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林渡之笑笑没说话。

    这一笑,血腥气淡了,带出几分风流少年的影子。

    顾雪绛往美人榻上一瘫,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

    黑暗里一点星火闪耀,烟丝燃烧,六年过去,他的烟还是没戒。

    “我也不想,遇着点烦心事儿,诶,你这是在看什么?”

    林渡之不在意被岔开话题,本就没指望这人回答。

    “燃灯法会的请柬,今天下午一位慈恩寺弟子送来的。”

    顾雪绛挑眉:“宗门与朝廷结盟,慈恩寺请你作甚?”

    林渡之向他仔细解释:“正月十五,乃佛祖神变之日,佛门信徒举行燃灯法会纪念。慈恩寺贵为大陆第一佛寺,主修小乘佛法。而我师门避世已久,仅我一人行走世间,他们看来,我就代表蓬莱岛宝华寺,是大乘佛法宣扬人。审判双璧也罢,结盟抗魔也罢,既然打着法会的名头,总要‘论法’。于情于理,我都不得不去。”

    “好生麻烦,牵扯甚广,易生变故,现在世道又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顾二抽着烟,林渡之在他眼里,依然是说蓬莱话脸红的林鹿。

    “我陪你走这一趟。我们坐神行云辇,来回不过三日功夫。”

    上个月,神武军连收琅州三城,叛军后撤,守卫都城不出。

    有人提议乘胜追击,再打一场清剿战,顾雪绛没有同意,久战易疲,赶上年关军队战意低落,不利于攻城。且手里三城还未完全平复,硬打下去必然元气大伤。他下令全军入城修整,补充粮草,以备初春最后大战。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顾雪绛声音越来越低。

    林渡之没等到下文,却见榻上人呼吸绵长,姿态放松。

    就这样睡着了,毫无防备。

    便起身抽走他指间烟枪,抱来一张毛毯给人盖上。

    顾将军熟睡中仍是皱眉,难掩疲惫。

    林渡之去关窗户,但见明月当空,院中青松白雪相映,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这宅院原先住着城里最富庶的大户人家,顾雪绛拥兵入城那日,已经人去楼空。

    顾将军从来不委屈自己,说住就住。

    安静的雪夜,使林渡之五感更敏锐,他听见院门口守卫换班,城中一片混乱狂欢。

    最早他看不惯,顾雪绛设法解释:

    “我旗下军纪苛刻,又将他们练得杀性极重,每打一场胜仗,大家就需要发泄情绪。”

    “你如果理解不了,就想想南渊的年终大考,考前学生们拼命读书,心情压抑,考完了总要去花楼赌场昏天黑地。”

    “大家为了欲望卖命,要钱要权要女人,我就给他们更多野心,更多欲望。”

    林渡之只能沉默。

    风姿卓越的禁卫军副统领花间雪绛不再有。神武军顾将军残暴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

    顾雪绛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要权力,要报仇,要王朝千秋,要魔族败亡人族兴旺。

    拿刀一天就浴血拼杀一天,没有回头路。

    林渡之想要的很少,万丈红尘,陪在朋友身边就够了。

    他决定先好好睡一觉。于是关上窗户,吹熄烛火。

    明月照耀满目疮痍的大地,又一年除夕。

    第87章 脾气挺好程千仞

    慈恩寺位于纵横大陆西北的云桂山脉中, 山脉连绵千里, 跨越三州,在越州地界又分出三条支脉, 西支山势最险。慈恩寺未建时, 那里猿猴难攀, 飞鸟不渡,无名无姓。后来不知何时有了小庙, 有了僧人, 有了钟声。

    传说十寂法师成圣那夜,云破月出, 山顶金光笼罩, 山下村镇如白昼降临, 半边大陆都能望见光彩。

    这座山从此被称为佛光山。

    程千仞正往佛光山去。

    正月十五是个大日子。佛门设燃灯法会,道家要过上元节,但在平民百姓眼里这些无甚区别。世道不宁,过节也草率, 花海灯市没有, 能在家吃碗元宵就很满足了。

    节前三日, 程千仞来到佛光山下的小镇。

    同来凑热闹的散修不少,住满了客栈,都在等山上第一时间传出什么消息。

    程千仞一路上听见他们各种讨论猜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往前推百余年,那位皇帝东征凯旋,雄心万丈天下集权, 觉得宗门碍眼,就废除‘山门使者’,推行‘居山令’,让七大宗门老实待在山里修行,不要伸手碰朝堂事。他一定想不到今日,风水轮流转,王朝四面楚歌,首辅还是要与宗门结盟。

    参破大乘境如何,亚圣、圣人又如何,只要一日不成真仙,雄才伟略的帝王也抵不过生老病死,时运磋磨。

    修行的终点在哪里?何等功业能真正千秋万载、永垂不朽?

    许多念头匆匆闪过,程千仞却没有多做纠结。

    世间无解问题纷纭,如果要等彻底想明白一切再去修行,那他永远不会修行了。

    小镇居民眼睁睁看着带兵器的修行者一日比一日多,赶忙封门闭户,更胆小谨慎的便收拾细软,暂时离开。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快走快走。”

    事实上,真正的大人物不会途经这里,他们走安静的云桂山道,乘坐马车或飞行法器,直接入住慈恩寺后山客院,等待燃灯法会举行。

    寺在崇山峻岭间,一众殿宇廊庑依山傍水而建,格局却未受限,反多几分峥嵘气势。

    僧人们才下早课,伴着沉沉钟声离开讲法堂,向各佛殿各僧舍四散。一位杏黄色僧袍的老僧随人潮走出,不断有灰衣僧人向他合掌行礼。

    他穿过佛殿间的重重飞廊,走过两山间的吊桥,身形隐没云雾间。

    后山深处,一处幽僻禅房中传来念诵经文的声音。仿佛含有奇特韵律,使虫鸟不鸣,四野宁静祥和。

    老僧候在门外,直到诵经声停歇,才隔门行礼。

    木门开了,禅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明黄帐幔后,一道苍老声音传来:“今日如何?”

    杏黄僧袍的老僧恭敬答道:“一切如常,师父。”

    帘幕后的声音沉默了。

    老僧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他是慈恩寺德高望重、境界高深的监院,掌管寺中大小事务。临近年关,便开始为今年的燃灯法会准备。

    数十天来,各方参会者陆续上山,风平浪静,寺中气氛却依然肃穆紧张。

    ‘一切如常’不是好答案。这意味着那人没有来。

    他们还得继续等。

    据说那人水性极好,尤其擅长水下闭气,多次在水中越境反杀,所以寺中飞瀑石潭皆有高人把守。连僧房斋堂的水井都封死了。

    据说那人有一支木簪,是可以隐藏气息的法宝。他曾潜入魔族大营,深夜刺杀郃戈魔将,所以寺中阵法全开,入夜后加派人手换班巡防,二十四殿通宵灯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那人还有一把剑。

    一柄外表不起眼,却名动天下的神兵。

    对外宣称关押罪人的十方地狱,有四位大乘境法师主阵,圣人佛印压阵,除了雪域魔王,世间谁能硬闯?

    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然而直到今日,程千仞一点消息都没有。

    难道他真的不来了?还是他来不了?

    帐幔后的方丈掐动念珠,沉沉吐出一个字:“等。”

    ***

    若从山脚下攀登佛光山,走完千层石阶,便见慈恩寺的山门。高阔巍峨,顶天立地。

    但石门之后又有台阶,层层叠叠,顺依山势没入云雾中,令人心生绝望。据说这是为了考验拜佛者是否虔诚坚毅。

    正月里天寒地冻,两位小和尚裹着棉袍,背靠山门石柱,各折一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没有慧根的外门弟子,就会轮值到把守山门这种无趣又无用的活计,仅比打扫云梯好一点点。

    初时,他们听说燃灯法会的消息十分激动,以为能接引许多传奇人物,后来才知道,大人物走后山直接入寺,还有高阶弟子引路,哪里用攀爬这千阶云梯。

    至于那些没名堂的散修,畏于佛寺威严,只敢站在山道下,远远看几眼。

    两人再次陷入百无聊赖、自怨自艾中。

    今天早晨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因为山道间走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天青色锦袍,面容二三十岁之间,单髻木簪,腰配旧剑,步履从容。临近山门十余丈内,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高瘦和尚来了精神,扔下树枝喝问道:“来者何人?”

    矮胖和尚定睛一看,赶忙拉住他,这么冷的天,来者却轻袍缓带,一定不凡。

    当即挺直腰背,迎上前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借施主请柬一阅。”

    “什么请柬,我好像没有。”青年男子愣怔一瞬:

    “但你们主持方丈应该愿意见我,要不然,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两个小和尚对视一眼,脸色变了又变。

    这人是疯子还是来耍我们的?

    二人神情由震惊到嘲讽,心想你从哪里冒出来,算个什么东西,方丈何等人物,凭什么见你?

    高瘦和尚讥笑道:“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是我疏忽了。理该自报家门。”

    男子有些尴尬。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程千仞前来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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