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西子一怔,也没料到他会给自己解惑,并且不觉得自己的身份能听到这些秘密。

    但既然已经说了,陈倦便不会后悔。

    “她和我父亲一手创建了acme,将它推到了业界龙头的位置。我设计那顶王冠,灵感便来源于她。”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眸光稳定,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经历过很多变故和威胁,踏过所有的荆棘才取得后来的成就,我在我生日那天给她戴上了那顶王冠,但第二天——”

    他阖了阖眼,沉声继续道:“第二天,他们便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出了事故。”

    阮西子浑身一震,她依然记得在他生日的第二天,她曾在墓园里见过他,当时她就猜测他可能是去给父母扫墓的,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那种给人带来厄运的东西不值得人纪念,我已经把它毁掉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

    阮西子咬唇沉默半晌,她很迟疑自己是否该那么说,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先生和夫人的事故是意外,跟陈总送给夫人的礼物没有任何关系。陈总也说它像是‘珍珠泪’一样,是一顶会给人带来厄运的王冠,可为什么‘珍珠泪’现在依然是每个女人梦想要得到的王冠,而‘荆棘’就要被判死刑呢?”

    阮西子的话让陈倦眯起了眼,她快速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了一下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陈总不要把别人的错误怪罪到自己身上。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

    陈倦安静地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阮西子都低头开始在设计图上勾勾画画,他也没有任何动静。

    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回到了他的位置上,从一边抽出一张设计图,手里握着笔,盯着雪白的画面发怔。

    阮西子偶尔偷看他一眼,有点担心自己的话是否冒犯了他,压根就没办法把心思真的放在设计图上,她有些烦躁地开始转动手里的笔,陈倦就是在她如此焦灼的时候开口的。

    “那不是别人的错,是我的错。”

    他轻声说着,“他们一直希望我可以继承acme,但我在送给母亲王冠那天拒绝了。我只想做一名自由设计师,不想担负家族企业的责任,那时我觉得这样的责任会让我的设计事业变得不纯粹。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因为这件事吵了很久,父亲一直不同意,母亲在为我争取,后来……我爸不习惯用司机,出差都是自己开车,隔天早上五点钟就离开赶飞机,他们在车上又因为我吵了架……”

    在疲劳驾驶的时候还吵架分心,极易发生交通事故,事情可大可小。

    阮西子倏地抬头望向他,目光专注道:“你不在车上,怎么知道他们是因为你的事在吵架才出事的?”

    陈倦冷冷淡淡道:“是我父亲在过世之前,躺在病床上亲口跟我奶奶说的。他希望我不要内疚,所以让奶奶永远不要透露这些事,并且……”他勾了勾嘴角,“他说他后悔了,不该为了这些小事而丧失了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的机会。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就在门口,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阮西子愣住了,怔怔地没有说话,陈倦在这个时候冷静地说:“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她心里凉了一下,将目光转回到设计图上,盯着它弯弯曲曲地划着线,一丁点灵感都没有。

    陈倦看着她的背影就知道她的心思没在设计上,这该怪他,好好地非要提那些事,正常人都会受影响。

    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脑子里就有了雏形。

    他试着握住笔,当笔尖接触到纸面的时候,他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

    他深呼吸,调整着心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用尽全力在纸面上一点点画出脑子里的性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径直了。

    纸面上的线条并不流畅。

    甚至还有些卡顿,连初学设计的人都不如。

    但当陈倦放开手,盯着设计图上出现的轮廓时,却有些怔住了。

    尽管很烂,完全不符合他的标准,却还是画出了轮廓。

    这在他过去孤独生活的数个年头中,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还是换作我来帮你吧。”

    身后忽然想起了女人的声音,熟悉里带着些无奈,陈倦没有回头,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被女人握住了,她的手比他小很多,握着他的大手看上去有些滑稽,却很有力。

    “我们一起画。”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比心理医生开的药更能平复他的心情,他看到自己被她握着的手一点点在新的纸面上画出流畅的轮廓,他下意识地跟着脑海中构思的形状走,渐渐的,完美的作品展露在眼前——珍珠镶嵌在戒指的最中央,好像纤细树枝般的戒指圈环绕着珍珠,在纤细“树枝”蜿蜒缠绕的珍珠边沿,镶嵌着数颗闪耀漂亮的圆钻,圆钻的顶端扣在珍珠的边角,这枚戒指打造完成后,该用玫瑰金色的戒圈,与中央的珍珠和圆钻才是最好的搭配,只是在脑子里想想配色与最终效果,就足可预料到这样兼具着生命力与传统美感的戒指真的打造出来会有多漂亮迷人。

    阮西子慢慢放开手,温柔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看,你其实可以做得很好,只要你不再怪罪自己。我看过一本书,叫《岛上书店》,里面有一句话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是它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我想,于你于我,都有这样的一年,于你是过去那一年,于我是现在这一年。我们都会有更好的人生。”

    陈倦回眸望向她,阮西子回望着他安然沉静道:“你是先生和夫人最爱的人,夫人收到王冠的时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尽管他们走了,也应该没有遗憾了。如果你因为无心的牵连而怪罪自己一辈子,那才会让他们走得不安。你应该好好活着,这才是他们的遗愿,也只有这样才会有人永远铭记他们。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到了最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记得他们呢。”

    陈倦皱起眉陷入沉默,阮西子径自道:“你要做得不该是再也拿不起笔,而是拿起你的笔,绘出更多用来纪念他们的东西。这样一来,他们就好像还活着一样,可以永远陪着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哪怕唯一带着夫人意义的王冠也被毁掉,这个世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陈倦错愕地凝着她,好像一瞬间,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豁然开朗的局面让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女人,阮西子只是对他笑了笑,说了句“你现在应该不需要我了”,便起身回到了她的位置上,拿起笔,专心开始绘制设计图。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陈倦望着她的身影,握着笔的手慢慢紧了紧。

    其实她说得很对。

    父母已经离开,与其销毁他们所有存在的痕迹,倒不如让所有人都在他的作品中铭记他们。

    他或许可以重新设计一顶王冠,一顶只带来幸运和纪念的王冠。

    只是,父母离开尚有人存在着纪念他们,但他呢?

    他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人死去之后,会有人纪念他么。

    其实哪怕全世界的人很快将他遗忘都没有关系,他唯一害怕的是阮西子忘记他,从此以后在她的人生中,他只是一个日渐缩小的剪影,到最后,在她的人生中半点痕迹都没有。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陈倦像现在这样,极其渴望可以健康地活下来,这在普通人看来在平常不过的事,对他来说却是最大的奢望。

    他看着阮西子,眼眶渐渐红了,他多想就这么抱住她,然后跟她说“我爱你,我们真的在一起吧”……可是不行。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该这么做,不该这么耽误她,扼杀她的青春。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不该让自己这样的人耽误她最好的年华,而他的表白,也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这一份爱意的阐述,是需要他用全部的生命和活下去的勇气作为赌注的。

    他赌不起。

    对他来说,爱她的表现不是靠近她,和她在一起,而是远离她,不要留下自己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第41章

    在dm淡墨新品发布会开始前的半个月,阮西子失踪了。

    设计部的人几乎没见到过她来上班,除了偶尔有人早上上班来得早会看到她的身影外,其他人压根连她的衣角都没有荣幸瞧见。

    严君泽守着办公室,一天一天度日如年。他本以为发生了作品外泄那样的意外之后,他们可以一起努力重新设计出展出作品,半个月的时间做一些模特佩戴的展品还是赶得及的,acme的工匠担得起这样的重担,只是……

    当他想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当他觉得自己有一个极佳的机会与她患难与共的时候,阮西子消失了。

    严君泽每日沉浸在忧愁和担心中,他试着打过阮西子的电话,但每次都没有人接听,他开始害怕了,害怕她出事,甚至想到了报警,但他又觉得如果阮西子真的出事,上面肯定早就发作了,dm的新品发布会在即,总设计师失踪陈倦不可能不找人。

    他没有任何动作,说明他肯定很清楚阮西子在哪里,在做什么。

    ……

    一周之后,严君泽终于忍耐不住来到了总裁办公室门口,他来的很早,秘书处还没人上班,前几天听早上来加班的下属说过,似乎见到阮西子这个时间来公司,他抱着试探的心态站在总裁办公室门口,推了一下门,门锁着,他轻轻靠在门上,里面很安静。

    或许里面并没有人,他那些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不是事实。

    如果是这样,他或许就不用如此度日如年了。

    可是,不推开门一探究竟,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些只是猜测,站在门口踌躇良久,严君泽还是抬起手敲门。

    他敲了三次,耐心地在门口等着,他告诉自己,如果没人开门,就认真去找找阮西子,如果有人开门,如果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画面,那么——

    当他还在想着要如何是好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阮西子打开门,淡淡地看着门口的他,眼底有些青黑,是忙碌和熬夜早起所致。

    严君泽怔怔地看着她,表情僵硬,身体摇摇欲坠。他的一切想象都成了现实,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地想到该怎么做,可当事情真的发生,他还没来得及想到的反应就全变成了呆滞。

    “严总监这么早。”她侧过身道,“是来找陈总么?陈总在,你可以进去。如果需要我回避,我在外面等你们谈完再进去。”

    无论是她的神态还是语调,都自然又平常,仿佛在苦难的时刻与陈倦并肩作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所自以为的,他们该一起渡过难关的美好幻想,始终只是他一个的奢望而已。

    “不。我是来找你的。”

    他沙哑地纠正她的话,让她有些意外。

    “找我?”她愣了一下,失笑道,“为什么要找我,我最近会比较忙,严总监应该可以理解吧,新品牌发布会在即,作品却外泄了,在准备接档作品这段时间,我必须十二万分的小心和专心。”

    ……所以,她需要在最安全不过的陈倦身边工作。

    而不是危机四伏的设计部。

    严君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她做的很对,可心里头始终酸涩的不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怔怔道,“就是一直没你的消息,所以很担心,听人说早上见到过你,就来碰碰运气,你没事就好。”掠过她的身影看向办公室里面,陈倦坐在办公桌后绘制着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朝门口看一眼,仿佛他都不够格做他的竞争对手一眼,连个目光都不施舍。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要虎丘赶设计图了,没别的事就先进去了。”

    阮西子说完话就点点头退回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那扇门好像一把刀一样割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严君泽傻傻地站在门口,门关上许久之后都没有动作,当他转身想走的时候,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不是阮西子,而是陈倦。

    陈倦直接关上门走出来,指了指窗户的位置道:“到那边聊。”

    严君泽抿抿唇,无声地走到窗边,现在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他淡淡地注视着窗外,如果翻涌的心可以和目光一样平淡就好了。

    “如果严总监真的那么关心前女友好不好,现在就不该做这种傻事。”

    陈倦开口,他是真的很平静,比起他的假装,他冷静安定许多。

    “我不明白陈总的意思。”严君泽轻声道,“陈总或许不知道,我本来也想陪她一起度过危机的,可……她身边已经有您了,她不需要我,我除了做这些傻事,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陈倦瞥了他一眼,略带嘲弄道:“严总监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当然还有事要做,比如说去看看你的好助理原小姐,调查一下她还想和深蓝那位王总怎么给dm使坏,还要怎么陷害阮西子,让她再也爬不起来。”

    严君泽惊讶地看向他:“小舟?陈总是不是搞错了,小舟那样的女孩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陈倦英俊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神色,连严君泽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他靠在窗边,听见陈倦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很清楚么?严君泽,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难道不知道,女人为了爱情可以违背一切原则么。”

    严君泽怔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陈倦留下一句“别打草惊蛇”便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严君泽忽然意识到,如果dm设计图外泄的事真是原小舟所为,那么他和阮西子,可以说是彻底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身边的人害了她,还是因为对他的感情而使她受到伤害,那么他曾经因为不忍心对原小舟有过的所有妥协和温和,就全都是扎进阮西子身上的刀子。

    上班时间。

    严君泽回到设计部,看着办公室的门如同往常一样被打开,原小舟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茶。

    “严总监,喝茶了。”

    她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神珍重而饱含爱慕,过去这样的她会让他想到自己,从而不忍拒绝,可现在看着,却令他难得产生了烦恼和憎恨的情绪。

    看着严君泽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冷若冰霜,原小舟浑身一凛,手上端着的茶险些掉在地上。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阮西子每日早出晚归,对这个城市深夜与凌晨的景色了如指掌。

    她每日忙碌,弥补了一些事,也错过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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