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导为上

    朝廷如何处置擅自挂印而去的知县老爷,德源县的众人说不上话,他们眼前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事儿告诉百姓们。大人已经不在府衙里了,这事儿骗不过人去,可若是直说“知县大人弃官不做了”,又叫百姓们怎么想?寻常时候或者还当个热闹看看,这紧要关头,会不会就有人把这事儿同“粮荒”联系起来,认定德源县已经“无可救药”了呢?

    老司长召集了所有司长和主官们商讨此事,最后公之于众的说法是:今岁米粮无忧,然天时有异,为防患于未然,知县大人舍身神庙为德源县祈福去了。

    此话一出,叫人半信半疑,不过之后慈光神庙的神侍作证,知县大人确实是随不求观的大神侍离开的。当日途径遇仙湖还在他们那里略坐了一回,神庙里众人皆可为证。这下百姓们都信了。只是不免又要担心到底这天时的变化有多少厉害,知县大人居然连官都不当了跑去舍身。

    剩下还有些心里不安的,见老司长升任了县丞暂管县务,便也放下心来。——老司长在德源县干了几十年了,为人是有口碑的,信得过。

    眼前急事暂缓,这“粮荒”的事儿又怎么说呢?

    众人又聚在一起商议,各样难处数不胜数。有些商家米粮都不敢往县里运,怕又出什么政令;米价持续高涨又叫在县里有存粮的那些商家存了惜售观望之意,也许放到明天能更多卖些银子?而买不上粮食的看周围饭馆子该开的照开,隔条街的人家照样油饼面条捞干饭换着吃,心里郁愤激增,打砸抢的事儿也比以前多了许多……

    老司长等大家都倒够了苦水,才道:“说难处是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如今连米市街都叫人点火烧了,还不晓得到底哪个干的。那些米铺就算想开也没现成地方了。咱们得想想法子,先说说最好能到什么样的情形,再说能不能成。”

    坊业司的一个主官同老司长是老兄弟了,听了这话叹道:“怎么能最好?那当然是恢复旧貌最好了!可如今能吗?全乱了套了!”

    老司长点点头:“这样是最好了。”

    众人听了都附和点头。他们虽在衙门里领着公粮,可又不是衙门里生衙门里长的,照样也有家人亲友、邻舍隔壁。谁家里如今接不上粮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家。人家问上门来了,你借不借?借了一回,二回怎么说?借了一家,另一家怎么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且人心都是肉长的,看人家数着米过日子,你这里大吃大喝的,也不好意思啊!

    籍户司的便道:“从前日子也不觉得如何,现在真是闹心得过了,这样的热闹和功劳不要也罢。”

    又引得众人一阵附和。

    方伯丰这时候道:“若说同寻常相比,如今只差在个米市上的待售米粮。毕竟不是荒年,如今酒也有肉也有,菜价都没怎么变化,同县志上常说的‘粮荒’可不是一回事儿。至于米粮的缺口,洛兴仓的粮头一批已经到山南道了,这缺口便是从前真的有,往后也会越来越小。更别说我们县本来就没什么大的缺口,整个康宁府差得也不大。

    “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手里有米粮的米铺们开门做买卖,只要开门卖米的越来越多,这价儿自然就会下去的。最后跟周围州县都差不多,大概比常年要高出一两成的样子,也比现在这样的好。等夏粮一收上来,基本也就能回落原价了。”

    坊业司的点头:“这话不错,如今都是人闹出来的,哪里能叫荒年?我有个小爷爷就是荒年饿死的,那是真死人的,没谁家有存粮,老鼠洞都叫人挖过多少回了!如今这叫哪门子的荒年!”

    另一个道:“只是这怎么叫米铺开张做买卖呢?如今米市街都给烧了一多半了,幸好都是空的。”

    坊业司的司长开口道:“我这儿有个法子。”

    原来有个商贾人家说愿意花钱买下米市街上那些烧毁的铺子,只是一家一家不好谈,想请百杂行做个中人。让百杂行先出面买了,再稍加些钱卖给他。

    这样那些被烧了铺子的商家得了现钱,想要另外买铺子也容易,还立马能用上。比守着块焦土等着再盖起来可快多了。

    众人商议一回,觉着也没什么不妥的,百杂行本来就是干买卖的,若是官仓放米,也得通过他们出去。这回中间过道手收买被烧毁的铺面,又不是什么强买强卖的事儿,很可以行得。

    这事儿一定下来,便又说起要不要让百杂行出面售卖官米的事,老司长却摇头道:“还不是时候。若是果然县里无米百姓挨饿,那确实该开官仓。眼前是商家们手里有米,若看我们开始放官粮,官粮又有粮价管着,恐怕更要把米粮外运了。且如今天时确实异常,花后田的收成还看不出来,官仓的存粮还得为今后考虑。”

    几个一听也觉有理,可那要怎么办呢?

    老司长又道,一个得叫商家和百姓相信衙门的话,之前政令下得草率,执行得草率,撤销得也草率。这么一来,你再说话,老百姓都先存了三分疑惑,先疑你是不是又要妨碍谁,又担心你不公平对待人,然后又想着估计也撑不了多少时候,立马又不作数的。这么一来,官府还能管得上什么事儿?人无信则不立,官府更是如此。

    要等民众相信衙门了,官府再做出承诺,引导商人们开门做买卖,慢慢再有从外头把米粮运回来的。县里市面上的米粮多了,价格才能真的回落。这可比官府下政令规定只能卖多少多少真多了。

    这两条大伙儿都觉着有道理,可怎么做才能叫百姓商家重新相信衙门,叫商家们把米粮运来县里呢?

    这一夜衙门里亮了一宿的灯。

    两天后,各布告栏都张贴了德源县衙门对此前一系列政令失误的分析和追责认定;又选了几家在米市乱象中一直坚持售卖米粮的信誉商家,给予接下来两年的税收减免;还据实公告了一番花后田冬粮的抢种生长情况,并有各地老农及农务司众人对夏收的预测……

    这样的事儿衙门里还真从来没做过,——认错什么的,也太损威信了吧!有些人对这个做法心存微词,只是自己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这样的时候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干强。

    另一边百杂行也开始出面同烧毁了铺子的人家商量收买铺面的事情,也没有趁机压价,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们得了银钱好另外寻地方做买卖的意思。

    就在衙门众人惴惴不安等着看行事效果的时候,忽然传出县城里有几个地方开门卖米粮了,价格还比之前的略低一些。

    首当其冲的就是填塘楼。他们家朝着四路一下子开了四间楼开卖米粮,价格比平日高三到四成不一。——之前米市上可都快翻番了。他们这回的新粮不多,倒是许多陈米。也不哄人,不同年数的陈米都标清了年数和价格,反正保证能吃,只是滋味差些,听凭各人自选。

    有些三年四年的米比从前常白米的价儿还低上一些,许多人就索性买这些了。

    没两日,祁家的米行也开了。

    刘玉兰去问自家婆婆,她婆婆道:“还是省点心算了!如今各处的话都不好信,上回说环泗县粮价已经涨了快三倍了,我们赶紧叫了人先分小船运出去,到运河上再翻大船,跑到那里一看,翻什么番!涨价的是一种颜色发绿的什么米,寻常的米粮也就涨了三四成。

    “看我们老远赶过去的,晓得在那里没根基,大批买的话还要跟我们压价。当时我一生气就叫老财头带几个人留那里自己卖了!气是争了,回来一算账,里外里、净光净,还不如搁县里卖呢!铺子都是现成的,哪怕价格略低些儿,省力气不是!”

    刘玉兰笑:“这回您又不担心衙门要收您税了?”

    她婆婆笑道:“喔唷,不是认错了嘛!开天辟地头一回,我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哪个衙门会认错呢!这人要知错能改都是个善人了,何况衙门这么不顾面子,把事儿扒拉开了说给大伙儿听?再看后头的安排也挺对路。可不是么!你随便人卖去,你这里价儿高,自然旁的粮食都过来了,价儿就下去了。这就不是靠谁规定能规定出来的事儿!”

    说完了又看看刘玉兰道,“再说了,这回挑头的是谁家?填塘楼!他们家做买卖有不赚钱的没有?有少赚钱的没有?嘿!咱们没人家聪明,那就跟着聪明人干,也不吃亏。”

    刘玉兰大笑:“您这道理摸得可真透!”

    米铺陆陆续续开了一些,这日忽然河上来了大船,在城外码头分装了小船往里面运。里头许多粮食还没见过的,一问起来,说是番粮。

    什么?番粮?番国的粮食也卖咱们这里来了?!

    果然第二天填塘楼和几处大米行就卖上稀奇粮作了,价儿还比寻常稻米便宜许多。民众不管家里有米没米的,都想买些来尝尝鲜。

    几个原本还打算手里撰着粮食的米商就有些心里没底了:“这番粮有多少?别要多少有多少的,那人都吃那些东西去了,谁还来买米?”

    想了一宿,赶紧,还是趁着如今价儿还算高的时候卖掉些吧。要不然等转过年去能看清楚夏粮收成了,那些老财主库里的陈米就都得运米市上来。那我收来的这些新米还怎么卖得上价儿去?!

    之后连着腊前集、官集、年集上,都出现了许多米粮。不止寻常的白米白面,还有从南边和北边来的米粮,番国的米粮,更有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各种杂粮。

    尤其听说洛兴仓的最后一批粮食,也赶在腊月前分发至山南道各州府了,经由官行以官价上市销售。康宁府各处的米价也应声回落,好些米商们都想不明白了:“这一样的米,前两天你们还排着队生怕买不到呢,怎么如今又变得不着急?是你们家里的米忽然多了?还是我这里的米忽然不对味了?!”

    齐翠儿也跟陶丽芬抱怨:“早知道就不囤这么许多了!你看米市上那许多新鲜米粮,有心买来尝尝吧,家里还这么些谷米呢!总不能这头叫它发霉,那头又另外花钱买去。真是烦心,早知道趁之前贵的时候卖掉几袋了!”

    陶丽芬笑着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人生难买早知道啊!”

    第267章 劫后

    到请年神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提起“限售”“米价”的事情了。

    灵素这年底分出去的神银比从前年岁都要多,还在来去如风的路上碰上了几回熟人,——黄源朗和大师兄家的几位管事。想是今年要跑的地方多,光他们自己忙不过来了。

    倒是冬至的遇仙会场面极其盛大,周围县里连府城都有人赶来凑热闹。

    还有人问:“听说你们县里的知县老爷跳进湖里成神了?”

    又有人信誓旦旦:“不是不是,这位大人本来就是天生根骨神异之人,这回是得了感召,顿悟了!”

    不管真假,反正人信了,这遇仙湖边上神庙的香火也更旺了,连带着出了许多稀奇物什。

    平安符长命符之类的自不用说,如今还多了五谷丰登符和六畜兴旺符。从前是病了去神庙讨香灰来泡水喝,如今又多了一个法子,——多化点水洒田里,恢复地力日夜不歇!灵素听了都琢磨,这难道也算追肥?

    在她粮铺里帮忙的妇人也同她商议,说想要在月半和初一的时候各歇一天,好去遇仙湖边的神庙上香祈福。她原本是一个月歇五天的,只是不一定能凑到这日子。

    灵素答应了,又问她:“这一去也不少花销吧?”

    那妇人道:“咱们不坐船,都走着去的。坐船坐车的,心不够诚。不过上回香,多磕几个头,香都是自家带去的,就捐点香火银算是点开销。”

    灵素叹道:“留着买点儿米面不好?做什么花那冤枉钱!”

    妇人赶紧摇手,又劝灵素:“东家这话可不能说啊!要是触怒了神仙,神仙会降灾的!神灵保佑,神灵保佑,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了!”

    灵素想起自己在神隐庙看到的那些神侍,连自己是神是妖都没搞明白,就忙着用牲口金银祭拜起来,只怕自己若真是个要吃人的妖怪,他们也会想法子替自己弄来吧。迎客时候也是,衣着寻常的平民们从他们身边过时,好似都是透明的,进不了他们眼里。来个香车宝马的,那脸上立时漾出无比可亲的笑来,原是这样的才能在他们这里“显形”。

    回去了同方伯丰说起,便道:“她这一个月要跑两趟神庙,每一回都得去一整天,又花功夫又花钱,还受累。若是家底殷实的,权当出门游玩了,倒也无妨。这家里都快没隔宿米粮了,做点什么不好?哪怕跑百溪滩挑篮子野菜野葱也比这么一趟趟白跑的好不是?”

    方伯丰笑道:“没听说过么,‘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罐,不穷不富,不离当铺’。越是贫苦的就越愿意信这些。他们实在想不出自己这样的日子得怎么才能有转机,只能希望有个神明来帮自己了。求神总比求人容易吧。”

    灵素听了心里就疑惑,为什么这世上会有穷人呢?

    在他们那里,若以资财来论,也有些可算穷的,比如她自己。那也没法子不是,她神识不成,灵力受神识拖累,就算给她个天级灵宝,她也得会用啊!是以在她们那里的“穷”那是个人修为没到。修为上去了,能使动的东西多了,自然都会有的。

    而修炼靠的都是自己的勤奋和悟性,外物并没有多少用场。灵丹能补灵,可这补灵的速度还得看你自己的修为程度呢。

    这人世的贫富又是因何而来呢?有没有法子叫这世上之人不要再受贫穷之苦?

    这事儿她只能自己琢磨。

    贫苦人经了这一回的“粮荒之乱”对求神祈福之事越发上心了,不管是上香还是捐银钱都越显虔诚。另外稍有余资的人家,则不约而同开始打起了村里田地的主意。

    年里众人相聚,绍娘子几个都逮着刘玉兰问乡下地价,刘玉兰叫她们缠得没法子:“一个地方的地,在高处在低处,离水是近是远,肥田瘦田……多少说法儿在里头!你们就问一句‘这会儿什么价儿’,我哪里说得清楚!再说了,你们娘家婆家不都是镇上的么?问问他们去不就成了!”

    齐翠儿先摇头:“呸!问他们?!那是抱着肉去看狼呢!一不小心自个儿的怕都得赔上!”

    绍娘子笑道:“我们那里种桑养蚕的都好说,要说种地的还真不好找。”

    要问灵素就更瞎了,她倒是能给她们讲讲养土开荒的事儿,谁要听?!

    可等翻过年去,县里的牙行都开始承接买卖田地的的业务了,连想买三五亩的去问了都会有人接待,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日灵素去饭庄子,正好见到绍娘子几个同一个中人从里头出来,灵素抬头一瞧,嘿,老相识!——就是从前带着他们两夫妻满德源县看房子的那位。后来灵素在百杂行做活儿的时候,这官牙也是官行,两处常有往来,见着了也会闲话两句。想必也是因为这样,绍娘子几个才会寻上了官牙。

    相互打了招呼,灵素笑道:“最近挺发财啊?”

    这中人乐道:“没法子,这一个个都想到乡下买地去。可也得有那个空种它啊!劝了也都不听,还是要买。从年前到现在,这地价都涨了一成多了。说起来都是前阵子那什么粮荒给闹得,有几个钱的都想买点儿地在手里攥着,到时候哪怕米行都关了,至少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够吃。”

    灵素道:“乡下哪有那么些地卖给他们?”

    中人道:“还真有。前两年有些人家四处去做活儿了,一年赚的银钱抵种好几年地的。丁田又不能赁人,家里又没劳力了,有些就退丁了。这回要买回去的,里头就有全家搬到县里镇上的人家。从前是丁田,这回要买回去可就是有田了,多交那么些税,你说可图什么!”

    灵素笑:“可这些人买了田又不能回去种,不是又得找当地人帮着看顾?”

    中人点头:“可不是!这回行里就要我们把事儿做细了,给他们寻合适田地的时候还得顺便找好佃户,您说这事儿讨不讨厌?行里只想着叫客人们舒心,哪里管我们的死活!闹得烦了我也不干了,我去村里替他们种地去!”

    绍娘子几个听了都说他:“有种说到做到!”

    大家都熟识的,说笑两句散了。

    这里灵素同方伯丰商议了,就打算把他们家草荡浦上开荒的田地退掉。算做丁田的可以直接退,当有田的那些还得先花钱买下来,再看卖给什么人去。

    结果因为他们的地里头有花后田,又种过许多稀奇东西,丁田那块收回去就直接被划成了官田,往后试种新粮作和新耕种法可用。有田买了下来挂到牙行了,想买田地的人一问那地方,都打退堂鼓,——坐船到不了,坐车也得下来走一阵,太偏了,一打听又是开荒的田,更不想要了。

    就这么着,明明田地买卖大热的时候,他们家的田就是没人要!灵素只好收拾收拾按着原先的法子请上林埭的农家来帮手,要不然就得耽误下一季粮作了。这下官田就在隔壁,她要动手脚也不方便,还是这样凑合着吧。

    上林埭的几家本来见他们家无故退了丁田还挺不乐意的,——他们帮手种着,自己不用操心稻种肥料和税,就花一把子力气,最后分成的时候却真不少拿,这样的好事别处可遇不着。

    且在他们看来,这丁田退得也实在没有道理。那男东家有公务了,照理是要退田的,可他不是正好在农务司么?跟籍户司的说一声,稍微做点手脚,多延一两期的总成吧?那加一块儿也得有七八年了,多合适!

    “人家是要当大官的人,这样的小利不放在眼里了,自然要按着规矩做才对。”

    “是啊是啊,人家高官厚禄的,谁来管我们乐意不乐意,吃亏不吃亏的!”

    后来见还有一多半接着按老规矩请他们帮手,官田也得雇人,这才稍好了些。

    灵素听了几回这样的话,对人心来回的事情倒越发着迷了,——真是怎么说都有理,真有趣。

    因心里惦记着“穷”的事情,把田地的事情一弄完,她就跑去码头小馆守店去了。要她白待着又待不住,没两日又闹出许多新花样,湖儿同岭儿去了几日,就坚定心思跟着自家娘亲哪儿也不去了。

    这日陶丽芬一到,就见灵素已经在了,便笑道:“玉兰说过,你要是勤快起来,谁也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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