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这么容易,当时我就该嗷唠一嗓子,替你喊一声得了,省得你们这阵子苦的!

    方伯丰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儿,苦笑道:“你看着高兴,我看着可愁得紧。”

    灵素不解,方伯丰叹道:“就同你说的,这神侍不用拿出什么证据来,只一句话,就能叫这许多百姓都信了他。幸好他这回说的是米粮足够大家吃的,并没有饥荒。若是他反着说呢?只怕我们就算把官仓都打开来叫他们瞧了,也要疑心我们是作假的。你说说这可不可怕?”

    灵素转过弯来了。在她们上面,没有越级挑战这样的事儿。高层级修士之所以能突破到那个层级,就在于他对天道的领悟已经到那个层级了。好比寻常人是站在山腰上看事儿,他是站在山顶上看的。说白了能力越大的人肯定对道的认知也越深刻,也更不容易有逆天背道之举。

    可这里不一样啊。这神侍看着是有几分武功,还会些机巧,可他晓得此界的天道法则吗?或者说他对法则的领悟一定比寻常百姓或者官差们深么?只怕未必。此间能耐与上界不同,握有钱财权力者未必所见就高明。

    这么一来,万一这些神侍受了谁撺掇或者自心有盲,说出什么瞎话来,引得一心信着他们的百姓们坚信不疑,那事情发展可真难以预料了。毕竟这些日子抢粮惜售的劲儿也足可见人心自念的影响何其深重。

    灵素问方伯丰:“那要怎么办呢?”

    方伯丰摇头:“没法子。世上的事常是如此。燕先生怕百姓不再信神,心里没了敬畏,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了。可另一方面,百姓信神,就有了神侍、大神侍,有了一群可以借□□义行事的人。若是百姓因信神却信错了人,那便又难免受人愚弄了。”

    灵素叹气:“做人可真难啊。”

    难,难在“不知”。信神也不知道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要去找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信,便把自己的信又交给了非神;信了这些“非神”,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懂多少道理,怀了什么心思……除了个壳子,同信王大爷李大娘又有何不同?关键还在自己的“明见”上,可人有没有神识,真是徒叹奈何。

    方伯丰不晓得灵素心里所想,顾自道:“如今还差一个出头的人,——都说米粮足够果腹,并不会有粮荒,若是没人真的如此做来,过不了几日那疑心就又回来了。今天老司长去找几家大米行的东家,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们。”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心说:“总算轮到我出手了!”

    第二天一早,有县里居民拿了米袋子往米市街或家里附近的米铺去,心里还直打鼓。一边疑心“会不会还是没米卖”,一边又觉着自己这样猜疑神仙实在太也不该,连连告罪;可念完了,心里却也没法子真的确信无疑。

    就这时候,米市街上一个小门脸的米铺开门做买卖了。立时有人站住脚过来打听:“这是新开的?之前排队的时候没见过啊……”

    灵素答:“都是自家地里收的粮食,大伙儿听说城里人想买粮都买不上,就凑钱顶了个铺子。直接把村里的粮食拉来卖,比给人再赚一道合算。”

    那人撇嘴:“你们乡下人也是越来越精明了。”

    灵素乐:“开铺子卖粮给你们还不好?没我们乡下人种地,你们干揣着银子也不管饱不是?”

    说话功夫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有人问:“乡下年景还好?”

    灵素道:“同常年一样,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另一个问:“这不对吧,不是说许多田地都绝收了么?”

    灵素笑道:“那都是地主大老爷家里才能花钱买那么贵的稻种来种,那能有多少地!我们那几片村子,也就小河滩那里有几家种了,算下来占了一成都不到。再说大老爷们绝收一季两季的怕什么!反正家里堆的米粮都在喂虫子……”

    这同大家伙儿之前听到的不太一样啊,有人觉着这乡下人不会是满嘴跑马的吧。可人家就是卖的自家地里的粮食,难道他们自己吃不饱还那么好心先紧着县里的吃?

    这里灵素已经把米面搬出来了,指着一边的米道:“这个十文钱一升,那个杂合粮七个钱一升。”

    人家一看她那米倒是挺新鲜,就是没磨得那么白,便道:“这常白米才十个钱一升,你这个是早稻晚稻?什么稻种的?瞧着样子可有些抽缩。”

    灵素拿竹铲斗铲了一些给人瞧,答道:“这是旱稻米,没晚稻那么糯性,但比早稻米好吃。你看这米粒儿小,这一升比寻常米多一两多二两不到,十个钱可不贵了。”

    正说着,边上又有几家也跟着下了门板准备做买卖了,有人喊着:“兴裕泰今天不限粮了,要买多少买多少!大伙儿快去!”

    呼喇喇一声走了一多半的人。兴裕泰是正经大粮行,卖的都是正经籼米粳米,跟她这里稀奇古怪的什么杂合粮、旱稻米可全不一样。

    灵素看看外面,愤愤道:“哼!抢我生意!”——可算轮着她说这一句了。

    边上几个人乐了:“小嫂子不用跟他们置气。那些米行一会儿卖了一会儿又不肯卖了,我们吃口饭全得看他们脸色了!我们就在你这里买!”

    灵素挺高兴,从边上摸过一个小淘箩来,揭了盖子盛出一碗热饭来递给他们道:“我不哄人,这就是旱稻蒸的饭,你们尝尝再说买不买。”

    几个人吃了发现确实如这店家所说,没有晚稻米那么软糯,也比早稻米好吃许多。一算价钱挺合适,都这个三斗,那个五斗的买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过来问道:“这个里头是些什么粮食?”

    她指的是一旁的杂合粮。

    灵素便又铲起一些来递给她看道:“这里头是五色麦、米袋子、尖嘴豆儿、碎莲子、菱角干、芋儿干……许多东西,你放心,绝对干净,没什么土啊砂的。”

    那妇人看了看道:“这个怎么吃?能蒸饭不能?”

    灵素道:“蒸着吃也成,得多放水,不过嚼起来有些费劲。最好泡一泡磨面摊饼吃,香,还耐饥。”这东西里头的白气比寻常稻米还厚,只是这话她没法儿说罢了。

    那妇人点点头道:“那给我来……来五升的吧。”

    灵素赶紧给量好倒她袋子里,又笑道:“我们新开张的,都是自家东西,您是头一份买卖。五升就收您三十文,要是吃的好,您帮我跟左邻右舍说说。”

    妇人一听给她便宜了一文钱一升,忙道谢。灵素又另外拿了两个芋魁给她道:“这也是咱们乡下水里种的,不值钱,蒸着吃煮着吃都成。”

    妇人接过再三谢了,后面的人又上来看粮。

    之后几日米市街上的大小米铺基本上都开门了,除了当日被抢过的和砸了门的那几家,大概是老板还没缓过来呢。

    刑狱司办的案子也总算有了进展,却不是他们能干,原是有几个听了大神侍的那句“妄生事端”心里害怕,跑去衙门自首了,只说愿意赔偿所抢米面。

    刑狱司的把事情往知县老爷那里一报,等着看老爷裁断,哪知道回复来的却是“按价两倍赔偿,记役一月”。合着给几个钱,再做一个月活儿就算完了?不是说好了要严惩不贷的么?

    司长看着几个手下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乐道:“傻了吧?当日那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呢,大约从前真没经过什么风浪,抢了两回米就当要造反了,没听连‘军兵镇压’的话都说出来了么!这会儿是缓过来了,眼看着天下太平,屁事没有,难道还要自己生造一个‘流民作乱’的事故来?这还没等到平叛的功劳呢,先一个‘治理不力’就落头上了。再傻也傻不到这份儿上!”

    那几个都听明白了,又琢磨:“那咱们也别再往下追了呗,弄出来的人越多不是越不好看?索性这么一糊涂过去得了。”

    司长跟着点头,边上有一个还迟疑:“成嘛?那米铺老板还气病在床上呢。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吧。”

    司长冷哼一声:“他们自己捂着米不卖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县志上荒年里,多少富户被流民抢了个精光,命都没了,找谁说理去?旁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你当你那饭碗能端得安稳?犯傻!由他们去吧!过不去就叫他自己喊冤去。哥儿几个这阵子为个没影的事儿累得跟狗似的,说白了一多半都是这帮混账造出来的,没跟他们算账就不错了,他们还有理了!”

    余者想想这阵子的苦,也都跟着附和。

    过两日把事情一结交上去,到底也没哪个来翻案。

    第255章 杂合粮

    这回那位大神侍走的时候,带走了许多信众,听说不求观将有大动作,许多人都赶着去那里沐浴神光。德源县也有人家把门一关跟着去了的。做买卖的就有些怨言,可又不好对神仙不敬,只好生闷气罢了。

    灵素同方伯丰说了自己在米市街上卖米粮的事儿,方伯丰很是意外:“咱们家拢共就那么点地,哪里能撑起一个铺子来?!”

    灵素道:“不止我们家的,还有上林埭和小河滩连着路过的连障山那边,都有人托我代卖。反正我不挣他们钱,都是顺路的,他们也没多少东西,卖给粮商也卖不出价儿来。”

    方伯丰听这么说了,只好点头,又想起灵素之前听自己发了许多牢骚,这番作为恐怕里头多是为了自己着想,遂看着自家媳妇心有愧疚道:“我光顾着衙门里的事儿了,家里都得你照看着,山上地里的,你还替我打算这些……”

    灵素乐道:“你又是替谁打算的?难道你是替自己打算?你也是替旁人打算,我若能帮一点忙出一份力,也是积德不是?神仙都看着呐!”这话说的她自己都想乐。

    其实她是自己想做买卖,只是怕一不小心又扰了谁的生意。这回是你们都不想卖粮,那我卖点儿没事了吧?你们捂你们的,我不怕啊。她在群仙岭里“广种博收”了这些年,灵境里的各样吃食,这几个米行可比不了呢。

    方伯丰听她的话失笑:“你都信起这些来了。”

    灵素学着街上人说话的口气:“都亲眼见着了还不信?非得你自己成仙才信呢!”

    想必方伯丰这几日这样的话也没少听着,见灵素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乐起来。

    又问:“那你这两日还把岭儿和湖儿都带去米市街了?”

    灵素点头:“给他们做了些杂合面饼子,搁门口坐着一吃,简直就是活招牌!”

    方伯丰忍不住抚额,这要是被娃儿师公或者舅舅知道了,又得发火。那俩把娃儿当宝贝,这当娘的偏养得粗糙,为这个说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正没什么用。

    第二天方伯丰跑去米市街看了一回,见那个小米铺是真小,就前后两间屋子。再看灵素卖的东西,米只一两种还不是顶好的,另外的就是杂合粮和杂合面,还有各种旁处没有的东西,米袋子面、芋儿面、沙薯面……干菱角碎、莲子碎、栗仁儿碎……东西都挺便宜,买的也多是穿着补丁衣裳的人。

    夫妻相知,方伯丰立时明白灵素的用心了。她这就是故意卖这些看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给人实惠,家里吃惯了细白米的人家也不会来她这里买,愿意买的多半是穷苦人家。加上上回卖吃食遭了人埋怨,她也是学小心了。

    不过她那性子,做什么事儿都没法按着常例规矩来。

    就这么大点屋子,她给弄了个炉子在门口,这会儿正舀杂合面浆在铁鏊子上烙饼。一勺面浆子上去,用一个推子推开,往上头磕个鸡蛋,三两下捣散了翻个面过来,再舀上一勺韭黄豆干炒肉丝,一卷一折,齐活。

    能不好吃嘛!尤其是边上坐着的俩娃娃,一人一个抱着吃得那叫一个香。

    有人凑过来问,她这里有刚做好的,还递一个过去:“尝尝,这就是杂合面烙的饼。”问题是这是饼的事儿吗?你搁那馅儿用什么包不好吃啊?!

    方伯丰忍着笑回去了。

    转天这烙饼的把馅儿换了,换成了炒芋魁条,搁一点辣茄丝儿,一点青蒜叶,滋味也不差。只是俩娃吃不了这个了,换成了肉末拌芋糊糊。

    之后又用杂合面蒸过松糕,芋儿面做过棍儿汤,用沙薯面拌着蒸芋魁擀皮做过饺子,用米袋子面捏过大菜团子……

    许多一开始看便宜买点儿尝尝的人家几回下来胆子也大了,都三斗五斗的买回家吃去。有些还担心缺粮的事儿,听灵素说了面不经放,杂合粮倒没事,只要地方高燥点,同寻常谷米一样;就索性一石两石地买了家去。买多了灵素还给便宜,恨不得就抵常白米一半的价儿。

    到她这里买东西的人越是看着穷苦,就越没有别的人问上门来。到了后来好似她这里就成了穷苦人家专卖了,若有人在旁的什么米铺里嫌这个贵那个贵的,保不齐米铺伙计就来一句:“嫌贵买杂合面去,那个便宜!”

    七娘这阵子也挺忙,主要是信众走了一批,她在遇仙湖路上的小院子许多要改租约的,里头不少特例,管事的不敢做主,常要主家拿主意才成。

    等忙过那一阵,听说灵素又开上米铺了,不禁笑道:“她倒是哪里热往哪里扑,就是专爱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知道图的什么!”

    特地过去瞧了一回,果然如她所料,这一石也就卖几百钱,再看那些东西,光说要收拾得这么干净燥性,就得费多少功夫?好些瞧着还不是平地上就有的。“这呆子!”七娘心里暗骂。

    这日在三凤楼碰面,说起这事儿来,七娘便道:“你要真想做买卖,刚好我也想做点别的,到时候咱们搭伙好了。”

    灵素却道:“我如今同人搭伙的买卖太多了……”

    眼看七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一遍沈娘子噗嗤乐出声来,她自然看出来七娘是为了带着灵素挣钱。如今可着这德源县,能比七娘还会挣钱的人恐怕真没几个。旁人想要寻她点拨两句都难呢,更别说合伙搭档了。可偏偏碰上灵素这个呆子,还不领情。

    见那两个看向她,沈娘子也不点破她们,反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也跟楼里说呢,往后我就不去管了,也别再替我接活儿了。”

    七娘一愣:“这又是怎么了,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沈娘子道:“这回什么粮荒米慌的这么一闹,我忽然觉着挺没意思的。就算有再多的银钱,没米没面了也没法子不是?我就想买些地,到时候一年地里出的米啊菜啊的够一家人吃就得了,旁的要那么些钱也没用。

    “再一个,苗大师傅本来就够忙的了,我也那么忙着,俩人有时候一天到晚连说句话的空儿都没了。大郎也挺可怜,总叫几个帮衬的人带着。我看我们家大郎胆子就小,也不爱笑,不喜欢说话。跟湖儿和岭儿没得比!上回说起来,谷大夫就说了,这娃儿小时候就得跟爹娘在一处多呆才好,尤其是娘亲。他心里觉着踏实了,往后性子才会好呢……”

    七娘一乐:“得了,就是想同你家男人多在一处呆着呗,拿娃儿说什么事儿!”

    把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没过几天,还真传出风和楼“神针”沈娘子封针的消息。说是因为生了孩儿,在月子里做活儿伤了眼睛,如今已经看不清东西,不得不退居修养云云。

    消息传出,灵素看着在自家院子里喝茶吃点心,一双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沈娘子,直摇头:“教娃儿就说‘要诚实,不好乱说假话’,结果到了自己这里,什么假话不说……”

    沈娘子也只是笑。

    好似一切都恢复原样了,米市巷里抢粮食的事情好似是谁做的一场梦,除了少了些来往的信众,德源县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琐碎。

    只农务司里众人却没有放松警惕。如今是兵分几路天天往几处花后田聚集的地方跑,看种下去的米袋子和五色麦发芽如何,土性如何,一处同一处的差异有多大。

    这一成地一季的缺口虽不算大,可若是一缺就是三两年,一点贴补都没有,总是个事儿!尤其老司长私底下同方伯丰说起了自己的担心:“之前朝廷一直在推动抗寒稻种的事情,虽没有明说,恐怕确有天时渐变之虞。这天时一变,虽不一定一下子就多冷了,可或旱或涝,天气异常只怕在所难免。总是尽早打算的好,未雨绸缪好过临阵磨枪啊。”

    方伯丰自苗十八那里听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想起老司长的老伴儿同燕先生是师兄妹,想必老司长也有耳闻,才会有此担忧。只是这事儿还没法明说,一不小心就成了“妖言惑众,动摇民心”了。老百姓常听风就是雨的,尤其经过此次抢粮事件,方伯丰如今太知道“慎之又慎”的要紧了。

    好在灵素弄的那些新粮作都挺争气,在花后田这样的地上,都生根发芽了。几处一报上来,老司长乐得晚上都多喝了两盅。

    方伯丰回来告诉了灵素,又道:“这么一来,明年更要多备些种子了,到时候不止咱们这里,外县的只怕也要问我们寻种子来。到时候这里种出来的旱稻、米袋子、五色麦,又能拿去同人换米换面,丁点亏不吃,还利益了人,真是再好没有了。”

    灵素道:“记得盯着点他们,这花后田到底地力薄了,若是还想要三熟的,只能两茬米袋子另外一茬或者五色麦或者旱稻都成。万不能指着种旁的什么两茬三茬的,地吃不住,到时候又浪费一季时候不说,还失了恢复地力的时机。”

    方伯丰赶紧记心里了:“这个要紧,我会告诉司里人的。”又叹道,“我们这里常年两熟三熟的,地又不能歇,这如何养地力真是头一件要事。等我手里这茬抗寒稻种的事儿一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去。”

    灵素一听就想到岩煜前辈那洞府里得的好些肥土来,自那之后,她照着里头的东西琢磨出了许多养土的法子。只是都比较零碎,这会儿听方伯丰一说,她立马决定要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捋捋,到时候又是一场“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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