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足足愣了半晌,豆苗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承认她有被吓到,倘若为陆宴初找有福之人算是下策,那这个下下策究竟有多可怕?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道徵大师的这番话。

    道徵和尚缓了缓:“说起来,老衲不止一次与夫人提及,除了‘夺福’,曾经盛行的还有另外两种邪术。这其中的一种与‘夺福’同样恶毒,且两者有一定相似之处,‘夺福’是将受害人的福运转移给当事人,后者是将当事人的疾病灾难转移到被害者身上。从前有位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他出生不久便被高僧断言活不过八岁,一生命途多舛磨难重重。这位将军的母亲为续儿命,动用了邪术。沙场征战多年,将军伤痕累累,屡次命悬一线,却都能在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百姓都说是将军武曲星转世,有天神庇佑,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顿了顿,道徵和尚歇了口气,继续说,“这世上没有一具肉体是铜墙铁壁,将军再神勇,也不可能承受这么多重创仍能好好活着。真相只有一个,就是邪术,他一次次度过危机的背后,皆是有人在为他分担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听得瞠目结舌,豆苗儿震惊地开口:“这意思是说……”

    “没错,老衲身为出家人,本不该明知此举不可为,却向夫人建议这个方法。但经过这么多的事情,老衲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的界线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清晰。邪术确实害人不浅,可对夫人来说,如果能分担陆大人身上的苦难,想必是极其愿意的,是吗?”

    “当然。”毫不迟疑地颔首称是,豆苗儿迫切追问,“这样他们父子就不会有事了对吗?”

    道徵和尚静静望着她,摇头:“若能等福宝长大,他自然无碍。可陆大人与夫人你,便不好说了。”

    脸上喜色稍减,但豆苗儿心底仍是高兴的。

    这个法子怎么能叫下下策呢?如果一切顺利,陆宴初不用迎娶别人,他们也不用伤害承郡王,这明明应该叫上上策才对。承郡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哪怕皇上不予计较,他们也真的不应该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大师,这个邪术没有失传吗?什么时候可以施术?”

    道徵和尚温言道:“说起来一切都是缘分,上次老衲还是从这个邪术的传人口里得知陈老三‘夺福’的部分情况,之前离京,我便去找了这位故人。他听说了你们的事情,倒是愿意出手相助。”

    闻此,豆苗儿眼眶微湿,显然是喜极而泣。

    “夫人先别高兴得太早。”道徵和尚叹了声气,“老衲刚才也说了,只要夫人和陆大人能撑到福宝长大,孩子便不再需要福泽庇护,可承郡王终究是个未知数,他这一生已经与陆大人紧紧相连,若夫人又与陆大人通过邪术承担苦难,一旦承郡王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你们……”

    豆苗儿安静片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轻声答:“没关系的!”

    早已知道她的答案,道徵和尚再无顾虑,他微微一笑,不确定的提议说:“夫人,等这件事彻底结束,老衲想带承郡王一起去游历四方,天高地阔,看得多见得远,对承郡王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还未定性,困在京城,难免不受非议,万一被闲言碎语挑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误入歧途。老衲不才,但愿意倾尽余生来教导他好好成人。命数部分由天定,但剩余的那部分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老衲相信承郡王经过种种磨砻砥砺后,会成为一个秉性良善的人。老衲也会一路指引他向善,去帮助更多的苍生百姓。”

    “这……”豆苗儿没有权利作出决定,她思忖着说,“初回京,我都没来得及去看承郡王。大师的用心我自然全明白。等会我会跟陆宴初商量,恐怕这事得知会宁远候侯府一声,另外,最终的决定应该看皇上如何考量。”

    话是这么说,豆苗儿心底却有几分把握。

    承郡王被陆宴初□□,若非皇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认了这番作为,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既然承郡王身份尴尬,让他远离皇城,也就是让他背后的故事悄无声息的沉寂,皇上肯定是愿意的,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可是皇家的家丑。

    那么,接下来,就该她跟陆宴初坦白了。

    又详细商谈片刻,道徵和尚称那位邪术的传人暂留在同福客栈,他需过去与他会和,开始准备施术的相关事宜。

    亲自送他出府,豆苗儿折身回到别院,去看孩子。

    福宝刚喝了盅养神静气汤,现已歇下。

    见她过来,陆宴初让人再端来碗热汤。

    这养神静气汤由白术茯苓甘草等熬煮而成,汤汁略苦,豆苗儿紧皱着眉头,一鼓作气饮下,连忙含住陆宴初送到她嘴边的蜜饯,缓冲舌尖的那股冲鼻涩味。

    “福宝都比你勇敢。”陆宴初笑着摇摇头,再递给她一颗蜜饯,稍缓须臾,才问道徵和尚去而复返的事情。

    嘴里仍有挥之不散的苦味,又喝半杯蜂蜜水,终于舒爽了。豆苗儿用帕子擦了擦嘴,掀眸定定望着他。

    看她眼神似有古怪,陆宴初起疑:“有事?”

    “你先别紧张,不是坏事儿。”安抚住他,豆苗儿压低眉头,拢手说,“我不会再瞒着你,其实这件事我想你也不会有异议。但在说之前,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们结发为夫妻,本就该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你说是也不是?”

    迟迟没有说出那个“是”字,陆宴初神情严肃地凝视她,想从她脸上辨别出端倪。他心底有股直觉,这句话背后或许藏着什么深意。

    没有闪躲,豆苗儿直直对上他幽深的眸,嘴角微弯,笑得很坚定。

    “话虽如此,不过……”不敢说得太过绝对,陆宴初隐隐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却无法肯定,只能问,“道徵大师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给你答案。”

    “好。”点点头,豆苗儿主动握住他右手,嗓音轻浅,将道徵和尚刚刚与她说的话全部转述给他听。

    中间豆苗儿明显察觉到他数次身体僵硬,眉心也深深拧着,似在斟酌权衡。

    末了,豆苗儿安静地望着他,不再言语。

    他的双眸如罩迷雾,教人难以猜透他此时的真正想法。豆苗儿略收紧握住他手的掌心,继续说:“道徵大师希望此事了结后,带承郡王云游四方,我觉着这主意不错。与其将承郡王留在身边,不如让他随道徵大师游历学习,对这孩子来说,或许是另一种机缘也不一定,你认为呢?”

    陆宴初蹙眉看她一眼,复而收回目光,神情不改最初的凛然。

    僵持片刻,豆苗儿打破沉默,耐心与他说:“既然有了别的法子,承郡王就算了吧,权当是我们为福宝积攒福德!倘若我们取了他性命,又和赵静书有什么区别?”

    “那你呢?”不忍地望向她,陆宴初嗓音难掩沙哑,“就没有关系?”

    “我当然没有关系。”

    她的回答清脆而笃定,没有丝毫犹豫。陆宴初微湿的眼眸里倒映出她含笑的脸颊,弯弯的眼睛,似灿灿的星辰。

    “真的没有关系,你都不知道,当道徵大师跟我说这个术法时,我有多高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我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不用胆战心惊的等待命运安排,更不用为剥夺别的生命而心中有愧。”豆苗儿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我和你这下便生则同寝死则同眠,有没有觉得很浪漫?”

    陆宴初跟着轻笑,声音隐隐含着颤抖:“不觉得。”

    “也不一定我们都会死啊!”豆苗儿明白他的心情,很正经的与他解释,“你看,承郡王他本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人,连老天都无法安排他的命数对不对?只要他健康长大,一心向善,他或许根本不需要借你的福运也能余生顺遂,倘若是这样,我必也不需分担你的苦难,我们都会没事的。”

    良久无声,陆宴初认真看着她。

    生则同寝死则同眠吗?这么决绝的一句话他当真不觉浪漫。

    但有这句话,他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第92章

    一个月后,京港码头。

    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赶着登船的大多是经商省亲的百姓,又或者是办公出差的小官小吏。

    东南方位,一棵粗壮常青树下,围站了一圈人,是豆苗儿陆宴初他们过来为道徵大师和小承郡王宗浚送行。

    “水面上的日子不比陆地,身子可能会有些不适。我做了些酸果脯,浚儿若觉胃中不适,就在嘴里含上一颗。”豆苗儿拿着包袱,将里面放着的小包裹一一指给道徵和尚与他身边立着的小男孩看,“这是牛肉干,这是玫瑰花馅饼,这是糯米甜糕,糕点之类不易保存,上船前几天先将它们吃完,记住了吗?”

    接过包袱,小男孩懂事地点头道谢。然后伸手指向港口那边停泊的大船,仰头催促道徵和尚说:“师父,我们登船吧,船好像要开了。”

    道徵和尚“嗯”了声,笑着摸摸宗浚的头顶,与陆宴初豆苗儿以及前来送宗浚的宁远候贺卿之道别:“诸位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见。”

    “以后要听师父话,知道吗?”临别之际,贺卿之拉住宗浚的手,叮嘱说。

    “嗯。”

    “船将开了,浚儿,我们走吧!”

    “是,师父。”学道徵和尚双手合十,宗浚躬腰行礼,与众人告别。

    一大一小脚步不疾不徐,随最后的船客登上轮船。

    不多时,轮船扬帆起航,“嗡隆”声声,船在波浪中渐渐远去,直至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

    贺卿之收回遥望的视线,转头看向陆宴初夫妇,言语诚恳真切地拱手道:“陆大人,真的非常谢谢你们夫妇二人,相信浚儿跟着大师修行,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陆宴初面不改色,没作声。

    不好干晾着贺卿之置之不理,豆苗儿扯扯唇,“何谢之有?无论赵静书做过什么,在身份上,她都是我的堂姐,她有错,浚儿却没有,我们也只是想无愧于心罢了!”

    “走吧!福宝还在家等我们。”码头风大,陆宴初怕豆苗儿着凉,牵着她手折身往马车走去。当然,这番举动也是存了几分不待见他的意思。

    贺卿之何尝不知陆首辅的意思?倘若这件事的受害者换作是他,他会心甘情愿放浚儿离开吗?这个答案,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判断和抉择,可他呢?他甚至都不敢设身处地的去想,人性经不起考验,而自己或许也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站定在原地,目送他们夫妇二人进入马车,贺卿之扭回头,重新看向一望无际的水面。

    江上风大,轮船随波浪起伏。

    宽阔的甲板上人很少,道徵和尚立在靠近船艏的桅杆旁,一身衣袍被风鼓吹得到处飞扬。

    他微微俯首,含笑看着身边安静不语的男孩:“浚儿,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默了半晌,轻轻摇头,宗浚咬住下唇,又很快松开,稚嫩的嗓音能听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浚儿应该离开这里的,对吗师父?”

    道徵和尚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的,我得离开那里。”宗浚攀住铜栏,透过缝隙望向皇城的方向,眸中渐渐氤氲出雾气,却倔强地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眶,掷地有声说,“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师父,我没关系的,以后浚儿就跟着您四海为家!”

    眼中微亮,道徵和尚惊讶地望着他笃定的眼神,不曾想小小稚儿竟能说出这番豪气万丈的话来,好一个“纵意所如”!他既有如此胸襟,想必日后定能成大器!

    与此同时,道徵和尚心中又对他生出几丝怜悯。

    或许是因为家逢巨变吧!其实孩子的心思远比大人敏感细腻,哪怕没有人与他说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接踵而至的变故与磨难,他甚至还被“接到”首辅府邸住了小半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也正是因为这些波折,才让他陡然变得老成了许多。

    挥去杂乱心绪,道徵和尚含笑对他说:“浚儿,要不要跟师父一起诵经?”

    “嗯嗯,可是浚儿不会。”

    “没关系,你跟着师父一起念,师父念一句,你便跟着念一句,听好了。”道徵和尚微笑着启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尽管不明白意思,字句也有些晦涩,宗浚还是很认真的跟着诵读。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照见五蕴皆……”

    一群白鸥扑棱着翅膀停落在桅杆,似乎也被一大一小的诵经声吸引,听得霎是认真。

    时光飞逝,夏天转瞬过去,很快便立了秋。

    十月,京城繁华街道的商贩们纷纷开始兜售桂花糕桂花糖桂花凉粉之类的时令小点心,让整座城都笼罩在这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桂香里。

    这日下午,豆苗儿乘马车到附近学堂接了福宝和沈学成,领着两个孩子沿路边吃边逛,又顺便买了些晾晒干净的桂花,打算回去做些香囊。

    短短半年多,沈学成身量窜高了不少,他端着刚买的甜点,眯眼面露享受地咽下嘴里的桂花汤圆,又用汤勺舀了两颗汤圆抬高手臂喂福宝,“福宝,这个好吃,快尝尝,是不是特别好吃?”

    “嗯,香香甜甜的。”福宝眸中一亮,斯文地加快咀嚼,旋即抬高脖子催促,“学成哥哥,再来一勺。”

    “好嘞……”

    面带笑意地看着两个孩子,豆苗儿心中十分熨帖。

    两个月前,前线辽族缕缕进犯挑衅,沈临邑领旨前往西北守城,为了不耽误沈学成的课业,便将他留在府中。

    遗憾的是,沈临邑刚动身不过几日,沈慕春也紧跟着不知所踪,偌大府邸霎时只剩下学成一个孩子。虽说有管家奴仆照应,豆苗儿还是觉得不安心,正好福宝缺个伴儿,干脆暂时把沈学成接到首辅府邸住下。

    至于慕春和皇上的事儿,慕春出走时,赐婚谕旨还没来得及下召,所以她这种行为也算不上违抗圣旨。

    小皇帝自然狠憋了股气,可论治罪又说不过去,沈将军还在战场保家卫国呢!

    那段时间,朝中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好过,陆宴初干脆告了假,待在家里闭门谢客,省得招惹麻烦。

    豆苗儿是有点心惊胆战,生怕小皇帝气糊涂了,牵连到他。

    陆宴初毫不介意地摆摆手,笑着说:“皇上知道自己这气生得不那么体面,我不在他跟前,他冲别人撒气也能撒得更顺畅些。”

    这么一说,倒是这个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皇上尚且年幼,在陆宴初面前,恐怕还是稍微有些端着。

    年底,沈临邑击退辽族,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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