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几日日日照料古晋的侍女都看直了眼。古晋目不斜视,径直朝前院而去。

    侍女们见他走了才回过神,念及门口等着的人,顿时连连唤他:“古晋仙君,您且等等,澜沣上君正在院外……”

    古晋步履飞快,衣袂纷飞,侍女的声音刚及传入耳,他已经停下了脚步。

    临照院门口,一身浅蓝仙袍的澜沣正立在门外,朝他望来。

    难怪宾客们前往前殿参宴路过临照院时总会收了声音,原来是代掌天宫的澜沣恰等在此处。

    “澜沣上君。”按辈分,古晋长澜沣一辈,但论仙阶仙品,古晋却差澜沣千里万里。古晋拱手,算是同辈之间的见礼,道:“既然来了临照院,何不入内?”

    “主人未请,怎可贸然而进。”澜沣上前一步,眉宇温润。他代掌天宫,身份不一般,自是无需对古晋回礼。

    “十年前和仙君在梧桐古林里曾有一面之缘,当时事急从权,场面混乱,古晋仙君怕是未曾留意到本君。”

    十年前梧桐岛凤隐的降世宴会,澜沣作为凤染属意的接班人,自是在场。

    “当年古晋年少,做了些荒唐事,不提也罢。”古晋笑着提过。

    “见着仙君今日和当年已大为不同,想必秉性亦成长了不少。”

    澜沣代掌天宫这些年,身上的威仪与日俱增,却不知为何在这时的古晋面前竟有些施展不开。

    咚咚咚!

    不远处前殿里寿宴即将开始的钟声传来,澜沣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朝古晋开口:“其实今日澜沣在此等候,除了想对古晋仙君当面拜谢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拜谢?”古晋眉头挑了挑。

    “前些时日,孔雀一族被鹰族欺辱,幸得古晋仙君将遮天伞借予华姝,才免了百鸟岛的祸事……”

    “上君是在以天宫执掌者的身份谢我吗?”古晋声音微抬,似是好奇,又似有深意。

    澜沣话语一滞,颇带几分赧然,但终是看向古晋坦然道:“不管是天宫的执掌者,还是以我和华姝这些年的旧谊,仙君消弭了两族战乱,我都该来感谢仙君。”

    “大泽山虽不涉仙界派争,但这次也算阻了两族争斗,我本做错,但也算无心插柳,澜沣上君不必谢我。至于上君的不情之请……”古晋负手于身后,沉声道:“上君放心,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澜沣一愣,“古晋上君,你……”他顿了顿,“知道本君今日为何而来?”

    古晋眼底拂过一抹情绪,复又缓缓沉寂。他道:“古晋曾听闻澜沣上君数千年前仙力就已臻入上君巅峰。”他微一沉默,看向澜沣,缓缓开口:“以古晋堪堪下君巅峰的修为,昨日怕是一入静姝阁,上君便已知晓了吧。”

    澜沣沉默,心底难掩诧异。

    当年梧桐岛上一面,古晋尚是少年心思,顽劣不堪,他本以为古晋知道华姝和自己的情谊后会按耐不住,未免古晋今日意气用事,搅乱宴席,让华姝和孔雀王丢脸,他才会提早等在临照院外,本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委劝古晋几句,却不想他竟如此锋锐聪明,不仅一句话点名了他的来意,更似早已经做好了决定。

    “古晋虽不若上君位尊仙界,但也不是强取豪夺之辈。华姝公主既然从未心仪于我,我自是不会强娶公主为妻。”古晋言语铮铮,朝澜沣颔首,“就算上君今日不来,大泽山的聘书也已无任何意义。”

    他轻轻看了澜沣一眼,这一眼,竟带了些许威仪清冷。

    澜沣被这目光一扫,神情一愣,想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古晋越过澜沣朝前殿方向而去,行了几步复又顿住。

    “上君放心,当初遮天伞是古晋心甘情愿借出,华姝公主不慎炼化,亦是无心之失,大泽山上下不会因为此事责难公主。”

    古晋说完,径直朝前殿而去。

    他身后,澜沣定定望着远去的白衣仙君,掩下了心底刚刚被那一眼所威慑的难堪。

    自天帝闭关海外,他位尊仙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

    东华上神的幼徒古晋,这个被禁十年名声狼狈的仙君,居然让他生出了真正的探寻之心。

    鸾雀殿上,岛上前来祝贺的仙君们早已落座,华默携华姝入殿的时候,还引起了好一番轰动。

    华姝本就是仙界第一美人,如今战胜了老一辈的鹰王宴丘,更是名声斐然。她一身浅金雀袍,头戴翎冠端坐在孔雀王下首,比那初阳都明艳夺目。

    华默坐定,悄然在女儿耳边道了句“今日一早古晋遣人送信,言聘书中所请已经作废。”

    华姝听完,笑意更浓,眼底俱是理应如此的笑意。

    殿上一大半仙界好儿郎因着华姝的一笑眼睛都给看直了,余下一众跟随父兄前来祝寿的女仙君们心里头泛涩,却毫无办法。

    论美貌,华姝艳冠仙界;论地位,她是一族公主;论仙力,如今华姝上君巅峰,足以和实力强横的掌教平分秋色。说句实话,她们还真不知道比什么好。

    倒是那日在岛口见着了古晋的几位女君忍不住在殿上翘望,寻找古晋的身影。那日匆匆一瞥,灰衣仙君风尘遮面,实未把模样瞧得清楚明白,老实说她们对这位曾惹出泼天大祸被禁锢十年,却又成为大泽山三尊之一的传奇仙君,颇有几分好奇。

    这时众人倒也发现此时殿上只余得两个空位----孔雀王身旁平齐之位,以及左首案首之位。

    那左首案首,应是给这次对百鸟岛有大恩的大泽山古晋仙君而留,至于孔雀王身旁之位必是给从南海斩杀凶兽归来的澜沣上君而留。

    澜沣上君身份尊贵,又至今未娶,女君们殷殷期盼着他进殿,听见殿外脚步声响,俱都忍不住扶正了头上的琉璃步摇,盛着灿烂而矜持的笑意含羞带怯地朝殿门处看。

    这一看,殿内的女君们便愣住了。

    曜曜其日,灼灼其华。

    唯此八字,方能形容入殿之人带来的惊艳绝伦。

    遑说这些本就爱好皮相的女仙君,就连抬首望来的华默和华姝,在古晋入殿的那一瞬亦微微恍了恍神。

    明明是同样一张脸,怎么今日出现的古晋竟和之前如此不同?

    “大泽山古晋,受掌教师兄之令特来向陛下祝寿。”古晋微微拱手,卓然立于殿上,仙族巨擘三尊之一的气度一览无余。

    殿上之人回过神,一时鸦雀无声,倒真有些为古晋出人意表的气度所惊叹。这殿上当年在梧桐岛和古晋打过照面的仙君们其实不少,但没有一人能把现在的古晋和当年那个矮搓胖丑的纨绔仙君联系在一起。

    时光真是一把修容刀啊,一众仙君心底默然叹息,满是艳羡。

    因着古晋的出场实在太过出人意表,随他进殿的澜沣反而被分薄了注意力和惊叹,仙族百来年历史上,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遭。

    还是孔雀王沉得住气,他最早回过神,连连请了古晋入座,又亲自下位将代掌天宫的澜沣引入身边之位。

    宾客齐聚,华默一挥手,丝竹管弦,百鸟群舞,一时殿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唯有华姝,悄悄留意着古晋,却见古晋自入殿开始,一次都未将目光放于自己身上,不由诧异纳闷,另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失落。

    酒宴半酣,华默抬手,舞乐皆停。

    他起身一举酒杯,朗声而笑:“今日本王大寿,当举三杯痛饮,这第一杯,谢诸位仙友不辞万里为本网祝寿,还请诸位仙友尽欢。”

    一众仙君连忙起身,饮尽杯中佳酿。

    一旁的侍女为华默满上酒,果不其然,他朝古晋望来,神情诚恳,举杯而道:“这第二杯当谢古晋仙君当日相借遮天伞之义,救我百鸟岛于水火之中。”

    坐于左首的的古晋却沉默下来。许久,众仙才看见他缓缓起身,朝华默遥遥一敬,饮尽杯中酒,道了一句。

    “陛下不必客气,今日陛下大寿,古晋造次了,想拿回向公主殿下允诺相借一年的半神器。”

    作者有话要说:

    困了,睡去啦。

    修改了最后一句。

    第四十八章

    “陛下不必客气,今日陛下大寿,古晋造次了,想拿回向公主殿下允诺相借一年的半神器。”

    古晋这话一出,殿上为之一静。

    相借一年的半神器?难道是遮天伞?不是说大泽山和白鸟岛交好,这才打破数万年不介入仙界争端的规矩,借出东华上神的半神器庇佑孔雀一族吗?听古晋仙君这话里的意思,难道传言有误?

    各派仙君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孔雀王亦是一愣,华姝神情一变当即便要起身,却被华默和澜沣同时暗地里压住了肩膀,澜沣朝她摇了摇头。

    华默向华姝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仍是一派威严慈和,看向古晋,声音微抬,“古晋仙君是说……?”

    古晋既然遣人来说不会再取遮天伞,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陛下。”古晋缓缓开口:“古晋少时顽劣,当年曾在梧桐岛上受过公主庇护之恩,一直铭记于心,是以古晋擅自将遮天伞和炫星凤冠借予公主抵御鹰族挑衅,现百鸟岛危机已除,大泽山有大泽山的规矩,从不介入各派之争,古晋虽知不妥,但想提前拿回炫星凤冠,还请陛下体谅。”

    他微一停顿,突然朝华姝看去,目光澄明,“至于遮天伞,听闻公主在和宴丘王一战中伤了仙力,此伞古晋便赠予公主,以报公主当年在梧桐岛上对古晋的相护之恩。”

    不说遮天伞被华姝炼化,以自己相赠藏住了神器不能归还的真正原因,这是古晋对华姝恩情的最后相报。

    古晋话音落定,殿内喧哗四起,一众年轻仙君面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心里头直念叨着大泽山果然是仙界巨擘,居然拿半神器来报恩,这也太大手笔了些吧!

    唯有资格顶老位份又够的老上君和各派掌教们听出了古晋话里真正的意思,在古晋和华默间逡巡的目光不由得带了一抹深意。

    百鸟岛虽然在仙界历史悠久,但因凤凰一族势大,其实一直处于二流仙门的地位,尤其是华默当年和宴丘一战受伤后极少能动用仙力,这几千年孔雀一族二代里又没有一个儿子能堪大用。若不是出了个以美貌和实力并存的华姝公主,百鸟岛早就悄无声息地没落了。

    这次孔雀王大寿延请整个仙族,仙界各派掌教、天宫上君齐皆前来,除了华姝仙力大增战胜宴丘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大泽山的态度。

    大泽山六万多年不介入仙族争端,亦无子弟入天宫奉职,但各派心里头都门儿清,东华上神作为仙族最古老的仙君,他的两个徒弟皆是上君巅峰,大泽山的底蕴只有天宫和海外梧桐岛能够媲美。作为仙族巨擘,它打破六万年的立山规矩,借出镇山神器偏帮孔雀一族,自是让所有人以为百鸟岛和大泽山交好,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百鸟岛在短短数月内于仙界威高陡升,华默和华姝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可刚刚古晋一席话,却让这些仙族老油条们听得明明白白。

    大泽山从无偏帮任何一族之意,遮天伞会出现在华姝手里全是因为古晋要报华姝之恩,如今古晋提前拿回炫星凤冠,将遮天伞赠予华姝,更是摆明了此事一过大泽山便不想再和百鸟岛有任何牵扯。

    虽然众仙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炫星凤冠,但显然比起古晋刚才话里的深意,这并不重要。

    殿上的老仙君和掌教们听懂了,自然华默华姝和澜沣也听懂了。

    华姝眉头一皱,便带了一抹恼羞成怒和毫不掩饰的诧异。无论是古晋当年在梧桐岛上对她的殷切还是十年后大泽山上对她的予取予求,这个少年仙君在华姝眼里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二愣子纨绔,只不过运道好被东华上神收为弟子,这才年纪轻轻便位份贵重。她心里想着即便是他知道自己炼化遮天伞,要嫁给澜沣,也只会在知道这一切后接受事实,怀抱着对她的暗恋和求而不得黯然离开,怎么都没想到古晋会在寿宴上说出这么一席话来。

    虽然替她遮掩了炼化遮天伞的事,却把大泽山和百鸟岛的关系毫不留情斩断,句句铿锵有力,原则分明,哪里是她心里以为的那个憨厚傻愣的草包。

    华默倒是比华姝心思更深沉些,他短暂地尴尬后面上挂了一抹不轻不重的笑意,点头道:“古晋仙君说的哪里的话,遮天伞和炫星凤冠本就是你于我岛危难之际赠予殊儿,如今愿意将遮天伞留在她身边护身,足见仙君高义,本王作为殊儿的父亲,感激不尽。”他说着摆了摆手,“来人,将炫星凤冠为仙君取来。”

    华姝炼化了遮天伞,又不欲嫁给古晋,炫星凤冠虽让人眼馋,百鸟岛却不敢再吞下。华默本欲在宴席散后送还古晋,却不想他竟在殿上亲口取回。他知道古晋是借拿回炫星凤冠之名,特意将大泽山和百鸟岛划清界限,以免大泽山再卷入百鸟岛和鹰族的纷争。

    只这么短短数句,华默便对古晋心生警惕。如此年少的仙君,处事这般成熟老练,半点不比他两位师兄差。

    见华姝面带恼怒,古晋波澜不惊,澜沣暗暗叹了口,殊儿这桩事做得过于下乘,此事过后,大泽山和百鸟岛仅存的一点恩义怕也耗得没有了。

    侍女将装着炫星凤冠的仙盒取来,华默交到古晋手中,正欲再说两句客气话,一旁不知哪家洞府的女君突然喊道:“古晋仙君,都说三界最罕有的仙侣神器便是这顶炫星凤冠,你就打开让咱们看看呗,瞧瞧到底是什么模样,被传得这么玄乎稀罕?”

    炫星凤冠来自上古,传凡佩戴之人皆能得世间圆满姻缘,乃神界已经陨落的月弥上神所有,她陨落后炫星凤冠不知所踪,这还是六万年来头一次现于三界之中。

    这女君娇声问起,殿上众人纷纷朝古晋望来,都想瞧瞧宝贝。即便是推了婚事的华姝,听见这话都生了好奇,不由自主朝仙盒望来。

    古晋从华默手中接过仙盒,朝一众眼巴巴望着的女君看去,笑了笑,道:“家师曾有言,此冠乃古晋娶妻聘礼,能见炫星凤冠之人,必是古晋之妻。古晋不便启盒,还请诸位见谅。”

    他说着长袖一挥,炫星凤冠随仙盒没入乾坤袋。古晋朝众任颔首,翩翩坐下,不再言语。

    白衣仙君贵而出尘,言辞灼灼,直让殿内一众女君稀罕得不得了,只恨不得自己立马变成那个有资格瞅炫星凤冠的人,个个含羞带怯地望着古晋眼都不愿意挪。

    各派长者见古晋持身自正,亦摸着胡须纷纷点头,眼底全是欣赏。

    好好地一场孔雀王寿诞,差点就变成了大泽山小长老古晋仙君的相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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