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荧端起加了冰块的酒杯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她的喉咙,冷冰冰地落入她的腹部,引起她病弱的胃部一阵痉挛。

    傅沛令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她喝尽一杯香槟。

    薄荧将空杯放回桌上,杯底和大理石桌面发出的清脆碰撞声显示出和她镇定自若的微笑不一样的情绪,薄荧看着傅沛令,笑着说:“怪不得杨泽重不愿将照片卖给我,和傅总比财力,我这卖艺的戏子自然是比不过的。”

    “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傅沛令冷冷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救?我怎么了,要劳烦傅总来救?”薄荧笑吟吟地说。

    “杨泽重不仅查到了你的出身,还收集到了你从未向北树镇福利院捐款的证据,这些东西一旦被他爆出,你知不知道你的人生就彻底毁了?”被薄荧无谓的笑容触怒,傅沛令怒声说。

    和傅沛令的怒容截然相反,薄荧的笑容越来越大,她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一般,甚至笑出了眼泪。

    在傅沛令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么放肆的笑过,即使笑,也是抿唇微笑,鲜少发出笑声,可是眼前的薄荧笑得歪了身子,笑出了眼泪,还有那断断续续、毫无快乐的笑声,从她身上透出的陌生和违和正在迅速打破傅沛令心中固有的印象。

    “……你在笑什么?”傅沛令的心里窜出一股火气:“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没说你在开玩笑呀。”薄荧的笑在她脸上像潮水一般快速褪去,露出了底下真正的、如刀子般锋利冷酷的神色,那抹明晃晃的水光还留在她的眼眶里,只是傅沛令如今已经不再将它看作是笑出的泪水了。

    “只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薄荧说:“我的人生,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毁了。”

    “我可以帮你。”傅沛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入木三分,仿佛要靠着这力度将他的话刻在薄荧心上:“你看看周围,在你落难的时候,和你有过纠缠的男人现在在哪?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真正爱你的人是谁吗?”

    薄荧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他的话语。

    她的肩膀被人握住,傅沛令沉痛而愤怒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他强迫薄荧与他对视,那双黝黑暗沉的眸子里涌动着风雨欲来的阴云,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往外蹦字:“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五年了……为什么你就不肯退让一步?”

    “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等了。”傅沛令狠声说:“……当大众知道你血管里流着什么血,他们还会相信你和孟上秋之间是清白的吗?”

    “你睁开眼看看吧——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被傅沛令握住的肩头传来仿佛寸寸疼痛,可是薄荧冷漠的面容纹丝不动。

    她看着傅沛令,说出她曾向另一人问过的问题:“那么,我要用什么来报答你?”

    “你。”傅沛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里露着已经入骨、毫无理智可言的偏执:“……我所求的,从来没有变过。”

    薄荧望着他,忽然一笑,冷酷的神色如冰雪消融,傅沛令被她耀目的笑容所慑,不由自主松了手上的力气。

    薄荧拂开傅沛令的手,伸手拿起酒瓶,为面前的空酒杯注上了半杯香槟,璀璨的金色液体在玻璃酒杯里激荡,映着她纤细的手腕皓白如雪。

    “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有陪我喝上一杯。难道是改了主意,忽然觉得这种酒难以入口了?”

    薄荧慢慢地往自己的酒杯里添加冰块,接二连三被投入酒杯的冰块很快压过了酒液,在傅沛令狐疑的目光下,薄荧举起盛满了冰块的高脚杯看向他。

    她勾着唇角,笑得浅浅的、柔柔的,仿佛一缕阳春三月的阳光。

    在她的笑容照耀下,傅沛令有片刻怔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连狠厉的神色都缓和不少。

    他看着薄荧,心里的苦涩和甜蜜一股接一股地冒出来,这是他半生的执念,是梗在他心尖的一根刺,是他痛苦和甜蜜的全部来源,每当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想起她,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永远是最初心动的那一刻,少女在昏黄的路灯下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痴呆老人裹紧自己的棉衣,即使她冷得脸色苍白,脸上却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

    对被放任自流长大的他来说,那抹温柔太过致命,横亘了从相识至今的八年时光,即使在薄荧缺席的那五年里,也不曾有一刻黯淡过,那抹冬夜里柔弱的微光,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见证了他如何一步一步成为他少年时最为厌恶的言而无信、两面三刀的大人。

    他曾信誓旦旦对父亲说“不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可是如今,他已经青出于蓝,比他的父亲更为冷酷、心狠手辣,他蜕去了很多东西,那抹微光却依旧留在他的心里,割得他血肉模糊。

    她对他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即使要折断她的翅膀才能留下她也在所不惜。

    待傅沛令回过神时,他已经端起了面前的那杯香槟。他望着薄荧,嘴唇动了动,想要告诉她他们可以重头再来,梗在心头的话还未淌过舌尖,冰冷的香槟混杂着坚硬的冰块就泼上了他的脸。

    傅沛令闭着眼,被冰块砸过的疼痛远远赶不上从天堂堕入地狱的五内如焚,香槟从他颤抖的睫毛上滴落,仿佛眼泪。

    薄荧看着他刚刚柔和下来的脸在短短几个眨眼间重新变得冷漠坚硬,再睁开眼时,他铁青着脸,眼底只剩漫无边际的冰冷。

    “敬你。”薄荧目不斜视地迎着傅沛令恨之入骨的目光,轻声说。

    “薄荧——!”

    她的名字从傅沛令的牙缝里挤出,他猛地抓住薄荧的手,逼近了她,他想问问,她的心是用铁来做的吗?无论是火烧还是水淹都动摇不了分毫,每一次,都能毫不犹豫地挥刀贯穿他的胸膛。

    一抹寒光止住了他的动作,傅沛令僵硬地看着横在他和薄荧之间的那把小刀,就连怒火也被不敢置信的情绪给暂时冰冻了。

    这一次,薄荧轻而易举地挣开了傅沛令的禁锢。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刀?”傅沛令的神色里闪过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慌张,那慌张不是来自闪着寒光的小刀,而是来源于过往的认知被忽然推翻的无所适从,来源于眼前陌生的薄荧。

    “这个啊。”薄荧神色平静地看了手中的小刀一会,扬着嘴角看向傅沛令:“……你猜?”

    傅沛令心惊胆战地看着薄荧用转笔似的漫不经心转着小刀,寒光擦着她凝白纤细的指尖一遍遍飞逝而过又卷土重来,他害怕那刀光割破她的手指,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了,直到薄荧利落地抓住那把在她指尖不断飞转的小刀。

    随着轻微的咔嚓一声,薄荧将小刀折叠起来,扔进了提包。

    她拿着包站了起来,一如傅沛令走进包厢时的傲慢,她也借着地理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沛令。

    “就算我变成淤泥,也不会溅上你的裤管。” 她微笑着说:“求我?下辈子也不行。”

    ☆、第234章

    薄荧走出包厢的时候, 立在门外的梁平立即迎了上来, 他皱着眉心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低声问:“没事吧?”

    薄荧点了点头, 目光移向不远处安静站着的余善齐。

    “薄小姐, 程总让我接您回家。”余善齐神色平静地说。

    薄荧还未开口, 身后的包厢门就打开了, 傅沛令从房间里跨出, 看见候在走廊里的余善齐时,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转过头, 对薄荧露出一个夹杂着恨意和痛苦的冷笑:“……不论你逃到哪里, 你都摆脱不了我。”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余善齐的目光始终在薄荧身上,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送您回家吧,薄小姐。”

    “好。”薄荧收回目光, 对余善齐礼貌地笑了笑。

    程遐带着威廉姆斯参观过上京市设施最新最齐全的逸博酒店,又亲自将他送进总统套房后,才沐着月色回到了扁舟台。

    人在夜深人静独处时的时候,思绪总是容易跑偏, 程遐离开酒店时想的还是怎么拿下威廉姆斯, 等他乘上扁舟台的电梯时,脑海里早就被另一个人完全占据了。

    他在回来的途中无意瞥到一个飞速后退的公车站广告牌, 仅仅一眼, 那个在黑色记号笔留下的十字和凌乱愤怒的文字掩映下变了感觉的笑容,就这么措手不及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里,并在之后的一路上挥之不去。

    当电梯升到55楼的时候, 程遐收到了一条短信,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一切办妥。”

    这意味着明天对薄荧、对杨泽重来说,都将会是天翻地覆的一天,他想了想,给薄荧发了一条短信:“睡吧,养好精神明天反击。”

    距离余善齐向他汇报送回薄荧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但他能猜到薄荧没睡,遇上这种事,或许真的有人能心大到照常吃好喝好,但是他知道,薄荧不是那种人。

    所以他希望看到这条短信的薄荧能稍微安心一些。

    随着脚下微弱的一顿,电梯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了,程遐放下手机,抬脚从明亮的电梯厢走进幽暗的走廊,与此同时,一声短促的手机震动声从幽暗里传来,让程遐脚步一停,皮鞋后跟落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时,发出清脆的“嗒”声,走廊里的自动感应灯在这一刻应声而亮,照亮了程遐脚下的路,也照亮了走廊尽头抱膝坐在他门前的那个单薄身影,她正在看手机上的信息,此刻下意识地朝他望来,狭长的眼眸又黑又亮,好像盛着波光,那样柔和,那样美丽,而她的目光和神色却是冷的,不是寒冰的冷,而是月光般孤独而寂寥的冷,程遐一路的克制,一路的自我告诫,都在这一眼中溃不成军。

    程遐一步步朝薄荧走去,她依旧坐在地上没动,只是慢慢扬起了唇角。

    “……你在这里做什么?”程遐站在她面前,低头问道。

    “我在等你。”薄荧仰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微笑里仿佛有春光、有花香、有翩飞的蝴蝶,有温柔美好的一切,没有真正见过薄荧的人,永远想不到世上会有这么一种人,只是微微一笑,就让人想将一生所有都捧到她面前。

    在半晌的沉默后,程遐将手递给她:“起来,地上凉。”

    薄荧笑着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薄荧依旧看着程遐,只是嘴角垂了下来,眼中露着一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哀愁:“你已经去过我家了,可是我还没有去过你家。”

    在半晌的对视后,程遐退让了,他越过薄荧,伸手在门锁上按下了指纹。

    啪嗒一声,门扉开启,程遐看着薄荧,平淡地说:“进去吧。”

    于是她的唇角又扬了起来,程遐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心上有什么地方痒痒的,几乎要让他哑然失笑了,察觉到这莫名的情绪,程遐立即抿紧了嘴唇,恢复成比上一刻还要冷淡的面孔。

    薄荧已经毫无所觉地走进了玄关。

    这间房子的面积比薄荧那间还大,因为所处方向的不同,在薄荧那里是出现在露台的樱花园夜景,在程遐这里却是正对大门,薄荧一走进玄关,最先看见的就是一面代替了墙壁的宽阔落地窗,夜风正在从打开了一半的窗户外徐徐吹入,撩动窗边及地的浅灰色薄纱,窗外是夏末初秋的星空,幽深浓重的琉璃蓝里,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颗明亮却孤独的星星,天边的月光挥洒下来,为空旷的客厅蒙上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光。

    “别开灯。”薄荧望着窗外的星空,出口的声音迷离又轻柔,和眼前的景象如此相配。

    程遐看着她的背影,放下了已经按在灯光开关上的手。

    “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会来这里,我没有准备多的拖鞋。”程遐说:“你直接进去就好。”

    薄荧却直接脱去了脚上的高跟鞋,光脚踩上了光洁明亮的地面,程遐皱起眉,想说地上冷,却又中途忍住了。

    他换上拖鞋,跟在薄荧身后看着她着迷一般走向宽阔的落地窗。

    “……真美啊。”薄荧的双手放上窗沿,仰头看着遥远天空中的那片弯月,轻声说道。

    程遐看着她和月色一样孤独冷寂的眼睛,问道:“你喜欢月亮?”

    薄荧的神色里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惘然,她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没有说话。

    “……是他对你说什么了吗?”程遐问。

    “杨泽重的背后有傅沛令。”薄荧轻声说:“他说……要毁了我。”

    “只要你自己的心不折,谁也伤不了你。”程遐说:“能够毁了你的,只有你自己。”

    薄荧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程遐百折不回的神情,他的神色永远是那么坚定,和迷失在大雾中,跌跌撞撞也找不到方向的薄荧不同,他拥有明确的目标,并且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

    “你说的对。”薄荧微微笑了起来。

    她的笑落寞而孤独,不是在认同程遐的话,仅仅是一个附和的微笑。

    “是我不够坚强,是我太笨太软弱。”她垂下眼,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像一张白纸了,夜风吹起她泼墨般的长发,好像连她单薄的身躯也要一起吹走。

    程遐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后悔,为他正确但毫无用处的大道理。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薄荧不仅面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浮出了虚汗。

    “你怎么了?”程遐脸色一变,握着薄荧的手臂强行将她转向自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地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的小腹:“……胃疼?”

    他用肯定且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过会就好了。”薄荧从他手中抽出手臂。

    “你之前吃了什么?”程遐盯着她,他去见威廉姆斯之前为她做了晚饭,他肯定这不是饥饿引起的胃疼。

    “一杯冰的香槟。”尽管他面若寒冰,薄荧依旧无所畏惧地在疼痛中朝他露出微笑,这微笑虚弱而无力,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我送你回去吃药。”程遐当即就要转身朝门口走去,是薄荧拉住了他。

    他因为薄荧的出手而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回过身时,薄荧松开了他的手臂,转而抱住了他。

    “不要让我走,一个人太冷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又低又轻地在他怀里响起:“不要赶我走,好吗?”她抬起头,凝视着程遐的目光里有粼粼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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