姐姐报仇?”

    白谕一顿:“只是,告诉你一些事。”嘴有点难以张开,但他还是继续道,“有些事,至少现在我还不能做。”

    方行远什么都不做,因为他就是懦弱的罪人之一;陈玟不仅帮了忙,还告诉了他许昼的去处;许昼流离失所多年,拼死保护着叶湄最后的东西,给了他证据,并答应了随时可以来帮忙。

    偏只有口口声声说着爱着叶湄、恨着那些人的白谕直言不能出手。

    叶南期是不想问的,可是他觉得讽刺,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白谕阖了阖眼:“牵一发而动全身。”

    叶南期讽道:“我还以为你恨着你那位爹,看来白少肚量很大,是我小人之心。”

    “他和那两个哥哥怎么样都无所谓。”白谕珍惜地喝完了那杯咖啡,擦了擦唇角,“我只关心我爷爷。”

    白老爷子和儿子关系不好,才远居他处。他一手把白谕带大,十几年的养育爱护,不是轻描淡写就可化无的。白家要是因为这件事出了问题,就算老爷子不受牵连,也不会好受。

    白谕自认冷血,但他不是没良心。

    “你要阻拦我?”叶南期皱起眉,话音落下,却见白谕勾了下唇角。

    “你们皱眉时很像。”说完这句,他将杯子一推,“老爷子现在躺在医院里,挂念着白家。他并非老眼昏花,早发现了些门道,日日嘱咐我照看好父兄,阻止我动手。”

    至少,他要等老爷子安心地咽气了,才会下手。

    叶南期盯着那个白色的咖啡杯,不知道问什么,说什么。面前这是半个仇人,半个同病相怜的罪人,他是携着剧烈的恨意的,在恨意之外,却又夹裹着一丝奇异的、微妙的心情。

    仿佛是怜悯。

    他不觉得白谕可怜,但这种微妙的心情一时难以剔除。

    这丝情绪彻底败坏了叶南期的所有心情,他站起身,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最后问了一句:“那些花,是不是你……”

    白谕打断他的话,道:“刚认识时,她二十岁。”

    他想送叶湄二十捧花,带上二十句情诗,算是示爱,算是补偿。

    可惜当年二十捧花还没有送完,叶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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