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苗儿只有一亩地的口粮,当天色乌拉乌拉一暗下来,她就手脚麻利地把外面晾晒的谷子运回屋里。然后去帮乡里邻间的忙,尽量不让他们的谷子被雨淋湿,若湿了,可少不了麻烦!

    搭手抢完几家乡邻的稻谷,豆苗儿淋成了落汤鸡,她外头虽套了罩衣,但雨势很大,里面的衣裳全部浸了水。

    摆手婉拒乡亲们留她吃饭的邀请,她只道要回去瞧瞧老母鸡们进笼了没。

    顶着片荷叶往家赶,细细密密的粗线砸在脸上生疼,狂风呜咽,刮得脆弱纤细的树梢在风中摇摆凌乱,更莫说地上那些娇脆的花花草草。

    推开栅栏门,豆苗儿丢掉破碎的荷叶,去旁边鸡窝里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四只老母鸡,一只大公鸡,都乖乖缩在笼子角落里避雨。

    大黄黑妹各自在堂屋找了个软乎的位置,呼噜呼噜睡得香。

    豆苗儿松了口气,换上干净衣服,她找出几个盆,分别放在屋里漏雨的地方。

    入夜,大雨不减,狂风更烈。

    身上毛毯已换上中厚被褥,豆苗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里的双眸熠熠眨动着。

    他们这儿下了这么大的雨,县上呢?考生们不知会不会染上伤寒?陆宴初带厚衣裳了吗?

    想着担忧着,慢慢地睡去……

    “嘭”,一声巨响,仿佛炸在耳畔。

    地面床榻似乎都在颤动,深更半夜的,豆苗儿猛地惊醒,摸黑点上油灯,她急急出门探查情况。

    这一瞧,整个人都不好了。

    撑着伞,豆苗儿立在院子中央,抬高手里的油灯,模模糊糊可见昏暗中糟糕至极的画面。

    屋子南面的油桐树被大风折断了几根粗枝,恰好砸在厨房,屋顶禁不住摧毁,凹陷了下去。豆苗儿叹了声气,上前看详细情况,然后往好的方面安慰自己,毕竟破损不大严重,修复修复就能好不是么?

    重新进屋,后半夜却再难以入眠。

    雨下了两日,方见晴。

    豆苗儿去别人家借了把梯子,自己一个人修补屋顶。

    她精神不复从前,虚弱了许多,活儿都得慢慢做,还要防备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晕厥。

    从早到晚,专注修补了六日,终于大功告成。

    当日下午,豆苗儿特地做了甜酒,炒了熏肉烩豆芽,又煮了个油豆腐鱼锅,给自己庆功!

    哪知老天好像成心欺负她似的!

    次日天未亮,骤雨疾来,冷风嘶吼,竟比那日的阵势更凶猛。

    豆苗儿没心思做早饭,她时不时出去瞅瞅,南边那棵油桐树还没找到时间将它砍掉,该不会重蹈覆辙吧?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临近中午,她的猜想应验了。

    厉风中,她衣裙狂摆,眼睁睁看着树枝被刮断,直直掉下来砸在了厨房,位置甚至与先前差别不大,但摧毁得严重了许多。

    撑着伞,豆苗儿站在院子一动不动。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没落下。

    她已经很努力的生活了,哪怕孤独,哪怕霉运不断,哪怕身体越来越不好。

    可才应付完赵家那群唯利是图的人,老天又上赶着在她头上狠狠敲下几棍,就非得接二连三的吗?她拿赵家人没辙,拿老天爷更没法子……

    真是委屈得想哭,但不行。

    咬住下唇,豆苗儿睁大眼睛盯着空中斜斜纷飞的雨丝,以后的日子,她或许会过得更艰难更辛苦,若哭习惯了,岂不是日日都要以泪洗面?

    她不哭……

    风声雨声凌乱,嘈杂里,浅浅的脚步融入其中,在她身后静静停下。

    攫住她纤细的背影,陆宴初仰头,看向毁了部分的屋顶与墙面。

    始作俑者是棵高大的油桐树,那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树身被虫蛀了也说不准。幸亏这次只是树枝被刮断坠落,要是整株树从中折裂,稍有不慎,就会摧毁整间屋子,她人若在里面,后果更不堪设想。

    蹙眉,陆宴初打量着笃定道:“这树必须得伐了。”

    背脊一僵,豆苗儿渐渐转身。

    陆宴初回来了?他何时站在她身后?她竟浑然不觉!

    抿唇,豆苗儿望着他,视线一阵模糊,眸子里蓄的眼泪再控制不住的大颗坠下。

    两人衣袍随风鼓摆,因站得近,偶有擦磨。

    怔在原地,陆宴初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数次翕合,一字难吐。她眼泪太多,无声抽噎,只有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

    一时陆宴初也不知,她是因房子塌陷了心里难受,还是怨他半月前撇下她不告而别……

    “对不起。”袖下右手捏成拳又松开,陆宴初难以控制,好像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总想去做些什么。

    所有情绪来得急走得也快,豆苗儿双眼通红,她抬袖擦拭,沙哑着嗓子问:“考完了?一路顺利么?”

    “嗯。”撞上她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眼眸,心蓦地漏跳了一拍,他喜欢她软软的腔调,鼻尖哭得通红一片,还是最先问他好不好顺不顺利。攥紧的右手缓缓松开,陆宴初想离她更近一步,或许暂时抛却理智,未尝不可。

    “哦!”埋低了头,豆苗儿压低伞,借此挡住脸,虽然糗已经出了,但亡羊补牢,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可越想她方才哭得狼狈的样子,豆苗儿越是无地自容。她好多年没这般哭鼻子了,羞得浑身不自在,她倏地转身,提起被雨浸湿的裙摆,嗡声道,“风太大,屋里说去。”

    她身影逃也似的飞快跑远……

    伸出去的右手在半空僵住,风吹着有点凉,陆宴初默默地、默默地收了回来。

    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成,他却像是发烧了,一直烫到了心底。

    收伞,垂首进屋,陆宴初在她招呼下落座。

    给他倒了杯热茶,豆苗儿埋头递过去,等他接了,便扭捏地坐远了些。

    两人各怀心思,都窘迫得很。

    “这树……”借饮茶遮掩尴尬,陆宴初轻声道,“外面飘着雨,凭我一人之力很难把它解决。”又解释,“砍不是问题,却怕一时控制不住树倒下的方向。”

    “嗯,我原也这般考虑。”双手揉搓着袖子,豆苗儿悄悄朝他瞟去,却不料他正望着她。飞快挪开目光,豆苗儿暗暗喊糟,她为何要避开?可当时不等思考清楚她就下意识偏了头,为什么?来不及审视自己,豆苗儿忙开口转移话题,“那、那外面下雨,总不好去请乡邻来帮忙的。”

    “是这个理,而且必要工具,绳索你准备了没有?”

    “还没。”

    “看来今日是没法将它给伐了。”陆宴初放下茶杯,眸中浸着忧虑,“夜里可能风雨更大,你住在这儿有风险。”

    但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豆苗儿无奈苦笑:“应该没事,朝这边生长的油桐树树枝都断的差不多了。”

    “难保树身不会从中折断,这里比它细弱的树很多,偏它突然抗不过风雨,可能是内部出现了问题。”

    唔,他的推断倒是很在理,豆苗儿纠结,这么冷的天儿,难道她要在屋外搭个棚吗?

    “不如去小木屋住上一两日。”陆宴初轻咳一声,目光正视前方,镇定道,“明天天气晴了,我们就来砍树,天不晴,就等它晴。小木屋虽是乔猎户所有,但我过来居住时付了一年租金,你不必介怀或不好意思。”

    “好吗?我……”

    陆宴初侧眸看她:“哪里不好?”

    “孤男寡女,误你姻缘不好。”用他曾经在她面前说了数次的话回过去,豆苗儿微微弯唇。

    嘴角上扬,陆宴初忍住笑意:“既要礼尚往来,自然是要礼尚往来的好,上次我在你闺房昏睡一夜,你如今去我那暂住,再是合理不过。”

    第18章

    浅浅雨丝斜飞,豆苗儿撑着伞,慢慢跟在陆宴初身后。

    既然要去他那过夜,她出门前便抓紧时间匆匆洗了个澡,只不过——

    她藏在屋里沐浴时,他就坐在外头静静地侯她。

    这事儿想着,多少有些脸红。她都不敢弄出水声,像做贼似的,把香胰润在手巾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身子,生怕……

    生怕什么呢?她似乎也不太懂了!

    两人一前一后,陆宴初恐她跟得吃力,如一只蜗牛般缓缓地挪。

    走慢了,就容易胡思乱想,气氛缄默,他打破沉寂:“你怎么廋了?”问着,却不太敢回头看她,风大,不断将她身上那股残留的胰香味送入鼻尖,像是荷香。

    “我瞧着你也瘦了!”目光落在他背影,豆苗儿默默道。其实刚见到他时,她就发觉了,但那会儿她情绪不稳定,后又哭得狠了,实在丢人,她就不好意思再多与他说些什么。

    陆宴初步伐稳重,言语里揉进了几许笑意:“日日困在那考场小格子里答题,若不瘦反倒稀奇。说起来,想到一件新奇的事情说给你听。”顿了顿,续道,“贡院里,一个身材壮实的考生初进考场时约两百多斤,肥头胖耳。孰知出来时却仿佛脱胎换骨,身形匀称,眉目清秀,容貌俊朗。看守军士还当他偷天换日,是用了什么邪术换人来作弊!”

    “啊?”豆苗儿原本与他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这会儿听得入了迷,情不自禁追到他身后,紧张的问,“结果呢?他是不是被冤枉了?”

    “哪能,他脖颈天生有块青紫色胎记。”

    豆苗儿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多冤枉!还好生了块胎记。”想着想着,又觉稀奇古怪,那么多肉真能这么轻易减下去?狐疑地拔了根路边的狗尾巴草,狐疑道,“真的假的?你莫不是骗我寻开心吧?”

    “嗯,假的。”

    豆苗儿以为自己没听清,呆呆张嘴:“啊?”

    “我胡说八道,骗你寻开心。”陆宴初坦诚得很,他侧眸望向她,嘴角笑意深了几许。

    “……”豆苗儿竟不知陆宴初会开这种玩笑,她愣怔了半晌,才气红了脸将手心的狗尾巴草朝他掷去,气道,“你竟然骗我!”

    狗尾巴草擦过他衣摆,滑落在地。

    陆宴初瞅了眼泥地里的青草,笑着摇摇头,她自在了就好,在他面前哭鼻子什么的,并不丢脸,只是看着她那时无助委屈的样子,他心底莫名难受极了。

    “你真是个大骗子!”之前他就骗了她,分明说后日才启程,却偷偷摸摸提前走了,现在又骗她?豆苗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陆宴初讪讪触了触鼻尖,不吭声了。科举是极其残酷的事情,有人展翅鹏飞,有人壮志未酬,还有的人连命都丢了,所以,他怎么好与她说那些事情?

    过泖河,转角入小径,豆苗儿气消了些,却生出丝丝退缩之意。

    去陆宴初家留宿的决定,她下得仓促。

    当时他说话好听,她晕了头,半推半就应下。又想着他好不容易回了,她近日身子特别虚弱,若能彻夜与他离得近些,何乐而不为?

    可这与上次他在她家留宿的情况不同,他人好好的呢!没发烧人很清醒,她倒不是担心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儿,说起来,真怎么样了,吃亏的也不是她啊……

    豆苗儿窘迫,脑子里两个想法在激烈搏斗。

    一个说你不能这么没有原则,有没有点廉耻心了?

    一个说命都快没了还廉耻,廉耻是啥能吃吗?自尊是啥能救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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