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楼上,四位同考,两位主考官盯着这一截蜡烛瞧了半刻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此子最喜故弄玄虚,说不定这又是他一时兴起的玩闹罢了。以下官看,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玄机,全是那竖子仗势胡为!”

    年处仁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当初没拦住那些人已是大错,这会儿只能将错就错,尽力闹腾,惹人注意,把这盆脏水往自己身上引。

    他是恩师的学生,却已成了丢在河北的弃子,在党派之中,他的话已经渐渐失去分量。但若能保存衡泽背后的那些势力,那他在河北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年处仁没有对赵秉安下过手,就算把他查个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纠缠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查无实证,所以他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再说一遍。”任重懒得去理会年处仁,在他看来,姓年的现在的表现妥妥的就是被踩到痛脚了,他才不信这里面什么猫腻都没有。

    杨参夹在两位参政大人之间是苦不堪言,虽说他们地方衙门主从属于总督府,可凡是钱粮补给,军政要务,布政使司哪个不插一手,他今儿一句话说不对,得罪了这两位里的一个,那将来的日子可就别想好过了。

    心里再苦,嘴上还得按照人家的吩咐来。杨参统共就和赵秉安说了不过两句话,当即一字不差的全吐了出来。

    孟薛涛听完之后,抬手将蜡烛举到鼻前轻嗅,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脸色大变,一双眼如刀斧冷箭,直接扫向年处仁。

    “封锁高台,将场中的大夫即刻请过来!”但愿不要是年处仁这个蠢货干的,否则以底下那小子的秉性,恐怕绝不会善罢甘休。

    “传信巡绰、监门,召集附近医者。”他得做好最坏的准备,这科秋闱很有可能已经毁了。

    文濂凝视着这小小一截蜡烛,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凝重,但愿只有这一根……

    大夫小心翼翼的剖开蜡烛,露出与外围截然不同的黄色油面,围绕棉芯的烛柱里掺杂着细微的褐色颗粒,灯火照耀下挺显眼的。

    他用刀刃挖出一小块,先照着光看了一下成色,随后慢慢架到火焰上,只是气味稍微展开,他就吓得双目瞪圆,赶紧丢掉了小刀。

    “大人,此为剧毒啊!”

    只这一句话,满堂惊起!任重一把把大夫从地上提溜了起来,粗声质问着,“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东西,若敢胡言乱语,欺瞒我等,你该知道是什么下场!”

    “小民绝不敢向诸位大人撒慌啊,此为川乌,又名附子,煎服有落胎之效,熏烤则成迷毒,药性十分霸道,只要吸进小指节般大小,便能使人丧失神智,晕厥至死,以小民刚才剖开的那烛面看,应该刚好是半节的药量。”

    “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天是要塌了,任重此刻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没用孟文两人吩咐,便带人下了场去寻摸情况。

    小半个时辰过后,任重带着两大筐未燃尽的蜡烛回来,这些都已经被剖开了,含毒的不在少数。

    完了!这根本不是针对单个人的阴谋,这是科场大规模投毒啊!

    “即刻停止考试,安排士子就医。”

    “不行!贡院门一关,除非散场完试,否则火烧水漫也不能开。”中场停试势必会引起大规模慌乱,他们毫无准备,到时一旦事态失控,谁也挽救不了局面。

    再说,这件事真闹大了,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渎职之罪少不了。尤其是两位主考,四位辅考,分分钟就得脱了乌纱帽。

    “目前考场中还没有爆出人命,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下官刚才已经问询过那个大夫,此药虽毒,但并非无解。”任重下去一趟可不只是为了收蜡烛,他是摸清楚了场中的情况在想招呢。

    “解川乌之毒不难,只要用万年青、茯苓、白薇煎成药茶,服下一碗即可。”

    这是拿上万士子的性命在赌,文濂下不去手。

    “川乌发效至少要三个时辰,磨成细粉药效受损,但也不会超过六个时辰,昨夜这些士子已经吸进不少,要想解毒,咱们马上就得行动。”

    “可以朝廷慰问,圣上加恩的名义派发药茶,正好可以借机将那些毒烛都收回来。”

    在场的都是打拼了大半辈子才坐到如今的位子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抛弃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这件事坚决要瞒下去,绝不能曝光于人前。

    “可是永安侯府那位小公子已经有所察觉,咱们该怎么堵住他的嘴?”药茶一发下去,那位不可能猜不到场中还有其他人中招,这就相当于在场诸位送了一个天大的把柄给他,以后说不得就要受制于这个毛头小子了。

    “那你还想怎么办,杀他灭口,那惹出来的风波会更大,你可别忘了他背后那些关系,哪个咱们都惹不起。”这人脑子是被驴碾过了吗,底下那位是朝中大员之子,东宫心腹,不明不白的死在考场里,生怕别人不知道河北秋闱有鬼啊。再说了,这考场中布置的厢军有一半是原守备府麾下的势力,真动起手来,谁灭谁还不知道呢。

    “孟公,您老说句话啊……”

    “下去预备吧。”

    文濂不敢置信,他一拍桌子猛然站起,上下嘴唇哆嗦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士子中毒已是不可更改事实,公布这则消息只会引起连绵不断的慌乱,增加就医难度。现在所有人都控制在场中,咱们行动起来事半功倍!”

    “先尽全力保住这科秋闱,真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咱们再另寻它路。”

    孟薛涛不仅要稳住底下那万名士子,他还要稳住这二十多涉事官员,跟前的都是河北境内上层高官,每个人背后都牵涉甚广,他们要是都毁了,河北的政局离崩塌也不远了。

    第159章 乡试(五)逼婚

    昨夜天公不作美,众多士子正在考场中全力应试, 结果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 把原就潮湿的号房浇得更加阴冷。好在诸位大人仁慈, 特意熬煮药茶, 为士子驱寒。

    摆在桌板上的那碗褐色茶汤已经凉透,赵秉安却还纹丝未动,自昨夜收到这盏茶汤之后,他心里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考场里肯定不止他手上那一支毒烛,老天爷昨夜一场大雨给了文濂他们瞒天过海的机会,却将他陷入了万难的境地。

    毕竟,他在某些方面算是诸多考官违法乱纪的证人, 昨夜只要他将事情真相公布出来, 河北这场秋闱立时就能毁于一旦, 同时赵氏分家再无立足之地,而他自己也将直接与一省首脑为敌。孟薛涛与孟老太爷的情分,恐怕还不足以和自身性命相比。再说那几十位绯袍大员,他们要真是豁出去, 那赵秉安能不能活着走出北直隶恐怕还是个谜。

    再三思虑, 赵秉安默默忍下了这件事。科场投毒,冲的肯定不止他一个,恐怕有人意在一箭双雕,既除了自己这个眼中钉,又将河北政局搅个天翻地覆。

    孟薛涛、任重、年处仁,这三人代表了布政使司顶层势力架构, 把他们掀翻了,布政使司衙门短期内必然陷入混乱。还有总督府抽调的七位府台,九位巡道,都是靠近北直隶的地方实权,他们如若下狱,那河北就会以北直隶为中心,暴发大规模哗乱,以河北的民情,只要稍加煽动,届时还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大乱子。

    赵秉安不是圣人,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背后之人如此阴毒的算计得逞,所以,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巴,什么话都没说。

    可是,活人是藏不住秘密的,他愿意当哑巴,就怕别人不愿意信。

    厢军分两拨往高台集结,一路分前后包围赵秉安的号房,成戍卫之态。另一路圈绕高台,排查内鬼。

    考场内务是由布政使司衙门一手操办的,经由大使、主事、经历、佥事,直至最后由同考大人裁定,这一路能把泰半布政使司卷进去。这里面从九品到三品,一位大人都没落下。

    “年大人,这毒烛最后的落章可是您亲手盖上的,就没什么好说的吗?”王八羔子,自己不要命了,还要拖一票人下水,这姓年的真他娘不是个东西。今次若不是永安侯府的公子机敏,恐怕在场的都躲不过这一劫。

    年处仁到现在脑子还是混沌的,明明那些人跟他保证过,只是对赵家人下手,为何到头来会变成这么大规模的投毒,他们不知道,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吗。

    不对,他们当然知道!年处仁一下清醒了,他被苏泽衡算计了!这几个月苏系在河北的势力被任重尽皆剪除,恩师的布局早就落空,他手中剩下的几个残余也难成气候,河北这块硬骨头眼看是啃不下了,苏泽衡用那股神秘的势力诱惑他,根本就没安好心,他想让河北政局崩盘,甚至不惜,亲自骗他入局。

    恩师呢,他老人家应该也是默许的吧,河北科场闹出那么大丑闻,正好可以将前段时间的事情遮掩过去,蔡川廷又是沈首辅的首徒,他老人家对绊倒沈首辅这件事日思夜想,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下官失察,甘愿受罚!”

    想清楚又能怎样,这一切都是他亲自经手办理的,年处仁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一身脏泥,此刻,就算他反水咬出苏泽衡,天下间也没有几人会信他。一位无权无势的闲散光禄卿,竟然可以遥隔千里之外调动边界戍军,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再说,他的老母亲还在吴兴荣养,他自己死不足惜,若是连累高堂受难,那真是万死难赎。

    “哼!性命攸关的大案,您一句失察就完了吗!年大人可知,昨夜到今晨已经昏过去十几个了,医者正在全力抢救,但无论救不救的回来,后续遮掩都是个大麻烦。”这位是剑南道巡抚,陇西大士族出身,此次与年处仁一道担任同考。

    他身后站着的是关西世家,所以别看他年纪最轻,但连孟薛涛都要给此人三分颜面。

    “经手的官吏都已经控制住了,可这件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处理。刚才底下的情景诸位也瞧见了,永安侯府那位是个硬茬子,人家恐怕不受咱么拿捏啊。”

    这位巡抚现在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要和邵家留在本土的势力交流一下,这赵秉安也算是他们陇西半个女婿,自家人什么条件都好商量嘛。

    “他一人留在岸上,看咱们在河沿游,这不合适吧。”

    “你想拖他下水?瞅瞅下面那些厢军,他们能让你靠近吗……”

    赵秉安的身份太扎眼了,他那老子倒还无所谓,关键是他那位叔父,刚出不惑之年就成了浙江布政使,谁知道他日后会走到哪步。若是几年过后,人家入了阁,想给侄子报仇,就他们这些,有一个算一个,能有什么好下场。再说,沈邵两位阁老也不是摆着看的,两位老人家要是动了怒,恐怕他们先得脱层皮。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总要试试……”

    “此科秋闱事关功名,咱们莫不如送他一场青云,先堵住他的嘴。科场里晕过去的就那十几个士子,咱们各自出些力,发现不妥就压下去,与那位分说,让赵家的势力动手,绝了后患!”

    “这主意好,要脏手就大家一起脏,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文大人,您别一言不发,该怎么办咱们还等您的话呢。”

    文濂在河北毫无根基,他现在被众人架着走,哪还有什么反对的余地。

    “都听孟公的吧……”瘫坐在椅子上,文濂全身气力仿佛都被抽尽了。

    河北的高官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位主考大人是识趣的人,那他们也不必枉造杀孽,再怎么说也还要看孟公的面子。

    “待此场过后,还得请任大人留下那位,有些事不能拖,越早决断越好。”

    “好,本官去和那位谈,他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咱们摆出那么优厚的条件,他该知道怎么选。”

    “嗯,一切就仰仗任大人了。至于年参政,此刻秋闱结束之前麻烦您先去阁台稍歇,待下官们了却了所有麻烦,您再出来不迟。”姓年的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他绝不能再继续留下,一位同考若是突然暴毙,恐怕会惹得朝廷注目,先留下他的性命,反正只要人在河北,有的是机会对付他。

    赵秉安自知在考场多拖一时便多一分危险,所幸他前头答题飞快,现在就余下一点尾子,火速结了尾,马上交卷!

    “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小子已经交了答卷,按规定,您无权阻我出场。”

    “公子莫急,本官有要事与您相商,请往高台一叙。”

    两方厢军隐成对峙之势,赵秉安手头都撺出了汗。跟任重去,就是一场豪赌,不跟他去,恐怕他今天想走出去是有点难。

    此刻燕长品就在场外接应,赵秉安瞥了一眼出口的方向,又抬头瞧了高台一下,终是狠下了心。

    “将此物交由沈林,若我突发不测,让他直接去两江报信!”扯下母亲与婶娘为他求的平安扣,交给插入厢军的铁卫,随后赵秉安便径直一人往高台踏步而去。

    既然已经把性命赌上了,那赵秉安至少也得谋求些什么,河北虽然贫瘠,可它挟持着北疆所有粮道,这次他非咬下一大口不行。

    “明诚见过诸位大人。”

    “公子客气了,我等都是本家,委实不用这么见外。”剑南巡抚三言两语拖出与邵家老亲的关系,一下子和赵秉安的距离就拉近了。

    “世叔慈爱,明诚惶恐。”赵秉安现在也反应过来了,这明摆着就是想息事宁人,那他也不好得寸进尺,两方有退有进,接下来才好谈。

    有门!在场的都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人精,这声“世叔”一出来,大家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是什么态度了。就说吗,不过是十五六的毛头小子,就算有一二分城府,也不会妖孽到哪里去,待会只要他不狮子大开口,提什么条件就暂且满足他是了。

    双方你来我往,又试探了七八个回合。赵秉安一直装傻充楞,就是不提毒烛之事。

    “河北最近阴雨连绵,考场里头晦暗难明,赵公子勉力应试也是辛苦了。不过待下场就好了,布政使司衙门运来了崭新清透、质地上乘的雪烛,势必能让诸士子安心应试。”

    “明诚代诸多士子谢过大人关怀,有暖茶窝心,号房再阴也冷不到人心里去。”

    “公子慧语。”这小狐狸挺上道,看来料理这事不难。

    “不过,士子万千,总有几个体质病弱之人,明知自己多病多难,还非要强撑着应试,现下饮了温茶也不见好,这就让我们这些监考之人难办了。素闻公子聪慧机敏,不妨就此事给本官想个法子……”

    话已经赶到这了,在场十几位大员眼神似箭,死死的盯着中间那小子,看他能答复什么。

    要么彻底翻脸,逃出河北;要么跳下泥潭,与这些人沆瀣一气;赵秉安进来之前就知道,早晚会面临这个局面。

    “无力而强奢,乃其咎由自取!”他得活,不管这活法多脏,他都得活下去。若他出事,京中的父母该何如,五叔婶娘该何如,师傅该何如,邵家姐姐又该何如。反正稻门已经死了那么多,那再添几条孽债他也背得起!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走了仕途这条路,赵秉安对自己就得狠的下心。

    “呵呵呵……,赵公子此言,大善!”当机立断,丝毫不拖泥带水,怪道能把年处仁耍的团团转。

    “贤侄才华横溢,必得厚报。”

    “世叔抬爱,明诚愧不敢当。”

    “今日堂中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本官厚颜一回,想他们的见证下与明诚结一亲缘如何?”乡试还有两场才能结束,时间跨度至少还有七天,这里面变数太大了,赵家这小子手里握有兵权,只要他出了考场,届时翻脸不认他们也毫无办法。所以现在让他变成自己人最快的方法,就是立下婚书,盟结姻约!

    “在下早有婚约,岂能擅改!”赵秉安疯了才会答应这门婚约,且不说辜负了邵家姐姐,就说他突然背个婚约回京,该有多么扎眼,而且还是考官之女,这简直就是在给御史台竖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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