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篇佛经故事,林渡之讲过两遍后,会让孩子复述,允许添改、表达自己的观点,以检验他是否真的理解了。

    此时,林小庙正在讲佛祖慈悲,割肉饲鹰。

    “佛祖不忍见鸽子被捕,亦不忍秃鹰忍饥,于是向秃鹰割肉抵偿,直至血肉耗尽,白骨显露,竟不能抵。秃鹰问他,‘你后悔吗?’,佛祖答,‘恶不可渡,我后悔了。’”

    “不对。”林渡之一怔,温和抚他发顶,“昨晚还讲得好好的,睡一觉又忘了?佛祖应答,‘无一悔恨之意。’”

    林小庙笑笑,仰起脸天真地问:“我们去哪里呀?”

    “雪域边界,白雪关。”

    “朝光城不好吗,带我去那里干什么?”

    “不是带你去,是送你回去,万物皆有来处……”

    回去看看自身缘起之地,也是好事。

    “那你呢,要回蓬莱成佛吗?”孩童打断他,笑意收敛,扔下竹杖,“这一天还是来了。去雪域的路我自己认得,何须你来送?”

    林渡之从未见过小庙这幅模样,直觉不好。

    来不及反应,对方扯去蒙眼白布,豁然睁眼,双目金光湛然!

    林渡之被金辉所摄,一刹那恍惚,只见眼前人眉眼微妙变化,身形节节拔高。

    “哗!”

    天光骤暗,仿佛所有风雪被搅动,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须臾形成贯通天地的风暴旋涡。他身处风暴中心,却只看见一片夜色。

    那是一双黑色羽翼,遮天蔽日,若垂天之云。

    魔王显露本相,于是夜色降临。

    人间最沉重的黑暗淹没了他。

    小庙说:“现在你后悔了吧。”

    林渡之拂袖,一道柔和至极的力量从他周身溢散,温暖春风般吹散狂风暴雪。

    他蹙着眉,目光由不解、失望、愤怒渐渐变为沉静,如澄澈的湖水:

    “魔王波旬?”

    “你认得我?”

    “佛经中有你化作人身,蛊惑佛子的故事。黑翼金瞳,你是波旬。”

    “我是,你怕吗?”

    林渡之诚实道:“真有一点。”

    “怕什么?”

    “经书里写你黑翼长满重瞳,我看比较密集的东西,就头皮发麻。”

    魔王笑了,他笑起来浅金色月牙眼弯弯,又是少年模样,便显得十分天真。

    “别怕,经书里都是骗人的。这就是我的本体了,不信你摸摸呀。”

    林渡之摇头:“经书未必骗我,你却骗我。”

    波旬轻声道:“我不想你走,更不想你成佛。只要你点头,我还是林小庙,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怎么能算骗呢?”

    他小孩撒娇般去抱林渡之的腰,试图用羽翼包裹对方,却被那人避开。

    “你着相了,及时回头罢。”

    “不。”波旬残忍地笑:“别再跟我讲因果循环、是非对错,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怎么样。”

    林渡之整日与他讲经说法,教习人世间至善的道理,但他是大魔王。

    所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林渡之看着那双浅金色瞳孔,神色平静,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波旬欺身靠近,拉他手腕,方一触及,却触电般松开。

    “嗤!”

    魔王五指掌心似被烈火灼伤,一缕青烟飘散。

    林渡之笼罩在淡淡光晕中,宝相庄严。

    波旬浑不在意手掌伤口,笑道:“你已修得一半金身,恭喜呀。”

    佛光护体,邪魔不侵。虽无法战胜魔王,却足够自保。

    魔王双翼收拢,越过他向前走:“我去白雪关了。”

    气氛安静而古怪。片刻后,林渡之敛去佛光,轻轻拉住他衣袖。

    只要他出现,便是告诉这个世界,他没有死,依然无比强大地活着。只要他参与战局,人族绝无胜机。

    魔王恶作剧得逞一般,豁然张开羽翼。

    “可怜鸽子死去时,你想救他们,除了舍身饲鹰,没有别的办法。你与我同去,我便下令止战。”

    狂风再起,他们像一颗流星,直冲云霄。

    林渡之被厚重羽翼裹挟,丝毫感受不到风雪和气流压力,羽毛柔软而温暖,却暗含禁锢力量,使他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他们飞过白雪关上空,在遥不可及的厚重云层间穿行。

    云下是箭雨和火炮,疯狂厮杀的人族与魔族,焚烧后的焦灼大地、尸体堆叠的人间地狱。头顶是浩瀚天空,西天尚有冰蓝色,浅淡的繁星和月影还未消散。东边挂着朱红的初升之日,为视线尽头黑塔的尖顶镀上金辉。画面瑰丽而奇幻。

    黑塔傲然耸立,好似一柄利剑。那是雪域最高的建筑、魔王的住处。

    ***

    程千仞失去音讯的第六天,来到白雪关的修行者们浴血奋战,已显疲态,魔族大军攻势依然猛烈。

    有人提出弃关,退守更具地利,城防更严密的朝光城,以便反击。

    然而安国公主生死不知,朝辞宫没有动静。军报传去皇宫,没人指望宫里真的会下诏令,象征性走个过场罢了,礼不可废。

    白闲鹤:“这片战场像一只吃不饱的凶兽,更多牺牲没有意义。”

    徐冉:“你率领主力后撤,我带人断后,我会将敌人尽可能多的困在这里,然后开启自毁阵法,将他们炸上天,为你们争取时间。”

    这种疯狂想法,使温乐情绪几乎崩溃:“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不是真的元帅,你没权利毁灭它!”

    她们爆发争执,但徐冉现在是安国公主,拥有镇东军最高指挥权,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谁也没有想到,计定第二日,魔族大军诡异地停止攻势,接着开始缓慢撤军。

    徐冉:“搞什么啊。”

    白闲鹤:“总归是好事,不用我们做选择。”

    事出反常必有妖,上至宗门修行者,下至传令小兵,白雪关的人都明白,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或许在东川山脉深处,或许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各路人马沉默地等待着,没有等来魔族的动静,却等来皇宫的诏书。

    这是首辅摄政之后,出自皇宫、圣上盖印的第一封诏令,意义非凡,震惊世人。

    它由禁卫军统领护送,先出宫墙、再出皇都。飞行法器在京郊巡防营升空,一路向东。

    所有人都看着它,揣测它,当这封诏令传到白雪关时,程千仞回来了。

    第114章

    程千仞平安归来, 剑阁弟子们疲乏顿消, 奔走相告。其他修行者猜测他这段时间杳无音信,究竟去了哪里, 是不是因为遭遇恶战身受重伤。他反常地没有保持低调, 召开集会宣布安山王通魔叛族, 任由众人打量,一时间人心大定。

    徐冉走进军帐时, 外面热闹的聚会还没有结束。军旅枯燥, 喝酒赌钱是镇东军唯一的娱乐活动,那些修行者早已沾染一身白雪关习气, 张口闭口都是‘再走一个’、‘满上满上’, 哪有刚来时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模样。

    程千仞说这是好事, 各门派共历残酷生死考验,变得更加团结,比以前表面和气,暗中算计的好。徐冉与其他将领却只觉得十分幻灭, 时常怀念那天黄昏夕阳如血, 世外仙人们接连走下飞舟, 广袖临风,不似人间。

    她不能喝太多酒,她是元帅。

    军帐里点着灯,案前高大挺拔的人影半明半暗,徐冉以为白闲鹤来议事:“没跟他们喝酒去?”

    话才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 斩金刀出鞘一半,刀风惊扰烛火。

    完全陌生的气息,但太过温和无害,那人抬头时徐冉一怔,如果非要比喻,案前妇人像位拿针线的慈爱母亲。

    妇人淡淡道:“你连我都不认得,还敢扮作我?”

    “皇姐!”

    徐冉还愣着,温乐旋风般跑进来,见到来者一个飞扑,却被摁住肩膀:“小静,你这次行事荒唐。”

    温乐脸色霎白。

    徐冉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见过元帅。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温乐殿下无关。”

    安国公主不忍心再吓妹妹,笑道:“虽然荒唐,但是做的不错。”她张开手臂,“来,抱抱。”

    温乐在姐姐怀里磨蹭,像只小动物幼崽,徐冉心想,我背她赶路的时候,她怎么没这样软呢。

    安国挑眉道:“啧,你看什么,你也想抱?”

    徐冉尴尬地轻咳一声:“末将不敢。”

    安国公主示意温乐退开,扶徐冉起身,神色微肃:“护关有功,谋逆重罪,念在你一片忠心耿耿,这次功过相抵,权当无事发生过。调你去禁卫军料理三年粮草。三年之后再成名罢。”

    她语气不重,却带出不容违抗的气势,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温乐像受了莫大刺激:“为什么!”

    徐冉面色平静,俯身再拜:“末将领命。”

    她早知这是出力不讨好,稍有差池就掉脑袋的事。温乐是皇族公主,笑骂一句便过去了,她是王朝将领,要严守军规,忠军爱国。

    甲胄、面具、披风一一卸下,元帅行头用料太沉,全部除去,回归本来面目,顿觉浑身轻松。

    徐冉很心大的想,就当做了一场梦,这辈子不亏嘛。

    温乐追她出营帐,不知为何,安国公主没有阻拦。

    徐冉见小姑娘眼眶通红、欲言又止,好心安慰对方:“没事,禁卫军挺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皇都,早就听顾雪绛说,淮金湖的姑娘们色艺双绝、温柔解语,正好去见识一下。”

    小公主眼泪顿收,恶狠狠道:“温柔乡,英雄冢。三年之后你也别想闯出名堂了!岂有此理,又是淮金湖,本宫早晚一把火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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