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还是挺关心他的,你不如自己跟他说,免得后悔。”

    徐冉背上双刀起身,红发带如跳跃火焰,姿态潇洒:

    “行走江湖,哪来那么多后悔事。”

    程千仞乘坐云船前往皇都,同行还有两位公主与镇东军精锐,按太子归京的仪轨看,这遭排场足够煊赫。

    但顾雪绛、傅克己留在朝光城坐镇宗门联盟,徐冉不与他们一路,他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只有怀清、怀明两位弟子随侍,也算孤家寡人。

    庞然大物在云海间穿行,山川河流一闪即逝,程千仞站在甲板边,穿过云层向下眺望。

    温乐和他聊天,像只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春天最好啦。宫里柳树结絮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粘在我裙子上像绒花。还经常有野猫跑进我宫里,爬在花架上晒太阳,也不怕人,知道我脾气好才来欺负我,别人宫里都没有的。四月暖风一吹,天气晴朗,最适合打马球,你十一岁生辰的时候,父皇送了一支球杖给你,名叫‘龙骨’,花纹特别漂亮。可惜被我弄坏了,你还一次没用过……”

    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程千仞也不好再拍她的脑袋,只能宽和笑笑:“我真的想不起来。”

    温乐沉默片刻:“没事,哥。”

    一团黑色的东西破云而出,吓了她一跳。渡鸦翅膀拍打云船外的无形屏障,发出细微响动。

    温乐微惊:“这是什么鸟,竟然能飞这么高,还没有被冻死。”

    程千仞想了想,伸手将它提进船里:“如果它每日都在暴风雪中穿行,当然不惧区区冷风。”

    温乐不明所以。

    “千仞,见信如面。慈恩寺一别,数月未见。一位旧识请我做客论法,我于清净之处小住,暂不问人间事。一切安好,不必记挂。”

    林渡之的字迹贯来神韵超逸,寥寥数语,足显持笔者心绪平静。不等程千仞回信,极通灵性的渡鸦振翅高飞,隐没在云间。

    写信人不需要他的回复,只是单方面通知他。他想,林鹿除了蓬莱宝华寺的同门、学院里的朋友,还有其他旧识吗?

    程千仞入城那日,是个艳阳天。

    春日里百花盛开,皇都百姓捧着花篮花束挤满长街,从拱极门到朱雀大街,一条大道如披锦绣。

    王朝第一神将安国长公主,带领长年与残忍魔族战斗的威武之师,每逢她回京,都会迎来民众的热情欢迎。这次除了镇东军将士,人们为了一睹南渊院长、剑阁山主、未来太子殿下这位传奇人物的风姿,黎明时分便在大道两旁站队。

    程千仞端坐在高大的辇车上,前面宫廷礼乐仪仗队开路,轰鸣礼炮声使他头晕,不得不调动真元抵御。

    他今天的礼服里外三层,是怀清、怀明帮忙穿的。朝歌阙在剑阁教过他如何穿戴复杂礼服,但他那时心思不静,竟然没学会。

    道旁人群追随辇车奔走,欢呼声一浪接一浪,明亮的春光里,宝伞华盖旋转,漫天花叶飞舞。辇车上的怀清、怀明视野开阔,一眼能望到与天际线相接的连绵宫城,不禁心潮澎湃,好像飘在云端。

    “这就是皇都啊。”

    文人墨客写了又写,写不尽它半分风姿。三尺见方的黑金砖石铺地,大道可容八架马车并行、道旁古木望不到顶,将天地撑得更加高阔。战火纷乱、穷困疾病,像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而它永远是辉煌、威严的模样。

    “那是摘星台吗?”怀清怔怔道,“真的好高。是不是比我们观云崖更高……”

    程千仞拿下双院斗法榜首时,也曾打马游街,花汁染红了马蹄。那年初露锋芒,再老成世故,眼底也带出飞扬神采。如今着实心绪复杂,一言难尽。他不远万里来到皇都,来找寻战场上找不到的答案,来见证更广阔的江山。

    不知过了多久,仪仗队终于临近正宫门,程千仞起身挥手,送别人群,将欢呼抛在宫墙外。

    太子归京,入住东宫。理应先去太极殿见过圣上,然后设宴极乐池,请百官同乐。

    但程千仞不是寻常太子,眼下局面也不是寻常时候。

    圣上神志不清,如果太子去朝辞宫拜见首辅,皇族面子过不去,长公主第一个不答应。所幸朝歌阙安排在东宫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使安国松了一口气。

    辇车行驶在开阔而纵深的广场上,怀清怀明好奇地张望,只觉雄伟宫阙当前,自身渺小如长空之雁。大殿坐落在广场尽头的三层高台上,仰头也看不清楚,好像蒙着一层金光,两侧复道蜿蜒,阙楼飞檐斗拱。礼乐仪仗队跪拜请辞,耳边终于清静了,马车再次动起来,缓慢绕过前朝三大殿,向内廷驶去。

    前殿是处理朝政的地方,白墙、红柱,青黑色琉璃瓦,气象雄浑,阵法波动不甚强烈,却隐隐透出自信、强大的意味。转入内廷才像回家,花红柳绿、平湖假山有了人情味,温乐的马车立刻赶上他们,小公主放肆喊道:“去我宫里玩啊!”被骑马的安国一把摁回去。

    马车绕过一个又一个弯,数不清的离宫别殿被抛在身后。眼前出现一片漫漫水光,极乐池相当于四个太液池大小,春天湖边杨柳飞絮,映着阳光与琉璃瓦,好似金尘玉屑,纷纷扬扬。

    程千仞看着湖边杨柳,忽然道:“停。”

    赶车的内侍忙不迭停车,一行人涌上来,铺脚踏撑华盖。

    程千仞摆摆手,甩开礼服外袍,从车上跳下去。

    安国追上来,不明所以。

    “回去歇息罢,我自己去。”

    众人露出担忧神色。

    安国公主担心他一个人面对朝歌阙,心情紧张,怀清怀明担心他宴上无人服侍,不显尊贵,温乐的担心比较简单务实:“你不会迷路吧?”

    程千仞笑笑:“我走南闯北这几年,也没把自己弄丢啊。”

    听说东宫就在极乐池后面,想来离得不远,距离晚宴还有三个时辰,时间宽裕。

    怀清:“既然山主想自己走走,活动一下筋骨,那我和怀明在东宫等您。”

    程千仞打发他们离开:“安心歇着去吧。”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程千仞乘湖畔小舟,以真元催动,徐徐前行。

    上岸时听见战马嘶鸣,他寻声去看,寻到一片土地夯实的开阔场地。听说宫里有大小十余座马球场,数紧邻东宫这座最大。

    歌舞升平年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痴迷打马球,以彰显自信和桀骜,现在王朝的精英子弟大多去向战场,经历更惊险、更严厉的考验。从皇宫到京郊,球场都空了下来。

    他本想见识下宫廷御马,却先看见球场外围的浮雕走廊。壁画刻在数丈高的石壁上,繁复的防护符文与刻刀痕迹融为一体,行云流水、栩栩如生。

    骑兵奔袭、箭矢如海、巍巍边城……东征之战中每一场经典战役雕刻在这里,曾是帝王最引以为豪的辉煌功绩。然而对照今日,东民南迁,王朝版图失去白雪关,未免显得日薄西山、凄凉无奈。

    程千仞顺墙壁行走,打量壁画,宫娥内侍遇见他,远远行礼叩拜,不敢近前,生怕冲撞贵人。

    等他看完浮雕长卷,天色已经暗了,接近点灯时分。七拐八转,四下无人,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皇宫真的很美,他也真的迷路了。

    单刀赴会的豪情早被消磨干净,程千仞深呼气,平静心情。

    不远处廊下立着一道人影,他走近前,见是一位麻衣布履、手持竹杖的老人。

    气质平庸、面目平凡,毫无贵气可言。市井间是喝茶下棋的大爷,换在宫里,可能是内务府的匠造师傅、御膳房的老厨子、礼乐坊的老乐师。总之在宫墙内生活了很多年。

    “劳驾,请问东宫怎么走?”

    老人转过头,苍老浑浊的双眼直直看着他,不说话。

    程千仞想对方可能耳背,当即重复一遍问题,就在他忍不住皱眉时,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向去三十丈,穿过飞燕游廊,向东十丈,再过西花圆门,最高的大殿就是。天黑了,你刚来这儿,又没人带你,只凭胆大一路摸黑,怎么走得出去?”

    人上了年纪,通病就是批评后辈,程千仞没多想,道过谢便走了。

    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别回头。回头走错路。”

    老人指的是条近路小道,他穿花拂柳,不多时,眼前霍然明亮。一盏盏琉璃宫灯高挂,东宫极乐殿金碧辉煌。等候已久的侍从们小跑迎上前,程千仞摆摆手,健步如飞拾级而上。

    “哐当!”

    孤身一人推开菱花门,他认为,自己此时大概风尘仆仆、自信而霸气。

    但落在殿内那人眼里,来者发冠微乱,礼服也不整齐,温暖春风吹得他脸颊泛红,像只摸不清状况,闯进猛兽洞穴的兔子。

    于是他屏退左右。宫人鱼贯而出,大殿顷刻空荡。

    殿门关闭,沉沉一声闷响,气流搅动帐幔飘飞,铜鹤灯台烛火明灭。

    “见到你真好。”

    程千仞一怔。

    那人长袍曳地,穿过帐幔向他走来,一边卸下面具,笑道:“哥。”

    这笑容令人目眩神迷。

    程千仞如遭雷击:“……逐流?!”

    逐流应了一声,没骨头一样向他怀里倒:“哥哥这副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他憋了一肚子话等着质问朝歌阙,准备好打一场硬仗,可眼前只有撒娇卖萌的程逐流。张口就跟他一起骂朝歌阙,骂得他一点脾气没有。

    程千仞甩开弟弟:“站直了好好说话。”

    第117章 你认命罢

    逐流引程千仞向大殿深处走去, 摇曳烛火落在他脸上, 光怪陆离。与正殿连通的偏殿设有寝具,供主人更衣小憩。他抱着哥哥往榻上倒, 理所当然一般。

    程千仞挺直腰背岿然不动, 一身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然不是问对方何时来东宫, 而是逐流掌握法身的时候。

    “你进城时。”

    “现在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呀。”

    “圣上在哪?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程千仞更没脾气了。

    逐流有点不高兴:“我每天都想见哥哥, 一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些闲事。”

    程千仞默默崩溃。他缓了缓, 尽力平静道:“紧张关头,不要任性。我们眼下局面十分危险。说如履薄冰不为过。最起码一点, 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你的变化。”

    逐流抬手, 朝辞剑应召破风而来, 化作一柄手杖。他站起身,握杖走了几步,笑意收敛,神色难辨喜怒。

    程千仞:“你……”

    逐流卸下一身气势, 笑道:“哥哥以为他回来了?”

    程千仞不说话, 他心中隐隐有种猜想, 却隔着迷雾,看不清楚。

    逐流凑在他耳边呵气:“我们什么时候、合籍呀?”

    程千仞只觉耳蜗一阵酥麻,脑子轰然炸开:“胡闹!”

    他激动之下使了七分力,却没推开姿态柔软无害的逐流,有点没面子。

    逐流顺势摁住他的手:“我摄政多年,皇权旁落, 皇族忧心忡忡,安国公主向你献计联姻,难道我说错了?与我合籍,你才能坐稳江山。”

    程千仞斥他胡言乱语:“我不通权术,更无德行,我这样的人做皇帝,如何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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