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看见那个人。

    云海翻涌,朝歌阙坐在崖边,衣袂猎猎,风姿如仙,却显得有些孤独。

    “陪我坐一会儿。”

    程千仞心里有万般猜测、困惑、茫然,此刻忽又升起一种预感——朝歌阙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错过不再有。

    于是他走过去。

    靠近之后,他发现身边人没有温度、呼吸,微微一惊。

    朝歌阙解释道:“这是我的分神化身。”

    程千仞心想,行吧,‘小世界’之后的新操作,就欺负我没有。

    两人并肩坐着。剑阁最高处,山风凛冽,星辰触手可及。

    “来看星星。”

    程千仞摸摸鼻子,委婉地提醒他:“没时间吧。”

    “那就只看一颗。”

    “哪一颗?”

    夜色中,群鸦惊飞。绸衣老者已经掠出剑阁,离开大阵攻击范围,但他丝毫不敢放松,身形消失在飞瀑边,下一瞬又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村庄内,那道流光始终追着他,像一道催命符。

    他消失在鸡舍草垛边,出现在江面上。江水滔滔,风波如怒,朝辞剑分水破浪而至,他衣袖破损,略显狼狈。

    他消失在江面,出现在某个小城。屋檐旧瓦凝着白霜,被踏上一个脚印。

    老者唇边溢出鲜血,但眼神冷厉坚定。

    从剑阁奔向西南方,取最短直线,踏千山、蹈万水。

    只要及时赶回未明城,打开护城大阵,那把剑就进不来。他甚至可以借阵法反击。

    朝歌阙伸手指了指:“北边,藏在那片云背后的。”

    程千仞摇头:“我修为不足,看不到。”

    “它闪着淡金色光芒,虽然还不明亮,但星云环绕,你觉得它像不像一颗帝星?”

    我请你看星星,只看一颗好不好。

    你看不到,我就讲给你听。

    这似乎是个很美的故事。

    程千仞却感到莫名其妙:“既是帝星,怎么可能被浮云遮蔽?”

    朝歌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

    “今天晚上,你亲眼见证了圣人境神通,这是很难得的机缘,以后好好修行。”

    “如果王朝覆灭的命运不可转圜,我有责任为人族完成这件事。”

    话音刚落,程千仞被他拍上肩膀,向茫茫云海中望去,看见西南方向亮起一簇光点。

    即使他修为不足以目极千万里,在朝歌阙指引下,也能感知其中蕴含的滂湃力量。

    安山王回到了未明城,打开了护城大阵。

    他震惊地发现,大陆不止一处光点。

    所有事情串联成线,程千仞不可置信:“你疯了!”

    难道迈入圣人境的强者,都像安山王或朝歌阙,因为看得更远,力量更大,做法也更疯狂?

    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倒去。

    程千仞慌忙伸手,让人倒进他怀里。呼吸和温度突然恢复,本体归位,与分神化身合一。只见怀中人脸色迅速苍白,张嘴想再说什么,却汩汩流出鲜血,顷刻浸透前襟。

    傅克己御敌时,启动剑阁阵法。玉虚观对谈之后,程千仞写信回南渊,胡易知显然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因为南央城大阵打开了。

    梅庐一盘棋,于是慈恩寺也亮起来。

    北边皇都和东边朝光城的阵法,已在朝歌阙手中。

    六座大阵,如线串珠,除雪域之外,整片大陆在今夜大放光明。

    一剑西去,追袭三万里,重伤安山王;法身东行,到达雪域风暴中的黑塔顶端。

    分神化身站在观云崖,指天上星星给程千仞看。

    朝歌阙做了这么多事,为了今夜,他从前做过更多,说到底,却只做了一件事。

    他要用整片大陆的力量,杀死大魔王。

    魔王是世上最强者,与天地共生,从没有人尝试过杀死他。

    程千仞想起那本惊世骇俗的秋暝札记。

    人力无法杀死魔王,借用天地之力,却不能让魔王察觉,必须让一切看起来自然、巧合。

    当他意识这些,战斗已经结束了。

    只剩下血人朝歌阙死死握着他的手:“玉虚观里,你答应过我的……”

    “别说话,闭气、止血!”

    朝歌阙最后说道:“交给你了。”

    程千仞回过神,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

    你要照顾我,保护我,使我不被敌人发现,不再受到伤害,直到我神志清醒,伤势恢复。

    他忽然感到愤怒。气朝歌阙自作主张,如果他没有杀死魔王,必会被魔王所杀,王朝怎么办,人族怎么办?

    更气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后知后觉。

    寒冷至极的风,从东边吹向人间。像一声声呜咽。

    白雪关外。正在和骑兵厮杀、势如破竹魔族狼骑,忽然发出凄厉叫喊,丢弃铠甲、雪狼,向东边跪拜,他们不躲避刀剑,只顾哭嚎,任人砍杀。极度诡异的变化令镇东军骑兵将领慌神,竟先下令撤退。

    魔族连营中,大军海潮般跪下,面朝东边,嚎啕大哭。他们像失去了至爱亲人,精神信仰,悲鸣声震彻云霄。

    佛光山。隐居多年的十寂法师走出梅庐,向前殿走去,万千僧人跟随他身后,慈恩寺开始做一场大法事。

    藏书楼里,胡易知来回踱步,君子失态:“我没有想到。我算不到。你说,这是真的吗?”

    楚岚川怔怔地说:“真的。”

    夜已经很深了,许多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正在打坐或夜读,寒冷的东风吹过庭院或桌案,他们震惊、狂喜,随即对朝辞宫方向行大礼。

    修行界之外,大多数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只是初春的某个晚上,春寒料峭。失眠者、巡夜人、赶夜路的流民,只要抬起头,就看到夜空中星星格外明亮。

    等太阳升起,消息传开,他们才会知道这件大事。

    ***

    天色将明。

    晨曦透过花窗,房间里点着安神香,却被刺鼻的药味,浓重的鲜血气味冲淡。

    剑阁晚宴结束,尘埃落定。傅克己去找程千仞,只见他精神憔悴,正在救治一个重伤的人,拼命为伤者输送真元。便拿出剑阁最好天材地宝,尽一份力。

    天亮了,人终于脱离危险,有些事情也该问清楚。

    傅克己:“他是谁?”

    程千仞揉揉眉心。

    朝歌阙的事他不能说。却也不想编造谎言,欺骗朋友。于是他保持沉默。幸好对方一直戴着面具,没人认识张脸。

    傅克己面无表情地讲冷笑话:“你不要告诉我,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

    程千仞:“老傅,我……”

    便在此时,帐幔里响起一声微弱呼喊:“哥。”

    朝歌阙受重伤后神魂虚弱,索性放弃争执身体,他想,程千仞或许不会管他死活,但决不会不管程逐流。

    对程逐流而言,没有比程千仞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对朝歌阙来说,没有人知道他与剑阁山主有旧,更想不到玉虚观解签之后,首辅会在剑阁停留至今。

    于是他放心的陷入沉睡。

    这个惊世之局,他算到最后,连自己也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傅克己:???说弟弟就有弟弟,你搞我?

    程千仞:是辣鸡作者搞我啊!

    逐流:好久不见,哥哥。

    第102章 原来人可以这样活着

    东境, 白雪关。

    夜色苍茫, 朔雪纷飞,撕心裂肺的悲号声从雪域荒原传来, 山呼海啸一般, 徐冉甚至感到脚下城墙微微颤动。

    她正在带兵清理城头, 这里一个时辰前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尸体密密麻麻堆了三四层, 踩上去一片软烂的血肉。步兵、弓箭手与魔军攻城先锋队拼死搏杀, 三次将敌人打下去。

    自魔族大军向白雪关发起猛烈进攻,已经过去十天, 起初他们平原作战, 各部族魔军海潮般出动, 不断推进战线,两天前的凌晨,二十座高大井阑推到城墙下,魔军先锋队冒着火铳扫射和密集箭雨企图攻城, 尸体在高高城墙下垒起小山也不放弃。

    徐冉负责城北防御, 他们接到拼死守卫, 尽力消耗敌人的命令。她不知道白雪关能撑多久,也没有时间去想。十天来她只休息过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在战斗或者准备战斗。

    今天夜里情势极为险峻,她的上峰,怀远将军带着一支五万人骑兵出城,原计划从南城门奔驰而出, 自魔军步兵方阵侧边切入,以巨大冲击力使敌人阵形溃散,再从北城门回归。冲到城门外五里,却遭遇了魔军雪狼骑,那支雪狼骑来得极快,仿佛从天而降。雪狼凶残,不分敌我,将挡在面前的低等魔族通通踩死,只为切断镇东军骑兵后路。

    赶上城头鏖战最激烈时,徐冉拿不出更多援军接应,她知道如果这支骑兵迟迟冲不回城门口,很可能在重围中拼杀殆尽。

    那个时刻,谁也想不到,战局会在下一秒发生极为诡异的变化。魔族军队突然像断线木偶,停止征伐,只顾对东边跪拜嚎哭,任由刀枪砍杀。

    白雪关得以喘息。

    徐冉简单包扎过伤口,又上城头指挥清理战场,遥望平原上黑压压的魔族大军,听着那些冲天哭嚎,烦躁地皱眉:“他们到底鬼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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