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娘道:“我也不需添什么新首饰,便不去看了。你若要去便快些儿,同她们一同去吧。”

    齐翠儿刚要说话,她相公闵子清道:“要那些虚华之物何用,不是同你说了要备几份年礼?”

    齐翠儿暗中撇嘴,边上两位娘子已经去看了的廪生笑道:“女人家就是没法子,凭是置了多少,只是不足。不是说颜色不鲜亮了,就是说样式过时了。千百年来,还不就是花儿朵儿那些?又有什么时不时的,唉,搞不懂她们!”

    迟遇安同方伯丰走到一处,仍是那通老调重弹。方伯丰见他全无主意,听了谁说的都只觉有理,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且他本意是要今日陪陪灵素的,哪知道又遇着熟人,便只随口敷衍两句,瞅了空子对灵素道:“不是说要到外头看看去?走吧。”

    这年集开在南城,长乐坊东南边,边上就是贫民居处。从北边出来,过两个路口,就到了百行街,再绕到前头去,就是那高楼林立的高楼街了。那大手笔派单子的,就是这高楼街上的几家馆子酒楼。

    灵素本就逛得心不在焉,一听方伯丰提这茬儿,赶紧点头,两人便同众人辞过,先出了集市,往高楼街去。因一路上还要走过不少住家,人家墙边堆的煤块子屋顶上长的草,都让灵素觉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

    有一户人家临街盖了一个不过三四尺见方的屋子,还按着个不知哪儿卸下来的破烂木门,上头挂了把锁。统共看来,最贵的大概就是那把锁,她便问方伯丰:“这么小屋子做什么使的?”

    方伯丰略看了下道:“这是堆放杂物的,或者还有柴禾煤土之类,怕水怕湿又不方便放屋里的,才想出这样法子来。”

    灵素感慨:“要不我说还是山上住去好呢,那里地儿多大,也不用这样……”

    方伯丰笑道:“你有能耐,这县里山里日日打个来回都跟玩儿一样。寻常人,光是这些路,就不容易走了。何况许多村里,连个郎中都没有,万一有些头疼脑热的,想寻个大夫也难。总是病得实在沉了,才不得不想法子,坐车骑驴地弄到县城里来看病。若是寻常小症候,多半就一个捱字。可这多少大病,都是小病养出来的。这还只是其一。更不消说娃儿读书等事,就是要买几块新鲜料子也难的很。是以,能住到县城里来的,自然都愿意住在这里了。”

    灵素回过味来,自己觉着山里田地好玩,不过是因为自己能耐实在较此处“真人”们大得多了。想想真要凭这肉身体力,光那山上堆的那些河泥林土就不晓得要花费多少人工,更别说日成河堤、山中来回了,遂点头叹道:“你说的有理,总要顺着自己的能耐过日子,才好过。”

    说着话就到了高楼街,方伯丰问灵素:“你想去哪家吃?”

    灵素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师父在三凤楼,自然不好去那里吃。另外我就知道个德裕楼,就是他们要了那位老大爷种出来的冬黄瓜!”

    方伯丰点头笑道:“我也记着呢,那要不咱们今儿就去他家?”

    灵素点头:“好啊好啊,我看看他们黄瓜卖多钱一根!”

    只是她并没有找到“鲜黄瓜”的菜色,那堂倌想是也被人问起不是一次两次了,笑着答道:“遇仙会上咱们买断了那家的冬鲜供应,听着是厉害,实则也没多少东西。这不,一早就让定席面的都定光了。客人若想尝鲜,恐怕要来年请早了。”

    灵素又问:“席面?那我们今儿能要么?还是非得预定?”

    堂倌更乐了:“想必客人是远地方来的。咱们这里席面,都是八人席、十人席的,您二位就两个人,可来不了。再一个,这席面有讲究,里头的大菜一时半刻多半都得不了,是以都得预定了才成。赶着您要来用之前,再提前两日使个人来知会一声儿,咱们就给准备起来了。若是不在咱们这里用,都做好了送府上去也成。只今日立等要的,那就难了。别说燕翅、鸭翅不成,便是烧鸭的都不容易。”

    灵素知道自己又露怯了,便冲方伯丰一乐,方伯丰摇头,问那堂倌道:“今日怎么听说有‘年席’?又是怎么个意思?”

    那堂倌笑道:“我说呢,敢情是这名儿闹的!这是咱们酒楼新推出的,按人起席,干鲜果品、冷荤热炒、大菜烩碗、主食点心,应有尽有,且丰俭由人。”

    方伯丰听了有趣,问道:“就是一个人也能来一席面?”

    堂倌笑道:“是这个意思,只咱们怕同年下订席面的混了,便单取了个名儿,唤作‘年席’。也是借着年集,大家热闹热闹的意思。”

    方伯丰点头,又问:“那又怎么个丰俭由人法儿?”

    堂倌道:“按量分两样,有一碗八盘四碟儿的和一碗四盘两碟儿的。这一碗说的都是大菜,按着席面比起来,好比是里头的大海。八盘是说热炒押桌,四碟儿说的冷荤干鲜。有量小的,虽是一人席了,也还是太多,便减几个盘碟儿。按着价儿分,都是论人头,有一人一钱的、一钱半的、三钱的、五钱的、一两的。”

    灵素一听一人最少也得一钱银子,不禁偷偷咋舌,方伯丰略一沉吟,便道:“如此,便来两份三钱的吧。”

    堂倌听了又问过一遍两人的饮食忌口,这才下去安排。

    他们来得早,选了个柱子后头靠窗的位子,灵素看四下没什么人,便对方伯丰道:“都是那么些盘碟,怎么能差出这许多来?”

    方伯丰笑道:“你不是在百杂行待过?物异价不同,有何可惊处。”

    灵素就想起那只八十两的鱼肚来,心里越发不懂这世上的“贵贱”了。

    第66章 朵颐

    一时菜来,两人是一样的菜色,五寸碗四寸盘子三寸碟。先上来四个三寸碟,一盘双色,一个金桔拼梨子、一个松仁儿拼甘栗、一个肚片拼肝尖、一个蜇头拼瓜丝;接着便来问酒,这一席里头都带了一壶酒的,若吃了不够,可添钱另买。酒有桂花稠酒、梨花白同清醪。清醪最凶些,稠酒最香甜,两人都要的梨花白,都让温过喝热的。

    酒上来,紧跟着就是四个四寸盘子,摆上了桌,才过来筛酒。四盘菜热气腾腾,是滑炒里脊、清炒虾仁、糟溜鱼片、葱酥鸭四样。喝过两杯,灵素吃着哪样都觉着甚好,这菜都是小盘的,样数虽多,量却不大,眼见着下去的就快。

    那边堂倌远远扫一眼,一会儿就端了五寸大深碗上来了,每个大碗还另搭了两个两三寸大小的小碗。往两人跟前一放,是一大碗烩拳鸡。拳头大小的整鸡,用火腿、香蕈、冬笋片添汤煨透。搭的两个小碗分别是烩葛仙米和烩白果。另上一碟子点心,也是拼色的,果馅儿酥同冰糖麻饼。

    灵素六识全开,生怕漏过了一点色香味去。两人喝酒吃菜,又挨个品评一番。眼见着酒将尽,堂倌过来问可需再添,俩人具都摇头,堂倌便给上了热巾子热水。稍待片刻,又上来四个盘子——酱烧丸子、蒸双腊、炒二冬、葱烩肠儿,这是四样下饭菜。同上的还有一陶碗干蒸米饭,一小钵清粥。

    两人来的时候,这楼里还没几个人,吃的时候太过投入,这会儿酒足饭饱一抬头,才发觉人声鼎沸,几已满座了。

    堂倌上来将两人跟前桌上收拾干净,另上了热巾子香茶并一碟子果脯。两人喝过两口茶,方伯丰喊人会账,仍是那堂倌上来,笑道:“两位点的两份年席,各是三钱一位,盛惠六钱。”

    方伯丰摸出一块碎银子来,约莫有六钱半的样子,递给了堂倌,对灵素道:“走吧,去那头逛逛去。”两人便相携出来,堂倌送至门口,道一声:“您二位好走。”

    走远了几步,灵素才开始同方伯丰嘀咕起今日的菜色来,两眼放光道:“原来这几样菜色这么配搭起来,还有这样讲究。真是大开眼界,往后我也要学这样的。”

    方伯丰笑道:“这是照着席面的样子缩减的,若是真的大席,这酒菜还得同前头的戏搭着,更繁琐了。你可千万别学那样,咱们自家吃饭,这一道道起来,还得不得说会子话了。”

    灵素心里转着那些菜色的前后搭配,等乐过了才想起银子来,笑道:“你还说二两银子很够花一阵子了,你看看,就够吃三顿饭的。”

    方伯丰道:“哪有这么比的,谁还天天吃席呢。”

    两人说着话,就从高楼街拐了出来,灵素问:“咱们还去年集不去?”

    方伯丰问她:“你还有什么要买的没?”

    灵素想了想便摇头,方伯丰道:“既如此,不如今日索性散散,我同你前头楼里听笑话去可好?”

    灵素想起之前做活时候好几回听人提起过,便点头道:“好!”

    方伯丰带着灵素溜溜达达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地方。飞檐门楼,挑着成串红灯笼。步入里头,下了台阶,穿过一个窄窄沉院,过一处三开门,就到了戏楼前。两层台上,边上挂着楹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台便见;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底下前头圆桌,后头方桌,再后头靠背椅、方凳、条凳,却是按位子收钱的。

    这会儿想是刚开始下午场,零星有人进去自寻了位子坐。他两个也往里去时,一个伙计迎了上来,笑道:“二位好,咱们下场是演的滑稽戏,若要看正戏,前头上楼过廊,北大院里要演‘三会’,一会儿也该开演了。”

    方伯丰看看灵素,才道:“我们就看这‘滑稽戏’。”

    那伙计听了这话赶紧往里让,嘴里一边道:“您先找地方坐了,一会儿开戏前按座儿收茶钱,收完便开戏。这前头的团席都订完了的,后头的方桌起都可着您心意挑。方桌一桌一钱银子,单椅二十文一座,方凳十文,条凳六个钱一张可坐两人。”

    方伯丰便带了灵素到椅子上坐了,椅子也是成对的,两把椅子中间一个小机。

    一会儿人陆续来了,不知哪儿传来一记锣声。几个伙计从另一头的门里出来,俩人一对,都抬着东西。到了跟前,一人手里拿着一笸箩,众人便把茶钱仍里头,另一个就按着等例给干果碟子,又挨个儿给上了热茶。

    前头方桌的,多半是三四个人围坐,或者父母带着子女来的,小孩儿也看不懂那些,只打横坐了专心吃果子,倒是合适。每桌是八个碟子,葵花籽、南瓜子、带壳花生、吊瓜子;杏脯、桃干、醉枣儿、山楂糕,很够小孩子们嗑一阵儿的了。

    椅子这边的是一人两碟,瓜子杂拌同蜜饯杂拌两样。后头的就没有蜜饯了,只是瓜子,条凳上的没地方放茶水,更是连茶水都省了。

    虽只如此,他们也不闲着嘴,这些是楼里供的,还有挎着篮子兜售的小贩呢。他们不同楼里重着,专做各样小点心。果馅饼儿、芝麻条、蜜汁排叉、瓜仁排、小桃酥、蜂糖鸡蛋糕……这些是甜的,还有风鸡脯翅、酱肉干、脆炸小鱼儿、干菜肉酥饼儿、大馅儿馒头,就是中午吃少了也饿不着你。更有脆梨、水萝卜、柿子、频婆等等鲜果子,德源县里,专有一路把萝卜当果子吃的,是以这水萝卜也归在果子堆里算了。

    都便宜,几文钱的事儿,多少娃儿们一场戏听下来,连晚边的茶饭都省了!

    又一声锣响,众人一静,上头又几声鼓声传来,这就开演了。

    这日演的是一家傻儿子娶了巧媳妇的事儿,中间笑料百出,意外不断,看戏的不时爆出大笑,又有没防着正喝茶呢,这一笑不免呛了嗓子眼,不禁又咳又骂又笑。周围人看了更笑。

    方伯丰见灵素一会儿买样这个,一会儿买样那个,合着她不是来听戏的,倒是同那些娃儿们差不离。便悄悄问她:“不好看?”

    灵素点头:“好看的。”

    方伯丰想起来灵素是远地方来的,这里的滑稽戏是本地戏,却是自己没想周全,便道:“是不是听不懂?若嫌没趣儿,咱们出去别的地方逛去。”

    灵素摇头:“听得懂,等看完这出再说吧。”

    方伯丰见灵素这么说了,又想起灵素说德源话也不差的,便放下心来,又顾自看戏,跟着一块儿乐。

    等这一出演完,也有个把时辰,这坐的时候也不短了。方伯丰见灵素虽说听得懂,众人笑时她也只顾着吃,便不看下一场了,俩人从里头出来。后头有人看他俩走了,便过来坐了他们的位置。

    出去了方伯丰又问起,灵素才道:“话都听得懂,只是为何好笑不太知道。”

    方伯丰点头道:“是了,这滑稽戏都是本地戏,插科打诨,若非本地人,听来是不容易领会里头的意味,却是我没想到,早知道索性去看正戏也罢。那是南北通演的,便是两京也是演的一样的本子。”

    灵素摇摇头:“我不爱看那个,还不如山上逛逛有意思些。”

    方伯丰失笑:“山上什么人没有,还山上有意思?你倒是真不爱热闹的。早先不是还说要来看看?”

    灵素道:“之前听她们说的热闹,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今天看了,没什么趣儿。”

    方伯丰道:“不过是编些笑话演出来逗人一乐罢了。正剧就更长了,都是一整个故事,有来有往的,没有一天半天的演不下来。”

    灵素甩甩脑袋:“何必看戏,天天这许多人许多事,还不带重样的呢。”

    方伯丰笑道:“又胡说了。这世上真事,应对时如何能掉以轻心,都拿着劲儿呢。看戏不过是看个热闹,横竖同自己无干的,那能一样?再说了,这戏文里,一考一个状元,一做一个宰相的,这日子里过起来,别说轮不轮得到自己,便是听,又听说过几个!”

    灵素听了细品品这话,笑了:“原来是自己遇不上那样事体,看个戏过过瘾的啊。那就难怪了。”

    方伯丰抚额:“同你说不通这些。”

    灵素听了冲他做个鬼脸。

    他两个吃饱喝足,优哉游哉,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所行,落到了有心人眼里,又是如何一番猜测评价了。

    第二日俩人也不打算再去了,灵素得了那席面的灵感,更有一堆想试的菜色,横竖她家里鱼肉俱全,菜蔬当时。哪知道陈月娘几个又来相邀,灵素推脱,那头便说只去半日,午前必回。灵素想起昨日说了自己同七娘去过,再推只怕不好,便跟着去了。方伯丰自留下看书,倒没人硬邀他,灵素心里默默觉着这世上恐怕还是当男人好些。

    果然没到饭点便回来了,方伯丰已经在烧火做饭,灵素欲要接手,方伯丰拦了道:“怎么看着挺累的样儿?我就焖一锅饭,热两个菜,你先歇着吧。”

    灵素便索性靠着他身边坐了,方伯丰问她:“逛什么了?这么累得慌。”

    灵素叹气:“哪里逛了,出了门就问起昨日咱们去酒楼的事儿来了。连着咱们后来去了笑话楼的事儿都知道,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还有人跟着我们的?光那席面,我就来回来去讲了三五次。她们又要争合不合算值不值当,争不出好歹来就又拉着我细问一回。我说什么都不对,总有一头不高兴。让我怎么办?可不是累得慌。”

    方伯丰哪里知道这些女人的热闹,只好哄她几句,给她倒了杯热茶完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谢谢支持!^_^

    第67章 年鱼

    转眼腊月二十三,要祭灶祭神,几处的说法都不同,灵素也做不得主,就跟着方伯丰胡乱祭拜了一回。

    这之后,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集市却越来越冷清,只有金宝街上的铺子还零星开着几个。只是这时候那东西的价钱都比着年集的两倍三倍来,灵素看得咋舌,对方伯丰道:“七娘同我说过,这年集之后,买东西都叫掐肉钱,我还想不明白。这会儿一看,还真是!真是往肉里掐啊!”

    方伯丰道:“是以才有官集,就是为了让人预备下过年的东西的。”

    灵素大叹侥幸:“幸好这年是在冬天过,天冷,搁得住东西,若是改在天热的时候过年,那可怎么办?!还一个,幸好规矩是讲究吃风鸡腊鸭腌蹄髈的,若是规矩非要八九样样新鲜的,那又怎么办?!真是幸好幸好!”

    方伯丰大笑:“你这才是本末倒置了!这世上的讲究都是沿袭而来的,哪里有那般不讲道理的东西?若是风俗如此不讲道理,便也行不起来了。这世上的人事,你细看了去,凡是勉强的,催逼出来的,总不得长久。这年节能延续至今,也是因着田地里农活秋收后都闲来无事了,走亲访友,祝告丰收安泰,恰合了人心。不信,你弄一个年下大冷天忍饥挨饿的节例,看看可有人相从!”

    灵素听了细想,也笑,心里知道却是自己总不把这里当成个“真处”,只当一切都是“造作”出来的,才有如此想法。想想在灵界,也是万事循理循道的,哪有自己担心的那些。念及此处,却又疑心起这“三百年一开凡门”的事儿,不晓得又暗藏着什么玄机。

    这县里镇上过年虽热闹,方伯丰同灵素两人关起门来比不得家里几代长辈看着的讲究,虽样样照着做了,只相顾有时失笑,总缺了那么点子庄重的意味,只是这事儿也强求不来不是?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日,灵素去屠户巷拿了之前许的新鲜福头回来,进门就对方伯丰道:“咱们还是拿那个腌过的请神吧,这个我还给腌上,好不好?”

    方伯丰看她一眼,道:“都随你。”

    灵素笑了笑,才低声道:“刚焦大姐片了两块腌猪头肉让我吃,真香极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你低声些儿,莫让神灵听着了,怪罪你。”

    灵素一瞪眼:“我挑了好吃的上供,怎么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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