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亦在观察她,才放松的眉头渐渐紧蹙。

    离得这般近了,便看出她刻意掩饰在妆容下的疲惫。

    “朕不是故意让你出来。”宗越自责道,“是先生听他夫人说你在府中憋得难受,早想出来透透气,你现在冷不冷啊?”

    沈慕春心惊肉跳地望向他关切的目光。

    嚣张跋扈的狮子如果有一天变成了温软的兔子,任谁谁都会和她一样浑身不自在?

    还有……沈慕春不解地垂眸,陆首辅什么意思?既然她病入膏肓的消息都流传开了,他为何还敢如此行事?难道赵夫人勇敢承认错误告诉了他真相?

    思绪神游之际,眼前黑影一晃,等她意识过来,小皇帝已经拾起搁在一旁的绒毯披在了她身上。

    沈慕春浑身僵硬,差点条件反射般地挥鞭抽了过去。

    说起来,哪怕情形不容乐观,她也没有指望过这位小皇帝,自打赵夫人离开,这几天她都在收集信息。

    当然要活着,怎么会有人想死呢?而且还是以这种憋屈的方式。

    京城里的贵人理应不缺,只是所谓的阴阳调和却是有条件的,男子必须保留着最纯粹的精元。未免一头雾水满街乱找,她只好率先粗略筛选一遍,选出些比较有可能符合条件的年轻男子,再逐一确认即可。

    “你到底怎么回事?”回到座位,宗越倒杯热水给她暖手,语气担忧,“前阵不好好儿的?”

    “唔。”顺手接过来抿了口,沈慕春词穷,当初赵夫人是怎么回答首辅的呢?果然应该多多向她讨教讨教骗人的经验才对!

    “怎么不说话?”下意识蹙眉,旋即轻咳一声,宗越将绷紧的神情放柔和些。

    目光挪向窗外,沈慕春不太愿意和他对视,这感觉实在是怪怪的:“回皇上,臣女就是……就是气血不足。”

    “气血不足?”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宗越蹙眉反问。

    “是啊,没什么,养养就能痊愈。”

    “那你为何要与晋阳候侯府世子退婚?”

    “啊?”沈慕春眼神开始飘忽,这倒是更难回答的一个问题,退婚,自然是因为病情,“嗯,不合适。”她敷衍应付。

    孰知宗越却不满意,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不合适?”

    “就……不喜欢。”

    “哦?”宗越眯了眯眼眸,目光攫住她脸颊,不肯错漏过她面上每一丝痕迹,“不喜欢?既然如此,一开始怎会商量起婚事?”

    这语气略有些逼问的意味,沈慕春不爱听,她皱起鼻尖,瓮声道:“敢问皇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听从难道不正常?”

    宗越颔首,食指蜷曲在桌面轻敲,慢条斯理答:“正常,当然正常,但你退婚算怎么回事?朕现在是在问你,一切正常的情况下,为何突然之间会做出这个不正常的决定?”

    面色渐僵,沈慕春心下腹诽,他这是故意与她作对?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他凭什么盘问她的婚事?

    宗越瞧出她不高兴了,奈何他向来如此说话,岂能一时就能扭转?也罢也罢,他此时心情难得明媚了些,便和颜悦色与她好脾气道:“宫里有不少上等的阿胶银耳山参,补气补血,朕稍后让人给你送过去。”

    “臣女无功不受禄,受不起。”

    “就当是朕赏给你爹的。”

    沈慕春看他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也是瞠目。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最不爱长辈推三阻四佯装客套那一套,便不作声了,他爱赏就赏,反正宫里这种东西多的是。

    屋内一阵沉默,宗越触了触鼻尖,看她总似有若无地触碰左腕上的那串木念珠,找话题道:“之前没见你戴过。”

    沈慕春蓦地松手,稳下心绪答:“是赵夫人所赠,听说可以驱邪避难。”

    宗越点头,再寻不到话题,只好尴尬地喝茶。

    “皇上?”

    “嗯?”

    沈慕春看他眼神瞬间亮起,像被点燃的烟花。她突然觉得,这样的他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轻咳一声,沈慕春藏住嘴角笑意,眼珠转了一圈,突然问:“听闻皇上即将大选?”

    “太后的意思。”莫名有些局促,宗越放下茶杯,偷偷瞧她脸色。

    “哦”了声,沈慕春并拢双手,心思几经变幻,最后尴尬窘迫地憋红了脸,抬头尬笑着看他:“那皇上……是否还是……”笑容越发僵硬,沈慕春挠了挠脖颈,这怎么问的出口?他虽然年纪轻轻,可宫里有姿色的宫女婢女不少,万一他经受不住诱惑已经和别的女人那个了,那甭管他讨厌还是讨喜,都不关她事了。

    “还是什么?”宗越疑惑。

    “嗯……就是……”涨红了脸,沈慕春盯着他好奇的双眼,心痒痒的想问,可上下唇瓣却像是黏在了一起,愣是开不了口。

    “有话说话,朕不怪你就是。”

    “当真?”

    “朕自然说话算数。”宗越忍不住地飞快点头,言辞笃定。因为他实在是奇怪什么话能让一向爽朗的她突然娇羞成这副模样,难道是?宗越眉眼染上几丝喜意,愈发直愣愣盯着她催促。

    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沈慕春决定不顾一切的豁出去了,不就问问嘛?他若是,他就能成为她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根救命草,他若不是,别浪费时间,他回他的皇宫,她继续找她的保命人。

    “皇上还是完璧之身吗?”声音如蚊蚋,沈慕春迅速从嘴里过了一遍。

    寥寥数字,虽口齿不太清晰,宗越却听清了。

    他一时反应不及,面部表情没什么变化,完璧?完璧之身?

    渐渐地,他整个人石化。震惊以及不可思议填满了眼眸,他怔怔盯着对面的沈慕春,脑子已经凝固。她……她居然这么在意这个?这……武将的女儿都这样霸道?他还得为她留着完璧之身?简直闻所未闻。而且他们还没怎么前她手都想伸这么长,以后要真怎么了还能了得………

    沉静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后悔也没用。沈慕春在缄默里慢慢平静,她想,她差不多已经能确定答案。

    怕是赵夫人都忘了他是当今天子吧,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草。

    “我……”

    “朕……”

    两人同时出声,互相望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宗越等了半晌,眼神落在她脸上,旋即躲开,他此时心情复杂得很,好像有些没面子丢尊严,又有些扭曲怪异的满足感,

    “朕问你。”轻咳一声,宗越双手局促的不知如何是好,“你是不是因为这样,才突然反悔,不和晋阳候侯府世子成亲了?”

    沈慕春皱眉,这样是哪样?

    “沉默即默认,有没有异议?”宗越硬气地敲了敲桌子,向她投去一瞥。

    满头雾水的沈慕春只好暂且选择没有异议。

    “你……你……”一连两个你,宗越陡然像蔫了的茄子,扶额叹长气,“你这样,朕压力很大,真的很大。朕和你……哎……”他对她是有好感,想时时都能瞧着她,无事逗一逗,可保心情舒畅。但他们都还年轻,没见过几次,哪能轻而易举就立下盟誓?

    “朕得先回去考虑考虑。”宗越眉头紧皱,严肃至极道。

    沈慕春:“……”有没有睡过别的女人需要考虑?嘴角划过一丝讽笑,沈慕春起身行礼,她早准备走了,待在这儿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臣女告退。”

    “诶。”宗越踹开椅子追上去,“你生气了?”

    “臣女不敢。”驻足,沈慕春屈膝再行了个礼,“皇上留步。”

    宗越当然不会留,他跟她走出雅间,下楼,几番欲言又止,然后觉得不大对劲,他们两人这个定位是不是搞反了?作为考虑要不要接受的人,为何他得好声好气哄着她?

    第78章

    站在窗下,目送小皇帝与沈慕春两人渐远,陆宴初转身下楼,打道回府。

    才进家门,正巧前几日下令搜集的卷宗给送了过来。陆宴初眼神示意小厮们将一整箱卷宗抬往翰承院书房,旋即抬脚尾随而去。

    至于假借豆苗儿之名会沈慕春这件事,他就不信他就能有那么倒霉,一直不做坏事的人,难道第一次就能被当场抓获?还是等她问起时再解释吧,反正这事儿也无伤大雅。

    屏退下人,打开锁住的沉重木箱,陆宴初拂袖扇了扇灰,从中取出几本卷宗,坐在书桌旁快速翻阅。

    暮色四合,书房亮起几盏橘灯。

    陆宴初饮下几杯浓茶,勉强还能撑住。

    阖上手中卷宗放置到左面,继续从右边拿出一本翻开,陆宴初摁住眉心,有些发愁。

    他觉着,他排查的方式似乎有问题,倒不如学她,找几个人多加打探打探……

    “夫人。”门外蓦地传来行礼问候的声音。

    陆宴初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下意识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

    按捺下紊乱的心绪,陆宴初摇头失笑,果然,一向正大光明不做亏心事的人脸皮薄,风吹草动就心虚得不行,哪像她,怕是早已练就出城墙般的厚度,她日日对着他,依旧稳如泰山。

    叩门声紧接着响起。

    陆宴初想了想,按兵不动道:“进。”

    两扇门被推开,豆苗儿端着木托盘踏入门槛,睨了眼灯下的男人,她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两个时辰前他人就回了,偏躲着她,放着修缮一新的书房不用,却待在已被他弃用许久的翰承院书房,什么意思?

    “福宝已经用了晚膳,问我你在忙什么,怎么都没过去检查他功课?”豆苗儿将汤与糕点搁在书桌,看了眼高高垒起的卷宗,皱眉,“这么多都得今日看完?”

    “唔,明日继续也行。”

    “那你先用点膳食。”豆苗儿递给他银筷,目光凝在他面颊,心底着实好奇,他向来不隐瞒她什么,可今儿以她名义相约慕春的事情,他此刻怎么提都不提?

    “福宝睡了?”

    “刚躺下。”豆苗儿嘴上回道。

    “那你先去歇着!”陆宴初尝了口糯米糕,似乎因为是晚膳的缘故,做的并不太甜,清爽可口,他连用两块,抬眸道,“我今天晚上就歇在这里。”

    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豆苗儿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他。

    自从书房迁去绿韶院,这儿被搬的空落落的,没剩几本书,他若歇在绿韶院的书房倒还好说,可他偏偏……

    “你今天……”豆苗儿瞅着他,嘴角勉强沁出一点笑意,话语一转,“你今天就歇在这儿吧,晚上凉,让他们多备些被褥和毯子。”

    陆宴初点头,捻了块糯米糕,不再看她:“你自去歇着,不用管我,过会儿我让人将碗碟送去厨房。”

    “好。”定定看他一眼,豆苗儿缓步转身,徐徐退去。

    替他阖上书房木门,豆苗儿在门外站了半晌,沿着长廊往绿韶院前行,蹙起的眉仍深深锁着。

    他人不对劲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看他是怎么个不对劲了。

    沐浴洗漱,豆苗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胸腔憋了股烦躁,有些气又有些郁闷,他拿她当幌子就罢了,竟还敢隐瞒不报?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着实睡不着,豆苗儿掀开薄被,套上鞋,提了盏灯笼推门出去。

    夜晚寂静,一轮半圆的月悬挂在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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