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梧桐遮天蔽日,步入林中,凉风混着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燥热暑气登时散去。

    程千仞踩过松软的泥土与落叶,以往练剑前心无杂念,今日却无端感到不安。仿佛深林之中,有什么东西注视着他一般。

    他试着感知这片林,神识发散,意念如千万条无形的丝线抽离探出,将肉眼难察的细枝末节回馈于他。

    树木的纹路,蝉翼的扇动,风的温度,人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喝道:“出来!”

    葱茏枝叶随风颤动,蝉声鸟鸣如故。

    祥和静谧中清光陡现,程千仞手中旧剑出鞘如电,身形随之腾跃而起,几乎同一时刻,雪亮的刀锋划破晨雾,从他身侧一尺外的巨树上扑杀下来!

    “铮!——”

    对方潜伏已久,誓要一击必中,雷霆万钧之力自刀刃爆发,风中碧叶片片炸裂。

    程千仞手腕一麻,心知此人修为不在他之下。不愿硬接,飞身疾退,剑走游龙,刀剑瞬间交击数十下,铮鸣如疾雨震彻深林。

    对手居高临下的扑杀先机转瞬即逝,倏忽落地,‘神鬼辟易’便在此时变招,剑身一抖,搅乱风烟突刺而出。

    劲气激荡,震散他们周身烟尘碎叶,视野陡然开阔。

    来者身影终于被看清,程千仞仓促收势:“是你?搞什么?!”

    只见徐冉大笑道:“试试你的剑!”

    斩金刀去势不减,挽作一团炽烈金光,狂暴的真元向他迎面冲杀。

    程千仞不言,剑锋飞速在身前划过半圈,漫天落叶随之飞旋聚来,风声呼啸间,千万片碧叶如天瀑悬空,长河倒贯。

    徐冉只觉呼吸一滞,却断喝道:“来得好!日出!”

    她双手握刀,刀势横斜,金光大作,碧叶长龙被从中斩断,在刀焰炙烤下竟燃烧起来,化作簇簇烈火,顷刻灰飞烟灭。轰鸣如雷,长刀与剑再度相击!

    她与朋友过招,毫无顾忌,顺手用了最熟悉的刀法。

    ‘烈阳军法刀’至刚至猛,皆是明招,‘见江山’亦是大开大阖的路数,细微之处却见精巧,刚中带柔。

    两者相斗,劲气狂风令深林震动,无边落木萧萧,蔚为壮观。

    缠斗百余招,程千仞被激起斗性,徐冉却已尽兴,甩手将刀一掷,程千仞猛然侧身。只听“咄”一声,长刀钉在树干,入木三分,刀柄剧烈摇晃。

    久战难胜,她便心生不耐,摆摆手:“不打了!”

    所幸程千仞收招快,手腕微偏,避开空门,未散的剑气堪堪刺破她衣袖一角。

    他收剑回鞘,蹙眉不语:“以后不要这样,危险。”像徐冉这类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人,怎么会有临阵扔刀这种任性打法?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没伤着。再说,我背后还有一把刀呢。”

    程千仞看着她衣角叹息:“这衣服我买的,红烟缎,很贵。”

    徐冉气结,拔出断玉就要再战。

    那天去城南布庄,他们添置了许多新衣。人靠衣装马靠鞍,顾二眼光又好,南渊三傻风貌焕然一新。走在街上也是飒爽少女,翩翩少年,只是徐冉和程千仞不自知而已。

    程千仞不愿再跟她打:“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对招?”

    “别提了,最近顾二忙,我又买不到好看的话本。”

    程千仞心想文荒的人真可怕:“走吧,给顾二送饭去。”

    以前他在藏书楼闭关,两位朋友溜进楼里给他送食盒,现在轮到顾二废寝忘食了。

    徐冉边走边比划:“你刚才这招叫什么?很厉害的样子。”

    “‘见江山’第三式,瀚海黄沙。”

    “那这两招呢?”

    “孤峰照月、平湖落雪。”

    “有意思!”

    这句有意思不得了,程千仞从此除了练剑,还要应付徐冉心血来潮的突袭。有时是饭桌上争菜的筷子,有时是谈笑间突然拔刀。

    大部分武修都像徐冉这样,长时间独自练习便觉枯燥,总要有人过招,才知自身进退。

    程千仞不同,他可以一个人练剑很久,反倒觉得杂念一空,心无旁骛。

    某天吃饭,茶水在剑气刀意下震落满桌,顾雪绛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挨过宋觉非的鞭子,大乘圆满的魔头你见过吗?你这几招,吓不到他的。”顾二现在抽烟少了,衣冠也端正,一副要奔向美好明天的上进青年模样。

    看徐冉这么闲,把她的市井话本都换成了兵法书:“课不听就算了,书总要看,不然你年末考试怎么办?李先生好糊弄?”

    徐冉眨着大眼睛:“我能抄你的吗?”

    顾二温柔地笑了笑:“智障你做梦!”

    不等两人开怼,程千仞抢先说道:“有件事情要跟你们商量,我想新置一处宅院。”

    他也觉得自己矫情,可是没办法,独对旧地,到处都能看见逐流的影子。

    “我从前的积蓄快花干净了,东家给的都还在。”银票、房契地契、青玉璧摆在桌上,一字排开。

    “面馆我给他留着,万一他以后回来,还有个落脚地。玉佩就当掉,加上二百两银票,置个新宅院。”

    几人心照不宣,没问他为什么要换住处。徐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好精细的山水纹,能当个几百两吧。”

    顾二拿来端详,沉默片刻,神色古怪:“这不是青玉,是染玉,最多二两。”

    程千仞目瞪口呆。

    徐冉:“别胡说啊,那可是宁复还!堂堂剑阁双璧之一,身上带的怎么会是染玉?!”

    “这些个古玩玉器,别说真假,就是年代产地,我都能给你摸出来。独门手艺,明白吗?”顾雪绛举起玉佩正对刺眼日光,微微眯眼:“染得挺好,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你拿它去骗当铺老板试试?”

    程千仞气结,什么混账东家,欠下二十两血汗钱,带着他师弟跑路了,临走还要骗他一回:“扔了。”

    “扔了不吉利,古人云‘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你看我娘给我的这块,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一直系着。来,我给你戴上,以后我们都是有玉的人了。”

    程千仞拗不过:“好好好,说回新宅的事吧。”

    徐冉忽道:“不如大家凑点钱,搞个大宅子,一起住。”

    “那至少要三进三出,府在前园在后,东中西三路分别三个院子,免得你练刀吵到我看书……钱怎么凑?”

    “双院斗法的彩头啊!前三甲五百两,前二十名三百两,我们三个,至少能挣九百两,运气好一点,一千一百两,天降横财,什么宅子买不了。”

    顾二夸张道:“哇!你居然会算这道题!”

    程千仞很早就考虑过双院斗法,那时是为了给逐流凑学费,没想到现在还是为了钱。

    “四人成队,我们差一个人,林渡之愿意参与吗?”

    顾雪绛:“难。他不缺钱,也无意扬名。对这种比斗不感兴趣。”

    徐冉挠头:“没了鹿,上哪儿找第四个人啊。”

    顾二:“我问问他,如果他稍感为难,就作罢。”

    程千仞:“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其他凑钱办法。”

    南渊三傻满怀对新生活的憧憬,宅子还没买,已经说起池塘要养什么鱼,院里要栽什么花了。

    两天后,徐冉在副课的学舍见到顾二时,还以为自己看错。

    顾公子又回到从前,擎着烟枪吞云吐雾,瘫姿赖怠,衣衫散乱。

    “你今天怎么没跟林鹿在一起?”

    顾雪绛脸色发白:“看你的兵书。”

    “你俩吵架了?”

    顾二斜她一眼,徐冉怒瞪他,转头看书。

    教室坐满,老先生开始摇头晃脑的念文章,学生们窃窃私语聊着天,她听到身边人应道:“嗯。”声音闷闷的。

    她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方从未有这般丧气模样。

    顾雪绛为修复武脉做过无数尝试。正因为他精通医理,所以知道有多难。

    认识林渡之后,有人和他一起做这件难于上青天的事。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克服无数困难,拨云见日,滴水穿石。

    “你武脉二十四处断口,所以还需要二十三根针。将聚灵阵刻在这种细针上,必须顶尖炼器师出手,整个南央无人能做。”

    “沧山的炼器师、皇都的宫廷铸造师都不会轻易出山。梅大师有位关门弟子名叫邱北,或许今年的双院斗法会来南央……”顾雪绛很快自我否定:“不行,太慢了,我们另谋他法,一根针多次使用。”

    问题解决后,顾雪绛跳上椅子,手舞足蹈,林渡之跟他一起傻笑。

    可惜再多默契与才思,也避免不了分歧。

    “如此接脉,只是暂时复原,金针一除,灵气乍泄,容易对你武脉造成第二次伤害。风险太大。”

    顾二不赞同:“这是最好的方法了,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

    “针上聚灵阵被你脉中真元激发时,我再注入真元锁住被吸聚的灵气,间接锁住成形的阵法……理论上可行,但我怕自己出错。”

    “上次我替宁前辈接脉,每一秒都觉得他会武脉爆裂而死。但他死了吗?林鹿,你太小心了!”

    “你接脉时有二十余根针,我们却只有一根!风险和难度翻了二十多倍。”

    林渡之思虑一整夜,第二日回复他:“我不会为你施针。”

    顾雪绛惯来散漫,武脉却是他心结,闻言立刻暴躁拍桌:“我们研究了这么久,最后关头你说放弃?!”

    “不是放弃。我依然倾向于最早的稳妥方案,药物内调,辅以真元灌脉,引导它自然生长……”

    “现在有了金针,只需要两年,武脉重生。新生的武脉很脆弱,却依然可以吸收灵气。你要避免大量输出真元,也就是不能与人动刀兵……”林渡之着实觉得,这才是最好方法,“以你的资质悟性,只要心意平和,继续吐纳修行,起码有两百年寿元。”

    顾雪绛忽然泄了气,坐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看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不能再使刀,我为什么要活两百年?”

    林渡之沉默半晌:“生命可贵,你不愿意活,我何必治你?”

    顾雪绛甩袖而去。

    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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