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似是知道傅克己想什么, 回头看了他一眼, 微微摇头。

    老僧慧德最后一个道贺, 与程千仞互相见礼,转而发问:

    “开山大典的仪式已经完成,贺也贺过了。今天晚宴,大家都是为签订盟约, 共同抵御魔族而来, 是吗?”

    众人闻琴音知雅意, 纷纷应是。

    “大师说的不错!”

    “老朽特意带来门派中最善文辞笔墨的长老,好将今夜盛会,编入我派史册。”

    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白云观老道一扫拂尘:“既然是共襄盛举,总不能变成剑阁的一言堂。”他指了指玉砌高阶:“同在殿中,两位山主何必坐的那么远?”

    程千仞面色平静,怀清却忍不住喝道:“过去数百年, 一贯如此,诸位今夜才觉得不习惯?”

    “贫道在跟程山主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怀清伶牙俐齿,正要回他‘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跟程山主说话?’,被程千仞一个手势拦下,当即低头退到一旁。

    慧德见状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笑声中带着扬眉吐气、报仇雪耻的意味,“从前的澹山山主胸怀磊落,德行高洁,诸位同道当然心甘情愿听他号令。至于程施主,年轻气盛嘛。”

    “何止气盛,他凶恶嗜杀,这几年大家有目共睹,难道现在做了山主,从前事就一笔勾销,便可为天下表率?”

    “怎么可能,就像当年宁复还杀师证道,难道现在还能回来做山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总要给个说法……”

    宁复还算剑阁荣耀历史上的刺眼‘污点’,这般情景,当然少不了提他一句。

    在山主示意下,剑阁方面的沉默忍耐,像一种无声退让。使众人愈加有恃无恐,言辞犀利。

    程千仞却有点失望,因为他们太没新意,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

    若有人光明正大地喊一句,‘权威属于强者,你修为不够,不配制定规则’,这次沟通效率还能高点。

    偏要翻出道德、大义、以及旧账。

    于是第二次听到宁复还时,程千仞淡淡道:“这关我什么事。”

    慧德面色微变。

    慈恩寺里,此人姿态张狂,态度强硬,放话‘宁复还与人结下的恩怨,尽管找我了断。’

    现在一开口就撇清关系,看来突破失败,果然使他修为大损,不得不服软。

    谁知程千仞忽然笑了:“你们这么喜欢扯上他,不如我替你们问问他。”

    众人惊诧,以至于一瞬间安静。

    只见程千仞快走两步,对殿外苍茫夜空喊道:“宁复还,你在不在?”

    一片哗然。

    “嗤,老朽还当是什么,原来程山主故技重施,又用这一招胡搅蛮缠。”

    那些参加过慈恩寺之战的人神色嘲讽。

    剑阁弟子搞不清楚状况,面面相觑。

    那边程千仞继续大喊:“你要是来了,就出来见我!”

    人们盯着他,嘲讽中带点戒备,像看神经病。

    他在未明城的春风里问,春风不说话。被人写进市井话本,只留下一句‘不改青山不解恨’。

    他在慈恩寺的冬夜里问,冬夜不说话。恰逢顾二与林鹿进门,才不至于让他太尴尬。

    直到今天,他对着剑阁莽莽群山,又问了一遍。

    空山开阔,天地烛明。

    一片雪花飘落。

    落在殿顶金色的琉璃瓦上,顷刻消融,留下一点水迹,如晶莹露珠。

    露水被风吹散,竟显出一道微小剑痕。像小姑娘浅浅的指甲印,没有人看到。

    殿内气氛僵化,争执不断升温。话里话外,说程千仞一无德行,二无神通,如何承担天下之责。

    “程山主不言不语,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的人是扶松派掌门,他恰好面向大殿外,忽觉一点凉意落在脸颊。紧接着刺痛袭来,一道血痕自他面庞划过。

    洁白雪花中,竟有锋锐剑意。

    细碎的破风声响起,密密麻麻。

    是无形剑气纵横,割裂空气。

    人们转头,眼睁睁看见,夜空千万片雪花飘落!

    时至初春,本不该下雪。

    场间忽然彻底寂静。

    众人屏息盯着那道黑影。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

    黑影从昏暗风雪中走来,踏进光明。

    一瞬间,短促的尖叫声响起:“啊!”

    仿佛活见鬼。

    那是一位容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胡茬青黑,布衣陈旧,姿态疏懒。

    他像走了很远的路,欺山赶海,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不耐。

    “喊什么,这不是来了吗。”

    他对程千仞说道。

    明亮、辉煌的映雪剑拿在他手上,剑尖指地。殿中幽幽烛光照着他的脸。

    群雄惊惧,忙不迭后退。

    案几翻倒,美酒泼洒,烛台掉落熄灭。

    宁复还!

    他没有死,剑阁风雨飘摇时,他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剑。

    人如其名,生当复来还。

    “东家……”

    宁复还挑眉:“怎么,你二人默许突破失败的谣言天下流传,不就是为了引我出现?”

    程千仞没有否认:“我想见你。”

    “见我干什么?看我又变帅了吗?”

    宁复还说了句笑话,但程千仞没有笑。

    于是宁复还也不笑了。他不笑时,显得冷漠孤寂,恰如其剑。

    剑阁弟子面对昔日杀师叛山的叛徒,心情复杂。

    “铮!”

    几人率先拔剑。越来越多的人拔剑。

    宁复还视线扫过场间:“我不来,惦记我,我来了,又怕我。叶公好龙啊。”

    程千仞摆摆手,示意众弟子退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宁复还,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

    他突然意识到,不管这个人近几年是去卖汤面还是卖馄饨,当他回到群山之巅,剑还是那把剑,人还是那个人。

    宁复还指了指高阶:“剑阁要坐最高的位置,谁不同意?”

    扶松派掌门捂着流血的面颊,跌跌撞撞站起身:“凭什么,我不——”

    硕大血花炸开!

    一道雪亮的光芒当胸穿过,他话音戛然而至,喉头发出‘咯咯’声响,轰然倒地,鲜血四溢。

    没有人看见宁复还出手,只看到琉璃砖上的尸体和冰霜。

    傅克己脸色苍白:“他控制了剑阁大阵。”

    他在对程千仞说话,声音不高,然而全场死寂,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也是,宁复还天资卓绝,未叛山时,最得秋暝倚重,他的本事手段、对大阵的掌控程度,远非如今的傅克己能比。

    事情发生太快,很多人来不及思考,只听那人道:“你不同意,只能说明,你不适合做掌门。”

    他对一位跌坐在尸体旁,颤抖着挪动后退的扶松派长老说:“我看你不错,你要是同意,你来当掌门。”

    宁复还提着长剑在殿中巡视:“哪位掌门还不同意?哪位长老同意?哪位长老想做掌门?”

    “大家别中了这邪魔的离间之计!”慧德以禅杖柱地:“我等敢上山赴宴,就不怕你,现在千千万万门派弟子聚在山下等候。难道你能杀了我们所有人?魔军压境,人族危难当前,你敢做千古罪人?”

    众人警醒,对邪魔怒目而视。

    “有种杀了我们所有人!你敢吗?”

    宁复还看着他们,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笑意:

    “为何如此愚蠢?我连自己师父都敢杀,你们说呢?”

    喧嚣骤静,殿外风雪呼啸,殿内寒彻骨髓。

    按正常人的思维,总该纸上和谈讲条件,权衡利弊。程千仞突破失败,剑阁式微,那便让出第一宗门的位置,贡献些法器神兵、割让几条灵石脉矿。

    没人想来打打杀杀,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那样得不到大好处。

    正常人如此,自古一贯如此。

    但此时掌控局面的不是正常人,他是弑师证道宁复还。

    傅克己失去大阵控制权,摇头道:“你行事不正。”

    宁复还冷眼看他:“剑阁一贯如此行事。当年什么地位?传到你们手里,落魄到这种地步!滚一边去,毛头小子,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他又问了一遍:“现在,谁还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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