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听说灵素也想到这事儿了,便低头咳嗽了两声,又道:“那这……我把西屋给他们腾出来?”

    灵素道:“不用那个,等他们不去读书了,我自有法子。”

    自从鲁夫子和夫子夫人一回来,又见过了俩娃儿,遣来接孩子的车马来往得是越发频了。鲁夫子是不消说,就湖儿那天生的记性和凡事爱琢磨的性子,就叫他老人家欣喜若狂了。

    有一回喝多了酒,还对苗十八道:“莫非是老天怜惜我,到底给了我一个像样的弟子?!”

    苗十八没把这话往外说过,连同灵素都没说。没法儿说啊,这儿子是个像样的弟子了,那爹算个什么?添头?饶的?都不合适不是!

    至于岭儿,那就更成奇宝了。夫子夫人跟着夫子去京城的时候,她那些宝贝花草是一样也带不走的。好在家里都有积年的花儿匠,这事儿就只好交代给他们了。

    可夫人养的这些花儿都不是寻常东西,一个比一个娇贵不说,许多还是稀见品种,便是一时伺候不过来了,想要找同行取取经都没地方问去。从前都是夫人动嘴他们动手,这下没人指挥了,他们就凭自己的本事,虽尽心尽力了,还是有几盆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儿。

    夫子夫人晓得这些东西的难伺候,倒不至于为此责罚哪个。只能尽力抢救挽回,偏打蔫儿的好几样都是她的心头好,这一回来就扑到这事儿上了。还整得整日介愁眉不展的样儿,连儿子媳妇们写来的书信都懒得看问了。

    结果小岭儿跟着来了这里,夫子夫人见到这娃儿总算高兴点了。鲁夫子同燕先生在那里比拼上了,为了争湖儿这个学生。小岭儿无事一身轻,就跟着夫人逛花园子。

    然后她就不消停了,——“介里太热了呀,它喜欢凉快的嘛!”“噫……好臭,花花不吃荤的啦,不要浇这种肥料好不好……”“叶几太多了,风吹不过去!”“泥不对,太粘了,要松一点的才喜欢……”

    里头有几样夫子夫人是晓得那花儿的性子的,听岭儿一说,同自己所知的对上了,高兴得不成。她也是内里天真的人,竟也不问这样小小娃儿如何能知道这些,就令人依着孩子所说操办起来。

    也是错有错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经这小丫头指点的几盆花草还真都给救回来了。

    这么一来,岭儿撇了年纪不说,就是夫子夫人这满天下的知己头一份了。如今是轮着鲁夫子给湖儿上课的日子,她必要叫人把岭儿也接来,轮着燕先生给湖儿上课的日子,她也把岭儿接身边来。至于那个小书塾,她道:“那都是从前我们不在,孩子们没人看管,才不得不托到那地方去了。现如今我们正经的师爹、师婆都回来了,我们管着不好?”

    这谁敢说你们管着不好啊,天下多少人盼着你们管都不成呐!

    这么着岭儿就跟着夫子夫人闲时看看花,更闲时画画画儿,赏些大家绣品画作之类的打发打发功夫。结果夫子夫人又发现岭儿对颜色分辨尤其是是颜色命名上的天赋,更稀罕这娃儿了。还跟着她一口一个“丝瓜绿”、“豆角绿”、“肴肉红”地喊起来,闹得鲁夫子直叹:“谁说你太过清高、目下无尘的?叫他这会儿来瞧瞧!”

    若不是俩娃儿自小跟着娘长大的,晚上非得跟自家娘睡在一处,夫子夫人都想把岭儿带在身边教养了。自然这话也传到了鲁夫人几个儿女那里,想起自家娘亲在京里动不动嫌闹得慌的样子,心里都犯嘀咕,这到底谁是亲生的?!

    夫子夫人说了,等天儿热了,坐车坐船都太受累了,那时候就别叫娃儿们来回跑了。就当是读书的暑歇吧。

    灵素说等他们不用去学里了,一头说的是小书塾那里,一头也说的这边。如今俩娃儿往遇仙湖边去得比后衙还勤,惹得知县大人都问起方伯丰来了。

    方伯丰便道是家里的亲戚长辈们喜欢孩子,常要带过去见见,才得如此。

    知县大人起先听了也不以为意,后来不晓得打哪儿知道的消息。听说方伯丰那儿子刚到开蒙的年纪,就同时跟着鲁夫子和燕先生在读书,把他吓了一跳。

    又趁着说公事的时候问方伯丰:“你儿子这样你还觉得不知足?这才多大点子人,一气儿跟俩先生读书学习?还是鲁夫子和燕先生这样的大先生!”

    方伯丰忙把俩人当日抢徒儿的话说了,又道:“我们本没想着要孩子一定如何,就身子康健,心性端正,就成了。可是这长辈的心意也不好拂逆……”

    知县大人自然知道他是拜在鲁夫子门下的,不过鲁夫子当年从京城来了这里,还在乡下住过挺长时间,那时候不少人得了机缘,能拜到这样的人物门下。是以这“夫子门生”的身份,在德源县远没有在京城里值钱,他也没当回事。尤其方伯丰一个考典试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亲传。

    可今天这话听着可不大对劲儿啊,心里就记了一笔。回去赶紧又去寻夫人。之前夫人已经问来了许多方伯丰的事情,这进了当时鲁夫子在乡下办的私塾,之后逢年过节去送节礼等等事情自然也都略有提及。可这些事儿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鲁夫子在这里收的学生多了去了,不是个个都如此么!

    这回听知县大人问起这个来,她也觉着是不是漏了什么。又遣人细打听了一些踪迹,晓得这方伯丰算起来还能算鲁夫子的“儿徒”,那个其貌不扬的方太太则是苗十八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女徒弟,且他家娃儿的满月宴、周岁宴论起来都是苗十八主持的。

    “这规矩细看来,还是老丈人的范儿了,嗯,你那个方二愣子还是个‘上门女婿’!”知县夫人说完了自己直乐。

    知县大人却挠头了:“这、这背后是这样的大树,这二愣子当日还能叫人抄了学文、白受了冤屈,差点连前途都弄没了?!他就没想去自家先生还是岳父跟前嚎一嗓子?!”

    夫人轻蔑地扫他一眼:“当日抄文的人说起来也是鲁夫子的学生,只怕这位还担心着自家先生难做呢。至于岳父大人,你没事儿能想到官场上的难处去找酒楼的大师傅定夺去?!再说了,也不是什么人都打小养成吃点亏就往出搬长辈的毛病的……人家可能愣点儿,但人家硬气不是?”

    知县大人咂咂嘴,心说这天大概太热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邪火呢……

    那位叫人琢磨不透的二愣子,这会儿正在发愣,这回是真愣了。

    他那同自己“心有灵犀”、等着娃儿们歇了课业就要动手解决一家四口挤在一屋之难的机灵媳妇,这日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天太热了,娃儿们也终于不用几处跑了,我带他们住山上去!

    “跟你说不用腾西屋吧?西屋也不见得多凉快,还是山上好!”

    方伯丰心说这安排可真是够凉快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参加日万活动,为期五天,希望能成功……

    第328章 小山居

    又说知县夫人本来就一直在烦恼自家俩娃儿读书的事情,现在听说方伯丰的儿子跟着鲁夫子在读书,心里就活动起来。想着能不能托个人情,叫自己娃儿也跟着一块儿学去。

    她把这主意同知县大人说了,知县大人却摇头道:“你先得想想咱们家娃儿要学点什么。那两位这么错着日子教的,也不是寻常开蒙上课的样儿。人情倒是好托,只怕到时候人家给了面子,娃儿反没得好处,那就里外落空了。毕竟夫子这回不是开班授课,是把孩子带在身边教养,这可就全是因材施教的东西了,咱们跟着去未必有好处。”

    夫人听了这话也觉着有理,又叹道:“可惜他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再开什么私塾了……”

    知县大人笑道:“估计当日开那私塾心里也听不得劲。毕竟小地方,当父母的自己尚且没想明白多少事情,能给孩子多大的指望?若是拜了先生,一两银子花下去了,恨不得立时有十两二十两的回报才好,也不问问自家的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又是为什么读的。不过这大先生多半有些‘有教无类’的心思,总得试过那么几回才死心呢。”

    夫人却道:“怎么教你的先生不在德源县呢,这样我们的娃儿也好交给师公带……”

    知县大人听了耸耸鼻尖道:“成啊,我写家书给你请来,只要你舍得。”

    夫人道:“我记得那时候好像得有三四个先生教你们呢吧?”

    知县大人伸手一比:“六个。我们背地里管他们叫‘六路神魔’,真他娘暗无天日的日子啊……说起来我都有些同情方二愣子家的小子了,这小时候不可劲儿玩,学这学那的,长大了都得后悔。”

    夫人点点头:“可不么,我看你就后悔大半辈子了……”

    说着往外头,知县大人在后头嚷嚷:“呔!你咒你亲相公是不是?!老爷我风华正茂的,哪儿来的大半辈子?!连小小小小半辈子都没到呢我同你说!我可是要活一百二十岁的!不,没准一百五十岁……”

    自然没人理他这话。

    灵素带着娃儿们在山上住,娃儿们发现自家山上的房子又多了几间,问起来灵素便道是他们读书这几个月新盖的。她也不说谁干的活儿,娃儿们也不问,他们都默认自家娘亲什么都会。盖房子这样的,应该算极小的事情。

    山上闲来无事,湖儿经常在教岭儿什么道理,岭儿也听得认真。

    反正这时候的兔子都可以随便逮了,后山上又养了两群花斑鸡,烤窑又挺大,米面不缺,跟前地上全是时鲜菜,这地方一直住下去都成啊。

    岭儿到了山上就跟鱼游回了海里一样,整日在花草树木堆里打转。光自家的果园就叫她折腾一溜够,叫她娘记着,哪些树该往什么地方挪动,哪些树又不能种在一块儿。反正她娘有的是力气,都可着她折腾。

    寻常他们在家里呆腻了,灵素就把他们送去上林埭,同那边的一群娃儿们一块儿混去。她自己跟看娃儿的婶子大娘们打声招呼,就山上田里忙去了,或者得空往县里去一趟,收拾收拾家里,给方伯丰拿点新鲜菜蔬,做几样小菜给他下酒用。

    若逢着方伯丰歇息,就一块儿到山上来住一两日。

    早出晚归了几次,方伯丰才晓得前头那水路通的好处来。虽只差那么半里多地,如今就可以直接在自家山下坐船,经连障山底一段,汇去小河滩的大浦,直接从小清河到县城里家门口。拢共花不了半个时辰,比从前坐着车从城官镇那边走官道绕过来可快得多了。

    这日他跟灵素商议:“要不我也来这里住算了。若是哪天衙门里事儿多,我就在县里住,若是照着平常时候散了,坐船来这里,天也还没黑透呢。”

    如今白天长,这打算很可以,灵素道:“可早上怎么办呢?”

    方伯丰道:“就早起一些时候,再划船去呗。不过咱们家只有一条船……”

    灵素摇摇头:“这个倒没事儿,这东西容易。我怕你太累得慌,这来回赶路,一天光划船就得一个来时辰了。”

    方伯丰笑道:“没事,动弹动弹也好。再说你们都不在县里,我天天一个人进一个人出的,也没什么意思。”

    一会儿灵素从外头回来,对他道:“这边两个村每日都有船要去县里卖菜蔬鱼虾的,我同他们说了,你坐他们的船去也好。他们都走惯的,比你快些,你还省力气了。好不好?”

    方伯丰见她这意思是同意了,挺高兴,便都依了她。

    只是晚上吃完了饭,一家人洗完澡在院子里乘完凉,要回去歇息的时候,湖儿拉着妹妹的手往边上屋里去了,灵素问他:“往哪儿走呢?那儿是你们睡午觉的地方!瞧瞧这会儿什么时候了都!”

    湖儿却道:“这么多屋子空着,干嘛都挤在一起睡。娘你把西边俩屋子都收拾收拾,我同妹妹往后一人一间。”

    灵素向来听自家娃儿的,听如此说了,便点头答应了一声,也不多想,只另外寻了条薄被给他们拿去。这山上夜里凉,白天晒得一身油汗,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才成。

    倒是方伯丰心里有些不定,这娃儿不会是体谅爹娘才这么来的吧……这生的儿女太聪明也不都是什么好事啊!

    天公作美,接下来一段日子衙门还真没什么大事,方伯丰也得以安然“早出晚归”。几日下来,那些早起要赶往县里的村民都习惯了先等一等那位“住山先生”。因方伯丰一路上同他们闲话,对农务上所知甚详,不仅不比他们这群正经庄稼汉次,甚至许多事情上还能指点他们一二。加上这位真的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挺容易亲近,说得上话。

    方伯丰也趁这个机会,把县里衙门的各样政令给他们细说起来,许多东西虽早有规定,可这里的村民却多半知道得迷迷糊糊的,这一路说过去,简直回回都是醍醐灌顶一般。

    如今不管方伯丰上了那条船,边上都簇拥着三五艘小船,早上的河浦里晨雾如纱,方伯丰声音平稳,连比方带举例子地给众人讲说,听的人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应答声,或者悔不当初的懊恼声,和着桨声,也是少见的乡间景象。

    这日方伯丰回到山上,急匆匆告诉灵素道:“怎么办?夫子夫人说也要来咱们山上住两日……”

    灵素“哦”了一声,又道:“成啊,夫子来不来?”

    方伯丰听了一愣,方才明明觉得是挺大的一件事儿,叫灵素这么一说,好像忽然又没那么大了,自己也摸不清滋味地道:“夫子……夫子不过来,就夫人过来,大约是想岭儿了,又不忍心叫娃儿跑。”

    灵素听了笑道:“这都不晓得怎么来的缘分。我前日去县里,沈姐姐也跟我要人呢,我估摸着里头还有大师兄的意思。这下好了,下回我就说了,师母想见岭儿都自己来了,你们也过来瞧瞧嘛。嘿嘿嘿……”

    方伯丰又道:“也不晓得夫子夫人会带多少人过来,咱们这里……”他大概知道夫子夫人的身份不凡,且自来不爱同人结交的,更没听说过去谁家家里住了……尤其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仆从,都是灵素同自己两个,到时候夫子夫人过来,不晓得会带多少随侍伺候的人。这些人又该如何安排才妥当,他险些又要开始起急。

    结果第二天一早,夫子夫人就来了,带了一个仆役帮着搬抬两个藤箱,还是送到了就原路返回的,只留了一个年长妈妈留下随身伺候。

    她见灵素这里并没有如何大张旗鼓地要迎接她,连她到了,灵素也只到山下接了她上来,一路上说的都是俩娃儿在这里的各样调皮闹腾的趣事,全没有半点生疏客气之意,心里反觉着说不出的舒坦。

    扶着她的妈妈笑道:“难怪您敢来了。”

    夫子夫人听了也直笑。

    到了上头,见是石头垒的屋子,又觉着新奇,俩娃儿带着她前头转悠着看。她晓得这山原是座荒山,这会儿却是草木葱茏的,只是那各处凸起的大块岩石隐约能见着从前荒山的底子,晓得这都是灵素一人一双手一点点捏出来的,拉着灵素直叹。

    趁着日头还没正晒,岭儿又拉着夫子夫人去瞧自家山上的各样果树,一边指挥她哥哥捡摘刚熟的甜水桃、雪瓜,一边抱怨给夫人听,“我娘都是瞎种的!阿婆您看那里,多难看,它们自己也不高兴。”好歹跟着夫子夫人这阵子,说话口吃倒是总算清楚起来了。

    夫人只一路都应和着她。走了一阵子,听得边上草丛里有动静,随侍的妈妈吓了一跳,岭儿则大喜,紧着给她哥哥比划:“兔几呀!”

    湖儿点点头,手里不知道哪里捡出几块石子来,朝着那边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朝三个方向扔了过去。

    果然听得那草丛里一阵乱动,之后好像是什么东西弹开的声音。

    岭儿握着俩拳头跳起来:“捉住了!”

    湖儿拉住她:“别忙,娘说了,咱们自己不能过去拿,边上还不少夹子呢,谁晓得你踩着哪个?!”

    夫人还云里雾里的,等一会儿几人在大槐树下坐着剥豆子的时候,见灵素拎了两只拾掇干净的大肥兔子上来了,朝着俩娃儿晃了晃,岭儿就得意地对夫人道:“阿婆,瞧,那个就是我们方才捉的!烤一烤,熏一熏,可好吃了!”

    夫子夫人回过神来,跟随侍妈妈俩人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最后笑着低声道:“千万别叫那糟老头子知道,要不然他可就坐不住了!”

    随侍妈妈笑笑不语,心说您到时候能不说出来馋馋夫子?那就不是您的做派!

    夫子夫人也不晓得怎么心血来潮想来灵素家的山上瞧瞧,本想着小住一两天就回去的。可结果灵素这里各样清蔬小菜□□合她胃口,小湖儿和小岭儿又机灵懂事却全无事故小人精的样儿,也极合自己脾性,更何况还有这山里山外的清静草木,结果这一住就住下了。倒叫一心以为自家夫人必定即去即回的鲁夫子又是疑惑又是忿忿不已。

    第329章 为人为己

    也是天意,夫子夫人到山上这日,方伯丰就没机会再两头跑了,别说来山边“避暑”,差点连县里的家都回不去。

    这天从上一场雨到如今快一个月了,整个德源县内就没下一滴雨。这时候人们除了觉着太过干热,旁的还没反应过来,衙门里则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秋旱。转眼天就该凉了,若到时候也这么不肯下雨,河浦的水再浅一浅,今年的收成只怕又要被连累。

    米袋子和旱稻倒是没什么太大影响,可这德源县也不能全靠这两样活着啊。

    知县大人觉着头都大了,只盼着是自己多心了,没准过些日子就连绵阴雨了呢?这会儿他连最讨厌的秋雨都开始盼着了。

    可周边传来的消息都不太好。西边已经开始有州县旱情上报朝廷了,若不是实在严重,多半都自己调配下来了。如今又不是从前,先虚报一回骗些赈济,再虚张作势挽救一回骗些政绩,真是来回全赚的无双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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