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执把脸一落:“母亲,荣姑,薛锦棠又闯什么祸了?”

    郑太太急得火烧眉毛,满心的官司无处诉说,见郑执回来,便如溺水的人见到了稻草,一把就抓住了:“老大夫说锦棠的肥胖是因为之前吃太多药弄坏了脾脏,以后一直会这么胖,喝水都会长肉,想要瘦下来,比登天还难。”

    “锦棠不相信,说她一定能瘦下来,这几天几乎不吃不喝,昨天饿得昏倒了,把我吓得半死。我劝了大半天,好说歹说,今天她好不容易愿意吃饭了,又开始做一个什么“无情戏”,满身大汗,累得脸色苍白都不停。你说说,这该怎么办?”

    原来她没有闯祸,只是折腾她自己。郑执微微松了一口气,见郑太太急得脸发白,又觉得薛锦棠太不懂事。

    “母亲别急,我去看看。”郑执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去找薛锦棠,正好他也想让她跟薛锦莹道歉。

    郑执走到门口,见地上铺着一个软毯,薛锦棠穿着单衣四足着地趴在软毯上,臀部翘得高高的,头倒着压得很低。这是华佗五禽戏里的动作,鹿戏、虎戏的起始式,非常简单。

    薛锦棠身上的单衣都已经汗透,身下铺的软毯也汗迹淋淋。她做得很吃力,也很认真,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淌进了她的眼睛里,她闭上眼睛,气喘吁吁道:“杏红,给我擦擦脸。”

    她原来的声音清亮婉转,此刻却又喘又抖又颤,听起来不像吩咐,倒像是娇怯哀求。

    虽然如此,她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郑执的神色有些复杂。她已经很累了,体力几乎接近极限,却还在坚持,这跟之前他所认识的薛锦棠很不一样。

    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执着坚韧是很吸引人、打动人的。

    薛锦棠胳膊腿都在发抖,却尽力弯曲膝盖,然后抬起左腿,向上蹬去。随着她腿抬起,裤腿掉落,露出白皙的左脚圆润肥胖的一截小腿。

    郑执脸上突然一热,心头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几下,他转身要走,听见杏红一声惊呼,本能地回转身体,大步走到薛锦棠身边,将快要摔倒的薛锦棠扶住。

    满怀都是清甜馥郁芬芳,还有她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无一不勾起他那晚的回忆,郑执像被烫了似的,赶紧收回手。

    ☆、7.和解

    郑执若无其事地退后一步,正欲吩咐杏红扶薛锦棠起身,只见杏红已经拿了一条毛毯,将薛锦棠裹住。

    薛锦棠之前吩咐过她,她做完五禽戏大汗淋漓之后,要立刻保暖。

    郑执越发不自在,又很快平静下来。

    薛锦棠气喘吁吁跟郑执道了谢,便进内室梳洗,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收拾好。

    她以为郑执已经走了,不料他还在,薛锦棠想着他厌恶自己,无事绝不会主动来找她,便对杏红吩咐道:“给郑表少爷上茶。”

    然后正色道:“郑表哥有事,便坐下来说话吧。”

    她自己也从从容容坐下了,一副疏朗端庄招待客人的样子。

    郑执满腹责备的话语竟不知如何开口,想着薛锦莹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便开口道:“锦棠,关于莹表妹落水……”

    杏红端了茶上来,薛锦棠接了,淡淡道:“表哥请用茶。”

    郑执根本没有心思喝茶,薛锦棠就放下茶盏:“表哥怎么不喝,嫌我这茶不好吗?”

    “自然不是。”郑执喝了一口,点头道:“是好茶。”

    薛锦棠这才笑了:“这是薛锦莹前天送来的茶,她说因为下人蒙蔽错怪了我,心里过意不去,特意将祖父给她的西湖龙井送来给我赔罪,希望我不要怪她。还说我们是嫡亲姐妹,父亲不在了,更该相亲相爱,不能因为外人的挑唆坏了姐妹的情分。”

    薛锦棠见郑执握着茶盏的手指僵硬了,只做没看见,继续道:“可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好茶,什么是坏茶呢,既然郑表哥说这是好茶,那就一定是好茶了。她送了这么好的茶叶给我,可见是真心知错了,我就原谅她这一次吧。”

    她捏着茶盖,轻轻撇着茶沫,啜了一小口,一副真的在品茶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她才重新抬头:“郑表哥,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郑执默然。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归根到底她们才是嫡亲的姐妹,他若是质问责备薛锦棠,岂不是在挑拨人家姐妹不和吗?

    一时间,他竟拿不准到底是薛锦莹真的来道歉了,还是薛锦棠故意说这些话堵他。可不管是哪一种,这个时候,之前的话,他都不能再提了。

    郑执放下茶盏:“原来你跟莹表妹已经说和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既然你们已经和好如初,我也就放心了。”

    薛锦棠摇了摇头:“也不算和好如初,她派人送过几次东西,我虽然接受了,但到底没有跟她当面说清楚。”

    “既然如此,那上午我做东,请你跟莹表妹喝茶,你们是亲姐妹,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也就没事了。”郑执又补充道:“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当然愿意。

    这几天从舅母那里得来的消息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的活动范围很小,除了舅母、郑执与她自己住的院子之外,便是半个别院的花园,其他的地方她都不能去。

    接触的人少,除了舅母、郑执、荣姑、杏红,再无其他人。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是四小姐薛锦棠,可当着别院其他仆妇的面,大家都称呼她“表小姐”,因为有郑执这个表少爷在,大家都以为她是郑执的亲妹妹,而不是薛家的小姐。

    而薛锦莹则一直蒙着脸,很明显薛家是做了李代桃僵的打算。

    等薛锦莹代替她嫁进了沈家,她这个废棋会有什么下场?

    她必须要出去的,哪怕只是去看看别院的另外一边。

    薛锦棠点了点头:“郑表哥开口,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

    “你同意就好。”郑执看了薛锦棠一眼,起身便走,待走出院子,便感觉这次谈话他完全被薛锦棠牵制着,让他竟然隐隐有些压力,这种感觉他觉得很怪,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走得太急了,竟然忘记告诉薛锦棠等会喝茶见面的地方,又回去找薛锦棠。

    薛锦棠正跟杏红说话:“郑表少爷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摔跤的时候,他刚好到吗?”

    “不是,郑表少爷来了有一会了,因怕打扰您,所以我没有说。”

    “也就是说,他一直看着我做五禽戏。”她声音淡淡的,可依然能让人听出来不悦。

    郑执在窗外,听了这话眉头一跳。薛锦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他故意窥视她吗?

    薛锦棠想到自己赤|裸双足,摆出各种姿势,被郑执看见了,很不好,就对杏红道:“以后我做五禽戏的时候,你不必陪着,只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杏红也意识到自己今天做错了,她忙跪下来,慌张地解释:“以前您病着,表少爷跟郑太太一起照顾您……”

    所以,男女大防很松。

    他们并未将她当成女孩子,而是当成一个生病的小傻子。

    贴身丫鬟都不够,竟然要郑执这个外男来照顾她,之前的两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大概可以猜出来了。

    “你不用怕,今天不是你的错。”薛锦棠拍了拍杏红的手,叫她起来:“以后你就按我说的办。从前我病着就算了,现在我好了,以后我们就该注意着,对郑表少爷也是一样。今天这种事情,不可再出现第二次。”

    郑执心里憋了一口气,他好心好意扶了她一把,竟然被她倒打一耙,薛锦棠真不愧是薛锦棠!

    他没有再进去找薛锦棠,而是找到荣姑,说明天在临风亭请薛锦棠姐妹喝茶,让她把地点转告薛锦棠。他自己则去找薛锦莹,跟她一起去找王石斛家的,请她允许薛锦棠明天出院子。

    薛锦莹的计划是,郑执三言两语就会跟薛锦棠吵起来,他愤然离开过来找她,她再主动低头说去见薛锦棠,以此激怒薛锦棠,让郑执对薛锦棠更加厌恶。

    可等了很久郑执才来,他脸上固然有不高兴,却并没有太过生气。

    薛锦莹愣了一下,怎么跟计划中不一样,哪里出了问题呢?

    “郑表哥,快进来坐。”薛锦莹笑着捧了茶给郑执:“祖母前几日给了我几包茶,我喝着特别清爽,想着你一定也喜欢,就留着等你回来一起喝,你快尝尝。”

    郑执在薛锦棠处喝了一肚子茶水,此刻并不口渴,只接过来放到一边,略带了几分责备:“你自己都不舍得喝,还把这么好的茶叶送给薛锦棠,她哪里能分辨得出好坏?白白浪费了你的好茶。”

    薛锦莹柔柔一笑,轻言细语道:“祖母走的时候,特意交代我好好跟锦棠相处。我是姐姐,受点委屈先低头迁就锦棠是应该的,只是怕锦棠不懂事,耍小孩子脾气忌恨我不愿意与我和解,祖母知道了,也只会怪我这个姐姐没能给锦棠做好榜样。”

    她看着郑执:“所以还要劳烦郑表哥,替我在锦棠面前说项。只要锦棠愿意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便是让我端茶倒水给她赔礼道歉……我也同意。”

    郑执绝不会同意她给薛锦棠赔礼道歉的,相反,郑执会为她出头,让薛锦棠跟她赔礼道歉,而薛锦棠也一定不会同意。

    到时候闹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果然,郑执如薛锦莹想的那般皱了眉头:“她有什么资格受你的道歉?这话快别提了,有我在,绝不会让你给薛锦棠端茶倒水的。”

    “可是,如果不这样,我们一直僵持着,祖母责怪下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郑执出言宽慰道:“薛锦棠已经答应跟你和解了。”

    “锦棠她……”薛锦莹抬头起来,不敢置信:“她愿意跟我和解?”

    “是啊。很意外是不是,其实连我都没想到。”郑执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了几分笑:“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嗯。”薛锦莹慢慢点头,缓缓勾起一个浅笑:“这可真是太好了。”

    ……

    临风亭建在一个小缓坡上,因为缓坡地势高,又面对着湖泊,坐在亭中观水看景,能感受到清风送爽,所以名叫临风亭。

    缓坡上原本种满了各色鲜花,因为入秋花朵凋零,只剩零星的几片叶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只有两片菊花圃开着黄、紫两色的菊花。

    薛锦棠朝亭外瞥了一眼,几个丫鬟仆妇正在清理干枯的花枝,不由抿了抿唇。

    薛家到底只是商户人家,这要是在京城金陵,哪里能等到花朵都谢光了才清理?下人敢让主子看到枯枝败叶的景况,早就要挨责罚了。

    也不知京城现在怎么样了?她死了,程濂与汝宁公主会如何向别人解释。

    还有纪琅,他为了他们的婚事做出了这么多努力,只等她出了孝期他们就能成亲了,可她却死了,她不敢去想这件事情会对纪琅造成多大的伤害……

    一时走神想着京城的人事,就没听到郑执刚才说的那些让她们放下结缔,重归于好的话。

    还是薛锦莹见纪琅尴尬,连连唤了薛锦棠好几声,才让她的思绪回转过来。

    薛锦棠扭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薛锦莹,一副不明白薛锦莹为什么那么大声唤她的样子。

    薛锦莹气结,声音却越发柔软,听起来仿佛还带了几分笑意:“锦棠妹妹,我们两个闹矛盾是小,郑表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大。这几天他日日记挂着我们的事情,连当值都不能安心,是姐姐不好,你看在郑表哥的面子上,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真是虚伪!

    薛锦棠淡淡看着薛锦莹与她脸上的面纱。

    她这个正主已经清醒了,薛锦莹还带着面纱,目的可想而知。

    “好。”薛锦棠点头,用“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道歉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的语气说:“我不生气就是。”

    她又看了郑执一眼,半真半假地问:“三姐姐跟我道歉,郑表哥不生气吧?”

    郑执视薛锦莹为亲妹,自然舍不得她受委屈。可薛锦莹主动道歉了,薛锦棠也接受了,两人和解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点了点头:“我自然是不生气的。”

    薛锦莹噎了个半死。

    她等着薛锦棠翻脸跳脚,没想到却等到这么一句话,薛锦棠还先一步问了郑执,将她的后招都堵死了。

    薛锦莹无语凝噎,只能强压下内心的气恨。她脸上常年蒙着面纱,倒不怕表情泄露情绪。

    荷叶见自家主子吃瘪,忙借着给薛锦莹续茶的时机插嘴道:“四小姐是真不生气吗?我们小姐送了好几次东西给四小姐示好,四小姐却从未回赠过。四小姐别是嘴上说不生气,心里记恨上我们小姐了。”

    薛锦棠讶然,诧异地看向薛锦莹:“原来三姐姐给我送东西,是惦记着让我回送。不过是几盒子糕点,几包茶叶而已……”

    三姐姐你舍不得就不要送了,送了还想要回礼,这就有些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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