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见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上官有此令,便恭敬领命。

    这些东西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不过两日,便以上一篇学文为骨架,又往细处了一层,尤其把许多实际的数据记录都老实填了进去。这下也没人能再疑他是抄谁的了。细查无误,重新誊写了一遍,拿了学差给的令牌就将学文寄了出去。

    过了几日,他正在家翻地,忽然有客到访。

    开门一见,却是季明言季师兄携妻带子前来,方伯丰赶紧把灵素唤出来待客,自己也连忙换了做活的衣裳出来说话。

    季明言的儿子才两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说话口齿还含糊着却又什么都想说两句,灵素一看见就爱得很了,赶紧接了过去抱在手里。那娃儿看着灵素,虽是陌生人却也不怕,还冲她乐。灵素给上了茶来,便抱了娃儿往后头看小鸡去,又拿了些糕饼出来哄他。小娃儿一见毛绒绒的小鸡仔和香喷喷的糕饼,连最后那点陌生也扔了,一口一个姨姨,喊得十分亲热。

    季明言的媳妇见灵素真心喜欢自家孩子,虽也没怎么见过,也觉着亲近了,两人便在后院聊些家常说闲话。

    前头季明言同方伯丰在西屋里坐了,从前季明言也来过许多次,问过方伯丰不少耐寒作物的事情,有时候还顺手拿几张草稿走。这回又往里头一坐,这滋味却有些变了。

    两人喝了茶,寒暄了几句,季明言开口笑道:“说来真是惭愧,我那时候听了方老弟你的那些话,觉着这耐寒作物果然是一个极好的题目。科考之时的文论便写了这个。结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学差,居然以两文相类为由,给定了个待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经世之论不过农商等话,这两年衙门又陆续出过许多推广耐寒作物的公文,这个题目不是人人写得的?竟以这样理由!还真叫为兄我有口难辩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知道学差说的与自己学文相类的就是这位季师兄的文论了。自己的学文是典试后回来再写的,那文论却要比自己的早了,若以这个时间论先后,还真是他先自己后了,难怪那位学差要来重考一回自己。

    只是这季师兄就盯着这题目说话,未免有些避重就轻。若是单题目相似,哪里就到会给考生批“存疑”的地步?想必是像得狠了,才会如此。可自己并没有看过他的文论,这话却不便诘问了,便只笑而不语。

    季明言说了那番话之后便一直偷眼瞧方伯丰面上神色,见他还是那般四平八稳的,心里暗暗骂一句。只好自己接着往下演,干笑两声道:“方老弟你的典试成绩是可以留一期的,说白了便是这回真的……下回你照样能进司衙,说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这几句用不了了,你那里做了那几年的笔记,换个说法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我这里就不同了。若是……若是真给我定个什么不恰当的名声,我不止今次科考不成,若是再给我履历上加那么一笔,那这辈子都完了。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得付诸流水了!方老弟你看这……”说了话紧紧盯着方伯丰,等他接茬。

    方伯丰一看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开口也不成了,便道:“前阵子府里的学差大人来县里时已经当面又考过我了,之后又叫我重新做了文章交上去……”

    季明言忙问道:“你那文章呢?”

    方伯丰道:“已经官驿发出去了,好几天了。”

    这德源县离康宁府本来也没多远,尤其如今通了两处副河,走水路不过三四个时辰。那文章都寄出去好几天了,想必学差也已经看见了。

    季明言看着方伯丰道:“方老弟你……你还用的之前的……之前的那些?”

    方伯丰点点头道:“架子仍是那个,只是写细了些,多用了些实际的节候记录。”

    季明言一听大惊失色道:“哎呀!老弟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拍着脑袋道,“你这、你这哪怕另外换一个题目写呢?这、这还是这个架子,又重新写了……你这不就是指着我骂么?!唉!本来这一事两文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家商量好了,岔开写也就成了。何况咱们一个是科考一个是典试,本也不挨着的。这回是碰着那个多事的学差了!……我今天特地来,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个。想请你放老哥我一马!你也看了,我这孩儿才这么点大,媳妇又没什么大能耐,若是、若是我这前程尽毁,这、这同杀了我又有什么不同?!你这、你这良心也、也难安啊!……”

    方伯丰叹道:“学差大人只说我的学文与人文论有重合处,有给我点了存疑。我自问并不曾盗用旁人文书,都是实打实从山里泥里做出来的学问。他既有疑,我自然要洗脱罪名为先。是以自然他怎么问我怎么答,他问完了叫我多充实些内容重写一回,我自然也遵命照做。这里头……并没有一言一字提及过季师兄,要说我毁师兄前程的话,我却是不敢担这样罪名的。”

    季明言叹道:“我晓得道理在你那头,只是这世上的道理也不是就一条道的啊。你这、你这再要紧,也不过是个典试,就算出来了,也不过一个司衙小吏。我、我这是科考啊,这多少年能赶上一回自己能写得出彩的题目?是,我是借用了你许多说法和材料,可这些东西如何写出来,如何往经济大事上说,这可都是我自己的道理啊,我可不是全照抄的你的东西!你怎么就、就不能退一步呢……”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自觉都没有往前走过,又叫他往哪里退?

    季明言显是对方伯丰的不知变通十分失望,好容易冷静下来想了半天,最后道:“好了,之前你也不晓得里头的究竟,却也怪你不得。如今我都同你这般说了,只求你一件事,算我这个做师兄的求你!只不管往后谁问起,你别提我从你这里……问过什么话、拿过什么文书材料的事,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提不能认。算我求你,算我这做师兄的求你,好不好?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也要看在我这一家老小的面子上,行不行?”

    方伯丰长出一口气道:“伯丰从来没有说过旁人一句话,往后自然也不会说。”

    季明言跟着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信你!我还得另外想想法子去才成了。你……你可千万记得,跟谁都别说这个!祁师弟那里我也会打招呼的,你也不用再同他说了。”

    方伯丰默默点头,季明言这才叫过老婆孩子告辞,灵素还特地包了一包果子给那娃儿,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来看方伯丰情绪十分低落,便打听起来,方伯丰便把方才两人说的话都同灵素说了一回。灵素听了都乐了,笑道:“这季师兄的脑子怎么长的,难道是我们把文书塞在他口袋里叫他回家背熟记住了定要去好好考试的?这小偷儿偷了东西还怪苦主说自己家丢东西了!这也太逗了。”越说越乐,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样的人都能有娃儿,偏我没有!这都什么道理!”

    方伯丰见她又想这事儿,赶紧又开导她去,倒没空去想方才的念头了——怎么自己碰着的兄弟、师兄弟个个都这么叫人一言难尽呢……

    第156章 世上道理

    方伯丰没有再留心季明言的事情,在他看来,这里头实在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之前是被连累了,叫学差点了存疑,自对答后眼见着已自证了清白,加上又另外新写了文上去。只等上头恢复自己的成绩,再等着哪个县里通知面对去就成了。至于季师兄,他能寻着什么路子那是他的本事,自己也不欲多管。

    要说心里愤怒,还真是没有。想方伯丰从出生至今,哪里见过多少公平的事情?当年若非她娘能干,只怕他小命还不一定能保住呢,更别说读书的事儿了。她娘一早教过他:“这世上的事儿都不是单一件事儿的,与其生怨生恨又无所作为,不如放心思在自己身上,看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叫自己活好点。世上公道或者是有的,只是不一定每一人每一时都能碰上,怨也无用。”

    是以如今季明言抄了他的学文材料另做了文论,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毕竟他已经经过了分家分到驴粪蛋,丁田迁籍只能靠开荒,跟着老人走村半路被抛下幸好叫自家媳妇捡着了……这样许多事情,说白了他早就练出来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世上偏爱同他开玩笑,虽然没过两日他之前的“存疑”就去掉了,可是却没有收到一处州县的面试通知。要说他这回成绩可考得相当不错,如今重新交上去的学文又得了“优”,这可不容易的,有时候一府典考也未必能出那么一个两个的。毕竟廪生对实务不熟悉,容易走空。可就这样,怎么就没有州县衙门要自己呢?

    正挠头,老司长又来了。见了方伯丰先叹气:“我们县里两个缺都急着要人,赶前两天都定了。你那时候履历还在府里封着,就错过了。我晓得你多半是想来本县本地的,还想替你走动走动,虽然德源县不成,隔壁的哪里也好,总算不远……可你怎么填了不服从调配呢?那就是除了自个儿填的州县都不乐意去了?你还就填了德源县一个,偏这里又都满了!啧,你说说你这事儿做的,可真是,真是有点欠考量了啊……”

    方伯丰愣在那里,老司长看他的样子,拍拍他道:“我晓得,你这回典试想必也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道会这样呢?横插一杠,生给耽误了!唉!所以这做事情还得多想一想才好……”

    “我没填不服从,我填了一个从字。”方伯丰看着老司长郑重答道。

    “啊?”老司长一惊,立时又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你向来做事情都是捏根做事的,怎么这回会这般轻狂了……也是,若是不愿听调的,多半填的‘否’,哪有人会填‘不从’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老司长叹道:“这事儿,你先别说,同谁也别提。记住没?”

    方伯丰微微点了点头,老司长本来还以为他定会反问因由,见他这样子,知道他必然也想到了,心里有些不忍,拍拍他肩膀道:“孩子啊,这人在世上,许多时候都得会忍。咱们先忍忍,啊,我私下查查去,只是这个……这个公道恐怕是要不回来的。你,你得心里有数啊……”

    方伯丰长出一口气,扯着嘴角笑笑道:“您放心,我懂得。”

    老司长拍拍他,心事重重地去了。

    灵素从三凤楼回来,就见方伯丰在那里发呆,上去摸摸他问道:“那个季师兄又来了?”

    方伯丰失笑,把媳妇拉了过来到身边坐下,苦笑道:“我可能得过两年才能进衙门了。”

    灵素眨眨眼睛,两年这种数字在她这里什么也算不上啊。

    方伯丰把方才老司长过来说的话告诉了灵素,最后道:“我写的是‘从’,不晓得谁给我加了个‘不’,嗐,这种事儿没法儿说了……”

    灵素给方伯丰捏捏肩膀,疑惑着道:“这么有手这么欠的人呢?!”

    方伯丰听了摇头笑,灵素又问:“为什么不让说?不是应该叫他们好好查查去么?!这申请写上去的东西都能随便改了,还要申请个什么?!”

    方伯丰摸摸她:“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情却比道理难多了。”叹一声,“如今新知县刚上任,就出这样的事情,不是打他脸?这位大人看着可是极重官声的。再说了,我说我只写了一个‘从’,又有谁能作证?又怎么能证明那个‘不’字不是我自己写的?这本就说不清的事情。那些……那些能作证的,也多半不会开这个口。

    “因为一旦要查起来,这里头就有保管不利,业务疏漏的罪名了,谁肯背这样的黑锅?因此就算真的要查,也难叫人替我说话。这件事要说是有人故意害我,那就要去牵连许多人了,这些被牵连的人还是专管这个事情的人,你想他们能站在我这头吗?若是说就是我自己写的,那就没事了,大家太平。

    “所以老司长才叫我不要声张。他私底下去查了,查出来谁改的,告诉分管这个事情的人。那人见我虽遭了损却虑着他们没有吱声,反要念我的好。倒是那个想害我的人,为了害我还差点敲掉了他们的饭碗,这就结上梁子了。往后我若还想在这司衙里做事,如今卖人情比结怨好。

    “一样事情,两样做法。这事儿我是翻出来告去赢面小又容易招人嫌,默默忍了结果虽同前者一样,却意外落下了人情。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只是……这么一来,我接下来一没有廪给,二没有职位,可就是个闲人了。成了吃闲饭的了。”

    灵素听了甩着脑袋道:“这事儿你还是同我师父说吧……对了,为什么不告诉夫子去呢?”

    方伯丰摇摇头:“季师兄也是夫子的学生,这事情夫子知道了也为难,且还对夫子声名有损。季师兄大概也是吃准了这一点,知道我绝不会大张旗鼓同他对上,才会满心都是他自己的打算。”

    灵素道:“他若是想着夫子,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所以他是本来就满心都是自己的打算!哼,师娘肯定不喜欢他!”

    方伯丰揉揉灵素脑袋:“哪有人能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呢?人在世上,糊涂些才好过。”

    灵素刚想说“我啊”,可一想自己也不是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的,自己可不怎么喜欢齐翠儿,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季师兄,不一样得打交道么,当年不喜欢那三个妯娌,还不是跟人学了好几日家务事。这还真是件连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呐,有些感慨。却又忽然想到,神仙连生个娃都如此麻烦,这还是凡人手到擒来的事儿呢。可见这隔行如隔山,当神仙的转行当凡人本就不占什么好处,倒不能以自己做不做得到来论难易。

    心似平原跑马,胡思乱想了一通才忽然想起方伯丰方才说的“闲人”的话来,在看他虽尽量叫自己气平些,到底脸上还是带了几分郁色。想想这钱财对自己来说如今可真算不得什么事儿了,就不说那个湖底的空间,只凭自己如今本事,光这运河来回摸上一趟,也得够几辈子吃喝了吧?真正的“赚钱跟捡的似的”。

    可看方伯丰如今低落,恐怕也不是为了生计的事儿。她努力想着,——他几年准备,自己能做的都做到足够好了,偏偏被人连累陷害闹出这样事情来。明明错不在自己却要生吃这个苦果,心里得多丧气?估摸着同自己络月有成却没能引来新灵有一拼了……

    哎,有了!她想起上回自己心里郁结,虽得了方伯丰开导也没什么大用场,后来还是去山里来回跑了一阵子才高兴起来的。这么着,索性带方伯丰也去山里玩几日好了。且叫他看了那些田地,旁的不说,至少绝对不用再担心会挨饿。再想想自己在那里许多动作,这两三年过来,也很可以支吾过去了,何况如今自家的地里忙的时候也是会请人帮忙的。索性都往这路上一推,自己又没税可查,谁问得那么细!

    自觉一圈都想到了,便过去挽住方伯丰的胳膊道:“咱们从来了这里,你就忙完学里的忙衙门的,忙完农务司的忙河运调度的,都没什么时候能好好歇一歇。这回好容易得空了,不如咱们去山上住两日?”说着又眯起眼睛笑,“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这要做闲人可不容易,吃闲饭也难得很呢!”

    方伯丰笑了:“肯叫我瞧了?”

    灵素眼珠子乱转就是不看他:“哪有,没有不肯啊,不是你一直都没空嘛……”

    方伯丰想想俩人当年刚到县里,就是先去看了驴粪蛋才回来买的这个房子。如今前庭春菜新豆,后院豚哼鸡鸣,这一晃都二三年过去了,倒是心里扎扎实实一个“家”的滋味。心里莫名松了些,便笑起来:“好啊,正好闲了,咱们就去瞧瞧那驴粪蛋去!”

    灵素晃脑袋:“如今可不能这么叫它了。”

    方伯丰笑问:“哦?有新名儿了?”

    灵素就想起老里长说的“是个长了青污苔的驴粪蛋了”,摇摇头,这话不提也罢。

    两人又商议怎么过去,最后说定乘船去,到小河滩前头,下了船再走过去大概还有二里多地。自从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之后,如今县里人进出都爱坐船,也不一定就比坐车快多少,就是兴这个。

    灵素道:“其实我们前头三水河转弯那地方,再往前头开一里地不到,就能连上连障山底下的河了。可偏偏河浦通渠就是不通这块……”

    方伯丰失笑:“这河浦通渠又不是把所有的河浦都连到一起的意思,你看着一里多地不算太远,真要挖河可得不少人工。那连障山底下又没什么人家,咱们那荒山就更不用说了,往南又是草荡浦,谁会去主持挖那地方。”

    灵素问:“那我自己挖可成不成?”

    方伯丰摇头:“别费那劲了,一里多地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灵素还问:“那是不许可私人自己挖的意思?”

    方伯丰道:“那倒也不是,得看地方。若是周围是有主的地,或者虽没分到人家,却是有出息的林地好田,那肯定不能叫人乱挖去。跟咱们那边附近,都是荒滩,没人管这个。不过正是荒滩石头地,才费工,不好施为,你可千万别瞎打主意。那挖石头还得挖成河,讲究多了去了,县里做的时候,这样的都得有老工头领着才成呢。一不小心就容易伤着人。你可别不当回事儿啊,记住没?”

    灵素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就白问问。谁知道呢,没准哪天发大水就给冲出一条河来,还省得我费劲了呢。”

    方伯丰惯了她满嘴跑马,见她答应了不会去自己乱挖,便放过不提。

    他们预备要出行的这几日,外头又传来季师兄的新闻。说他写了好文章,被上官看好不止,还得了知县大人的褒扬,眼看着今年德源县的魁首就是这位鲁夫子的学生了。

    方伯丰听了大概猜出来这位师兄大概是走通了新知县的门路。这知县大人之前频频往官学去,言语间十分看重科考的生员。这回季师兄三天六门里有五门都不错,最后一门文论又撞到了这几年正热的题,还拿出许多真实数据记录来,自然受人瞩目了。且就算知县大人知道还有自己的学文的事,想必这一个典试的生员,大人也不看在眼里的。

    他却也猜得不错。知县大人不过是把他做的那是东西都算作了县里农务司的公务记录,这既是司衙的公务,廪生们自然都能看着的。至于拿去做成什么文章,看出是什么道理,那就是个人本事了。只是这么一来,这季明言文论的来历就瞒不过众人了。一时怎么说的都有,可是不管怎么说,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谁能站出来替方伯丰说话?就算有知道事情原委,对季明言所为心里不屑的,见了面一样拱手道贺,这就是这世上的道理,没辙。

    果然不久后这位季师兄就点了贡生,准备来年要赴京考试去了。他家里摆了席请人,却没请方伯丰,叫祁骁远带话说是为了避嫌,叫方伯丰千万别见怪。方伯丰不过一笑。倒是灵素知道了连连点头:“是得避嫌,他避嫌,我们也避嫌。他避是因有嫌疑,咱们避的却是嫌弃……相公,这俩字儿是一个字不?”

    方伯丰笑得差点没呛着,点头:“是一个字。”

    灵素笑赞:“这字造得多有意思,哪儿哪儿都说得通呢。”

    在你这里,什么同什么说不通?!

    第157章 山水解忧

    都做好了准备,这日一早,灵素就同方伯丰两个乘了自家的囫囵舟往小河滩那边去了。船行不过一个来时辰,就到了河道尽头,灵素把船往边上的大柳树上一系,背上自己的大背篓一纵身就跳上了岸。方伯丰的背篓要小一些,看灵素那么轻松,他也跟着一跳,险险刚够落脚。好不容易站稳了,心里十分羡慕自家娘子的身手。

    俩人抄近路从草荡浦走的,走了一阵子,就见到前头大片良田,同边上的碎石滩泾渭分明,瞧着倒像是贴在碎石滩上的大块绿膏药。

    方伯丰虽早知道自家娘子花了一年多功夫开了十几亩地出来,如今真的展在眼前了,心里还是震动不小。这听在耳朵里的数字,和眼睛真看到这一大片田地,感受真是大不相同的。尤其他又忍不住要想,这灵素一个女人家,从不晓得哪里一担一担往回挑土,一寸一寸给堆起来这十几亩地……这得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这么一想又觉着自己真是什么忙都没帮上,不止没帮上忙,这丁田都得靠开荒,还是因为自己身上来的事情。

    灵素看方伯丰面色,就晓得他又多心了,便道:“你瞧瞧,所以我才不乐意叫你来。你总用你的力气想我怎么做这个活儿呢。老实同你说吧,我当时是怕会吓着他们,还有老里长说了,这开太快了就得多上一年的税,不值当的。所以我才慢慢来的。要不然,就依我自己,最多一个月,我就能都给开出来。你不信,到时候我露一手叫你瞧瞧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往前走,等绕过堆岭,就瞧见三水河两岸榆槐桑柳,边上的烂田畈种着小麦。——这块地灵素向来种两季的,一季小麦一季晚稻,中间种一茬绿肥。

    这些事儿灵素都说给方伯丰听过,他也知道家里吃的米面就是自家地里的,可如今看着这“自家的地”,同常年管的山上坡上的官田可不一样了。尤其他知道农事农务的辛苦,再回头看看那边种着棉花、旱稻、米袋子、五色麦、还有许多他都认不出来的作物的大田,心里都迷糊起来,这怎么忙得过来?又不是在方家,可没那么些短工长工的。

    想起之前灵素说同附近村庄里的人相互间赶农帮忙的事情来,这么些地请人来帮的忙,她又得怎么帮回去?看在前头背着大背篓步履轻松的媳妇,心里都泛起酸来。

    再看那驴粪蛋。虽则上头裸露着的大块灰白铁黑色岩石叫人一看就晓得这山是个荒山底子。可这荒山上,凡是略平整些的地方,都叫人铺上了土种上东西了。尤其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果林子,有些枝叶浓绿,有的正开着花,都不晓得到底有多少种。

    有了树能养住土了,底下就开始长出些灌木和杂草来,如今开着淡紫浅蓝的小花,瞧着就那么生机勃勃的。马鞍坡下的草塘里边上是一丈来阔的一圈芋魁,中间浮着些菱角,水面上还支出些荷叶来,这会儿还没开花。沿河沿塘绕岸全是桑榆,这些树苗他有印象,都是当时农务司里头买的。只是居然买了这么多么?

    往半山宅子去的路,从前都称不上路的一段碎石缓坡,如今都给开成了稳稳当当的石头路。一路上去,绕过几排高树,转过一个弯,见东边山坡上居然还开着梯田。想起许久前灵素问起过这事儿,后来也说过想开几级试试。自己只当她是从盖宅子的地方往下还是往上开一两级意思意思的,哪想到是这样阵势!

    如今那些梯田上也都是绿茵茵一片,近处的能看出来有几块地上都是瓜,还有一些搭着架子的,想是要沿藤的豇豆豆角之属。

    再到之前那破房子在的平地上,只见偌大地面上只孤零零立着一间房,边上拥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草棚,倒是同之前上山时候半路上住过的相似。想是灵素住过了觉着不错,就回来照着样子盖的。还真别说,学得还挺像,真像那么回事儿。——却是想错了这个前后因果。

    这前面的荒地上,也不晓她费了多大的劲,用石头砌出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围圈来,在围圈里头铺上土,这会儿种着各样应时菜蔬。余下的地方除了最前头的一块用来做晒场的,其他都用细碎的石子铺了,瞧着十分整洁,有些小草零零散散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又平添了一丝野趣。——哪里还是从前碎石黄泥瘦藤枯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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