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离我的邮箱自动发出邮件只剩下三分钟。”薄荧冰冷的目光从郭恪、僰安秋、僰庭春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做出决定了吗?”

    还是没有人说话,唯有僰庭春,紧紧抱着僰昭,泪流不止、充满憎恨地看着薄荧:“……你这么对自己的亲妹妹,会不得好死的!”

    “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有善终的一天。”薄荧笑意更深,声音却随着更冷更轻了。

    “你——”僰庭春还要说话,被她搂住的僰昭从她怀中挣脱出来。

    “我跟你走。”僰昭紧抿嘴唇,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也请你遵守约定,销毁证据。”

    在僰庭春的哭泣声中,薄荧带着僰昭走出了僰家大宅。

    薄荧虽然一次都没有回头,但依然知道程遐就牢牢跟在身后,他沉郁安静的注视如影随形,牵动着薄荧内心和痛觉相连的每一根神经,他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初雪天,她自以为独行了很远,实际却从未走出他的目光。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回头,就一定能看见他坚定挺拔的身影。

    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

    她在内心拼命地祈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吧,没有争吵,没有告别,就像还有未来那样寻常地转身离去,什么都不要说,从这里转身离去吧。

    不要让她看见失望的目光,不要让她再次感受被抛弃的痛苦,就这么安静地离去吧。

    薄荧将失魂落魄的僰昭推进汽车后座,逃跑似的回到驾驶席启动引擎时,程遐的声音隔着一面车窗,模模糊糊地传来:

    “我不希望你做魔王,只希望你能自在地走在阳光下。我相信爱上你的自己,也请你相信自己,你比你以为的更坚强、更善良……更值得被爱。”

    那一刻,薄荧心中所有被悬挂起来的负面情绪被人解下,轻轻落了地,她所有的防备在忽然溃不成军,她咬紧牙关,才勉强压下了冲到咽喉的哭声。

    她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屹立在车后的男人,她似乎想一次看个够,一次就把他的身影深深刻在记忆里,然而她越是看,就越是不能移开目光,渐渐地,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她的眼眶中迸发出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眨眼。

    程遐穿着严肃低调的黑色西服,身姿瘦削但依然挺拔,整洁匀称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双透露着沉静的幽深眼眸,冷俊的面庞或许因为冷风吹拂的原因,稍显苍白,在这张轮廓分明、眉眼冷酷的脸上,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温柔的目光。

    在薄荧定定的注视中,他轻声说:“……我等你回家。”

    薄荧压下喉中的酸涩,深呼吸一口,按下一半车窗,对着窗外后视镜中的程遐含泪扬起了微笑:“我想知道塞维利亚的春天是什么模样,等我回来……还来得及么?”

    一抹笑意从程遐的嘴角爬起,慢慢在脸上扩散开来:“……因为是你,所以永远都来得及。”

    这是薄荧第一次看见他的微笑,那张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抹淡淡的微笑而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平静的瞳孔就像是秋日阳光下晒得温热的黑色玛瑙,沉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悲伤的、遗憾的、恋恋不舍的,一种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东西,使她的泪水险些在这一瞬夺眶而出。

    薄荧强迫自己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用力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开出了僰家大宅。

    ☆、第 260 章

    白色的保时捷目标明确地一路行驶, 在一小时后, 在一所大门气派、操场广阔的高档幼儿园对面停了下来。

    轿跑停下半晌后, 一路上保持安静、神色呆滞的僰昭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面前的偌大建筑就是她幼时入读的幼儿园,她转过头, 对薄荧呆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里?”

    隔着一层灰蒙蒙的贴膜, 薄荧侧着头静静看着安静的幼儿园大门, 恍若未闻地问道:“你还记得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吗?”

    僰昭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不大记得了。”她将目光转回大气简洁的幼儿园大门, 望着那扇银灰色的大铁栏栅门, 慢慢翻找着自己沉睡的记忆:“我只记得有许多课, 除了日常的文化课以外, 还有许多兴趣课……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舞蹈课,因为舞蹈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姐姐。”

    见薄荧没有打断她的话, 僰昭在试探的两秒中断后, 继续说了下去:“我从小就不算聪明,笨手笨脚……我的文化课成绩总是排在班级中下游, 手工课上老是划伤自己,家政课上也一直都是失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知道那些老师觉得我很笨,她们不说, 也只是因为惧怕僰家的权势……我都知道。”僰昭低声说:“只有那位舞蹈老师, 和爷爷一样,一直在真心地鼓励我、相信我……我一直很感谢她。”

    似乎是想起了那位舞蹈老师的音容笑貌,僰昭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冲散了些许脸上的悲伤。

    僰昭断断续续地,将还记得的在幼儿园时期发生的小事说了,然后,薄荧又开车带她去了曾经入读的公立小学,以及她现在就读的市七中,僰昭不知道薄荧为什么会对她从前的事感兴趣,一开始,她只是消极地回应着薄荧的要求,随着回忆的渐渐展开,她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细,讲到快乐的事时,她还会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薄荧的目光也会微微柔和,在那珍贵短暂的刹那,她们就像是天底下随处可见的一对寻常姐妹一样,分享着同一个快乐。

    但是僰昭知道这只是幻象,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虽然褶褶生辉,但总会有破碎的一刻。

    随着薄荧将车驶上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逐渐驶离市区时,僰昭就知道自己的梦该醒了,她的笑容重新沉寂下来,茫然失落地呆呆注视着窗外堆积着灰黑色云片、风雨欲来的天空。

    这条路通向的是什么地方呢?薄荧所说的,她最珍贵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僰昭望着窗外昏暗的街景,她的内心没有恐惧,只有茫然——一夕之间,世界翻天覆地的茫然。

    “你……真的是我姐姐吗?”她忽然转过头,望着前方驾驶席上的薄荧背影。

    有着秀丽背影的纤瘦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仿佛她的声音传入了真空,根本就没有抵达对方的耳蜗。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电视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有缘由地对你产生了亲近感,即使父母和舅舅反对我接触和你有关的一切,我依然很喜欢你……”僰昭一边说,一边从红肿的眼眶中流出了眼泪:“我的妈妈非常美丽,我的爸爸非常聪明,可是我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我什么都做不好,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失望。”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是灯塔一样,我拼命努力,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美丽又聪慧,做什么都手到擒来。我很羡慕你,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拥有了想拥有的一切,一定有很多人爱你,一定过得……非常幸福。直到我从新闻上得知你在北树镇的过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浅薄,多么天真……”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却还在傻傻地羡慕你……我甚至还在你面前抱怨我的家庭,我说了对你来说那么残酷的话……在我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就狠狠伤害了你……”僰昭的声音从发颤哽咽,到最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短短数秒的时间,她带着哭腔,话语破碎含糊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薄荧一生遇到的所有辱骂和诅咒都没有这一句破碎不堪的“对不起”更具杀伤力和穿透性,薄荧强迫自己的目光牢牢定在窗外的黑夜上,但是没用,她依旧感觉到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冲破了内心的防备,汹涌地滚出眼眶,在脸颊上留下两行被烫伤的痛意。

    窗外的天空好像被谁涂上了一层浓墨,幽深的蓝黑色棋盘上空无一物,孤独又寂寞。

    薄荧的眼泪淌过那张因过度克制而显得僵硬木然的脸庞,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方向盘,就好像是抓着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黑夜,隐有颤意的的声音宛若阳光下逐渐消融的冰川,冰冷又脆弱:“别说了。”

    身后的僰昭还在泣不成声地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这三个字比任何恶毒的话语都更能刺中薄荧的心,每一声对不起,都深深地刺进了她干涸紧缩成核的心房,刺穿了一年复一年、结痂又撕开的伤疤,疏通了凝结堵塞的血管,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胸腔深处喷涌而出,带着酸涩的暖流滚滚流过她的四肢百骸,融化了她经年累月压抑冻结起来的痛苦,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别说了!”薄荧猛地踩下刹车,汽车就这么在山路的中央停了下来,薄荧像在承受着某种快要压垮她的重担,不堪重负地叫道:“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担负着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这么坦然真诚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薄荧试着用闭眼去止住自己失控的泪水,但是眼泪紧接着就从她紧闭的眼睑下流了出来。

    僰昭不说话了,只是泪流不止地望着薄荧,眼泪就像忘了关的水龙头一般,不断冲刷着她稚气未消的脸庞。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的我连一秒都不想和你多呆。”许久后,薄荧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泪光盈盈的双眼里只剩下冷意:“请你立即下车。”

    僰昭满是泪水的脸上露着疑惑:“……你还没有报复我,还没有拿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已经拿走了。”薄荧不看她,冷硬地说:“你走吧。”

    僰昭茫然地被赶下车,看着薄荧的汽车在眼前绝尘而去。

    薄荧已经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吗?

    僰昭无法回答,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中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薄荧的离去,一起永远的消失了,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空荡荡、孤零零地留在心脏中央。

    在她品尝到成长的苦涩滋味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薄荧从她身上拿走的东西是什么,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是无愧于心的坦然,薄荧打破了将她保护起来的玻璃花房,将真实丑陋的现实不由分说摆在了她的面前,拉扯着她的灵魂,强迫她在这一夜成长。

    在冰冷的夜风中无所适从地站了十几分钟后,僰昭擦干脸上的泪水正欲往回走,一辆亮着绿色顶灯的的士在她眼前停下了。

    “小妹妹,是你叫的出租吗?”慈眉善目的司机阿姨从车里笑着问道。

    僰昭刚想否认,对方就念出了她的手机号尾数,再次确认道:“这个号码是你的吗?”

    “是我的,可是我没有叫出租……”僰昭话音未落,忽然想到什么,一双眼睛立即亮起光辉,她猛地转头看向薄荧离开的方向,那里自然没有了白色保时捷的踪影。

    薄荧踏上的前路,尽数湮没在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

    尽管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僰昭依旧没来由地觉得心中那个空洞被堵上了,她好像没那么冷了,但是心中依然充满茫然。

    在司机的再三催促下,僰昭坐上了出租。司机阿姨一边说着快要下雨的闲话,一边发动汽车往来时的路开去,僰昭坐在汽车后座,望着才窗外怔怔出神。

    从头到尾,僰昭都没能真正理解过薄荧的所思所想。

    唯独一点僰昭很确定,她很孤独,她很悲伤,这两股压抑的情绪不仅压倒了她,也几乎压倒了在她身旁的僰昭。

    “对不起……”僰昭在心中默默呢喃。

    “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对不起?”薄荧的质问响彻在她脑海里。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同样感到强烈的羞耻和愧疚。

    温热的眼泪再次从眼眶流下,僰昭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压抑着涌到喉头的哭声,为她的父母,为她的舅舅,为她自己,为整个僰家——为世界,在心中不断地向一个听不到她说话的人泣不成声地反复道歉。

    光线昏暗、夜色浓重的盘山公路上,僰安秋心情烦躁地驾驶着黑色的轿车飞驰着。

    放在手机卡座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僰安秋看了两眼,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喂?”话筒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僰安秋听了片刻,脸上烦躁神色更重:“僰昭可是姓僰——用不着你耳提面命,我也会把她安全接回来——这是谁的电话?你怎么没用自己的号码给我打?”

    在天空中酝酿多时的雨滴终于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僰安秋随手打开了自动雨刷的开关,不快地提高音调:“行了——我知道这次是我疏忽,没有下次,没有下次——行了吧?!”他正欲挂断电话,对方又说了什么,让他止住挂断电话的动作,狐疑地扬起眉毛:“什么窃听器?薄荧说的?”

    他用肩膀夹住手机,弯下腰,左手仍掌着方向盘,右手却伸向了副驾驶仪表台下方四处摸索。

    “没摸到啊……”僰安秋嘟囔着,更加压下上身,往仪表台更深处摸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辆满载着混泥土的砼车正拐过弯道。

    随着砼车刺耳高昂的喇叭声割破宁静的夜色,僰安秋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黑色的轿车就和砼车的搅拌筒狠狠撞在了一起。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霎之间,砼车的司机连忙把车熄火,冒雨下车查看,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完全翻车、变形的黑色轿车前,往破碎的车窗里看了一眼后,随即就一边拨打报警电话一边脸色苍白地往有人家的山下跑去了。

    寂静的山路上只剩下相撞的两辆车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伤者。

    雨越下越大。

    黑沉沉的雨夜,不时有电光一闪,那都是黯淡的、沉默的闪电,伴随着雷光闪耀,绵密有力的雨滴如同断线的银珠,用力敲击在冰冷粗糙的沥青路面上。

    在僰安秋模糊的视线中,一个阴影越走越近,最后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僰安秋睁大被鲜血阻挡的眼睛,努力看清眼前的人:这是一个穿着黑色防水运动套装的年轻男人,他的脸对僰安秋来说毫无疑问是陌生的,他的头和脸都完全湿透了,从天空倾盆而下的雨水不断流过他锐利冷淡的五官,流过他眼下的一条小小伤疤。他定定地看着僰安秋,眼里露着一抹僰安秋无法理解的怜悯和悲哀。

    “救……救我……”僰安秋费力地张嘴:“我能给你很多钱……”

    “你已经用掉了最后的机会。”年轻男人轻声说,他的声音很小,小到轻易就被瓢泼的雨声淹没。

    “救救我……”僰安秋还在不断重复,强烈的求生欲闪耀在他鲜血淋漓的脸上。

    “你和我……都必须为自己过去的罪孽赎罪。”年轻男人那双曾充满不屈斗志的眼睛只剩下信念燃烧殚尽后残留的死灰。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只乳胶手套慢慢戴上。

    ……谁也逃不了。

    僰家大宅里,乍然得知消息的僰庭春当即就站不稳了。

    她紧紧抓住郭恪的手臂,双眼发红地不断追问:“是不是医院搞错了?出事的真的是我哥哥吗?千真万确吗?”

    “已经确认了,是他没错。”郭恪一脸沉重:“似乎是高速行驶中分了心,所以才会撞上运输水泥的砼车。”

    “我要去医院。”僰庭春神色慌乱地松开郭恪,急促地高声呼唤佣人为她拿来外出的大衣。

    然而无论她怎么喊,僰家大家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庭春——”郭恪提高声音,双手按住僰庭春的肩头,强迫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大哥的车撞上砼车的搅拌桶,桶内的水泥泄露,大哥当场就——”

    “我不信!”僰庭春惊声尖叫起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瞪得又大又圆,瞳孔内充满惊恐,眼白里血丝遍布。

    “庭春!”郭恪低喊。

    “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是误会……”僰庭春喃喃自语:“哥哥一定在医院等我,他要做手术呢……我不在的话,谁给他的手术签字呢……我要去医院……哥哥正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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