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有了这上佳的跃板,谁肯放弃一鸣惊人的好机会。

    就连赵秉安,也得考虑将来的政治定位, 好生捉摸这个议题。朝廷的现状绝不能戳破,赵秉安不想成为肉眼可见的炮灰,所以他将眼光迁延到了未来几年的吏治上,着重剖析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那些问题。

    大朔无冗官,但地方多贪腐。就赵秉安亲眼所见,小官巨贪的不在少数。苏州的汪明全、马关成,河北的肖学理,哪个不是捞的脑满肠肥,这些人受庇于党派之下,在地方胡作非为,一手遮天,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不严加惩处,何以给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不过小吏难治,这些人骄奢淫逸惯了,上头纵使有心彻查,却奈何一个法不责众的说法。

    大朔会典,明文律法,受贿越百石便革职查办。换成雪花银,尚不足两百两,一个七品县令每年收到的炭火孝敬都不止这些。真死板的按刑律来,朝廷上下还不得被揪空了。

    张弛有度,官场风气如何整顿,当权者得小心拿捏分寸。

    赵秉安就借着苏南官场巨贪案为例,深入浅出的阐述了清腐正官的办法。

    这个案子是五爷赵怀珏亲自处理的,在灭口之前,还理出了苏南咸亨十五年之前的所有账目,贪渎数额触目惊心。而那时,江南三十七道州县才刚刚度过旱灾没几年。

    说到底,财政不清,才是地方官制溃烂的根源。

    自古以来,地方赋税瞒报都是常例,区别无非是丰年多瞒灾年少瞒。朝廷无从得知百姓真实收入,只得仰仗地方官衙行事,这里面就给了许多不法之徒可趁之机。

    目前,大朔的财政正在度过一段虚浮的辉煌阶段,江南兼并土地的苗头才刚刚冒出来,国库猛然暴增的税银迷晕了苏次辅的眼睛,让他对江南种种变化视而不见。

    或许,他老人家也是清楚的,但想想苏家的出身,也不可能自毁门庭。就连沈首辅在这个问题上不也是一直装傻充愣。江南是天下士林的根基,那儿养着世家的脊骨,谁敢伸爪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等地方官员把所有的土地都败光了,朝廷便无税可征,届时空守着江南的金山银山却无从下口,哪位君主能忍得住!

    不是乾封帝就是太子,这爷俩与江南必有一战,成则传颂千古,败则一无所有!

    这件事从苏州回来后就埋在赵秉安的脑子里,他至今未能想出办法彻底破解这个难题,但长久的捉摸倒让他想出了几条缓解之道——统一役法,并“部分”的摊丁入亩。

    将原来的里甲、均徭、杂泛等项徭役合并为一,不再区别银差与力役,一律征银。一般民人不再亲自出力役,官府需要的力役,则拿钱雇人应差。

    向百姓征收的役银也不再像过去按照户、丁来出,而是按照丁数和地亩来出,即把丁役部分地摊到土地里征收,这就是所谓“摊丁入地”;田赋及其他土页方物一律征银;以县为单位计算赋役数目;赋役银由地方官直接征收,以减少各种弊病。

    这条律法的绝妙之处在于,可抢在世家掠光资源之前,将所有土地百姓收归国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族想分蛋糕,可以,按规矩交税就成。

    赵秉安挥毫下笔,一气呵成。写完之后,脊背上却冒出了层层冷汗。他这策论,可比批判吏治来得更为凶险。

    顾椿也出身江南,他能否容得下这篇文章,或者说,他是否会容得下自己这个异类!

    太子已然刀刃出鞘,赵秉安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该疯上一回,不为别的,大丈夫天地间走一遭总要留下点什么,为国为民,方不负男儿本色。

    罢了,天天捣腾那些阴谋诡计,赵秉安也腻烦了,他的政治方向原就不是在朝上混吃等死,凭着宠信筹谋官位。既然太子有心折腾,他就在一旁架火有何不可,反正自己早就留好了后路,真败了,将来赵氏一族也不会坐以待毙。

    交卷退场,管它功名几何,反正东宫在,总不会黜了他去。

    三月十九,赵秉安从北郊出来,意气风发,全不似旁人疲累模样。

    但回到永安侯府之后,却闭门大睡三天,随后悠然等着会试结果。

    他倒是逍遥了,可考场内却是闹沸了天。

    果不其然,顾椿读完这篇策论之后大惊失色,死活不给私下传阅,若非东宫一直留心赵秉安的答卷,恐这几张纸会被人想方设法毁了去。

    太子一直以为赵秉安是心腹,是干将,得了这篇策论之后却觉得两人合该是知己!

    何为良材,何为远见,这字字句句可都踩到了太子的心坎里,当堂就拍下了会元。

    听不得顾椿这个老顽固一直在耳边聒噪,太子连夜快马出场,带着这篇策论进了乾清宫。

    乾封帝或许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但不可否认,他一直为成为一名明君奋斗着。这份策论含金几何,他心里门清。

    他倒不信这原意是赵秉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想出来的,极有可能是赵怀珏在后辈面前提及了几嘴政治抱负,而永安侯府那小子添油加醋就拿出来卖弄了。

    不过,就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锐气,足以证明那个小家伙也是个不凡的。

    赵家这叔侄俩倒都是干才的料!

    正好,赵怀珏在浙江练好了就诏回来替他对付顾椿,而赵秉安这个小的,丢在翰林院磨上个一二十年,留给元澈保驾护航。

    乾封帝不想让锐器早折,所以打算将赵秉安的名次压一压,以他四元及第的身份,压到二十应该就不会引人注目了,可他没想到,太子已经定了会元,君无戏言,这下,赵家那小子麻烦了。

    太子这用人之道啊,真是,毫无长进……

    “诏太傅入宫,朕有要事相商。”

    既然要用赵家,那就要提前施恩。赵家那小子此次锋芒毕露,世家指不定会杀鸡儆猴,紧紧太子的皮,这时候,得有位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的巨擘出来罩着才行。

    沈炳文,无论从私情还是从公务上来讲,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乾封帝先前已经暗示过了,沈首辅的政治资源将来会一分为二,赵怀珏一份,邵文熙一份,其余人谁也别想染指。

    沈家本身就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若非出了沈炳文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异类,江南魁首还轮不着苏家来坐。

    纵然如此,沈炳文登峰造极的人情功夫也维护住了他与各大世家的情面,让他出面说和,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沈老大人好容易躲了一阵清闲,就被乾清宫内侍再度诏了进去,他还以为是哪处又出了乱子,没成想是要给太子收拾烂摊子。

    抖了抖那几张薄纸,沈炳文不得不说,赵家那小子确实是干户部的料。可惜啊,还是年轻,这也太过直白了,条条桩桩都直指世家的钱囊,这小子若非出身武勋,非得祸及满门不可。

    再者说,东宫点这样的文章出头,未免不合时宜,不是他老人家看不起这位储君,实在是他老子都没这个能耐正面杠,东宫这么莽撞的冲出来,除了被削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甭以为太子储君之位稳如泰山,那些世家就没办法了。要是天家父子同心,那还好说,不过就他们这位圣上,还是算了吧。

    要记得东宫下面还有位皇太孙呢,那位可也是正统。

    虽说架空皇帝的太子罕见,但世家当道的时候可也不是没有过。只要乾封帝流露出半点心思,那些利益受损的世家绝对扑上来将东宫咬成体无完肤。

    届时,朝局势必大乱!

    “既然太子殿下已经当众点了会元,那即使改口也已经毫无意义了。不若让赵秉安背点污名,也算是磨练磨练少年人的心智。”

    这篇策论绝对不能流传出去,顾椿那里他有办法封口,就让外界以为是太子偏袒了自己人,所以点了这个头名。

    至于说士林中的清名,呵呵,冲赵秉安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就知道那不是个迂腐的小子,再说,不是还有场殿试吗,届时金殿传鲈,真才实学谁也挡不住。

    太子一腔热情却被接连浇了两盆凉水,心里的感觉可想而知。

    本以为熬过了夺嫡,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却不想他才刚刚上路就被现实凌空一巴掌抽醒了,江山不是那么好坐的,纵使成了九五至尊也未必能随心所欲。

    第201章 揭秘

    三月春晓,暖水破冰, 往年京中高门赏春宴盛行, 但如今, 大乱余波未平, 谁也不敢肆意享乐。

    倒是冼马巷,有永安侯府坐镇,比京中其他地方多了一份安稳。

    月尾接梢,正是放榜的大日子。老侯爷一早吩咐开了中门,收拾各处楼阁。酒宴戏班皆已备好,只等喜报一到,就让爱孙出门放响, 日后他们老赵家必定是愈发兴旺!

    侯府八位少爷齐坐一堂, 一直翘首盼着外面的消息。

    而此时, 赵秉安才刚刚从锄香草庐打马而回。他也没想到区区一篇策论居然就真的刺了顾椿的眼,最后甚至还要请动沈首辅来平息事端,连累师傅欠下好大一个人情。

    堂堂阁老之尊,气量竟如此狭窄, 无怪乎被苏袛铭欺压半生不得志。

    疾步走进大堂, 给几位叔伯见过礼后,赵秉安便一头扎进了华厦,有些事,除了老爷子,其他人还真不敢说也未必能讲得清楚。

    “这个消息出自卢国公府,该当出不了差错。”

    “是程处弼亲口所言?”

    “不, 是程处嗣,他前几日在孙儿的同窗宴上醉酒,不慎漏了口风。但孙儿觉得,这应该就是卢国公世子借着幼子的口说给孙儿听得。

    程家虽被排挤出黄沙军团高层,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卢国公小心谨慎的秉性,在北疆留下暗桩,留心兵马调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不过,玉楼在漠北深处,那一片地域满是荒丘沙漠,平素连个活影都不见,几大军团干嘛都挤着这一个供给站去?”

    “孙儿记得户部去年给北疆调过两次军械粮草,后来勋贵们闹腾,又特意补查了一回,现在那些兵马不说人壮马肥,也不至于落魄到去抢玉楼这么一块破落地盘吧。”

    “足足五万大军呢,擅离疆界,真闹到朝上去,为数不多的武勋恐要再经一次大清洗了……”

    军中资源掠夺极为严重,各军团之间常有倾轧,几大军团的人马每隔几年都要来上这么一场摩擦,赵秉安早些年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这与永安侯府有什么关联,还要程家如此费尽心思不露声色的提醒,他祖父可早就上交兵权好多年了。

    永安侯府源出于黑云军团,开国永安侯甚至掌过一届帅印,可惜赵家在军中的根基在老侯爷那一代遭遇严重打击,故去的上代永安侯行军路线遭窃,迫不得已以五千押司兵马与柔然近万伏骑对阵,最后英勇殉国,届时永安世子赵汝贞才刚刚成家立室。

    严格来算,这场仗乃是大胜,先侯打出了大朔的声势,让柔然这个原就匮乏的部落损失惨重。可军功这东西也不是能继承的爵位,按老侯爷当时的资历,他连坐个千夫长都不定够格,更别提为将为帅了。

    还是当时的定国公拉拔了一下,将雏鸟般的老侯爷护在羽翼之下,手把手的教授排兵布阵,这才有了后来赵汝贞在北疆战场上的赫赫威名。

    可惜,陆家麾下挟恩求报,日渐侵占永安侯府的资源,最后逼的老侯爷不得不自立门户,若非故去的陆从风与他情谊深厚、生死相交,两家根本不会走到联姻这步。

    永安侯府已经从北疆军团这个沼泽潭里脱身了,陆从风与陆翼江父子也都是眼明心亮的人物,可惜就是放不下西郊那点家底,空给东宫二皇孙讨嫌。

    老侯爷晨起一身练功服未褪,半头华发印在日光里,凛凛焯光。

    “程存自从当年给其子续娶宗室女,便被黄沙军团除名了。那个老匹夫记恨着襄武侯与锦乡伯,这些年没少背后放冷箭,他让自家孙子给你送信,恐怕意在泄密东宫。”

    “卢国公这是想借我赵家之手清除军中异己?”这倒是说得通,只是程家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暗中传信御史台或者都察院,不是有大把人涌上来立功吗。

    “哼,他敢!”

    “秉安,你可读过裕庆二十七年的,宣徽造册?”

    “这……,圣上封存了先帝的起居录,除了六部旧账,其它的都移入了皇宫大内,孙儿无缘参读。”

    “祖父这里有一扎小记,你就在此看看吧。不过,你这辈子就看这一遍,阅完之后即刻烧了,这是不祥之物,里面记载的也都是不详之事……”

    二十多年过去了,多少浴血奋战的袍泽英魂丧冤,赵汝贞不知道当年袖手旁观是对是错,但好歹赵氏一族得以保全,祖宗基业没有败在他的手里。

    越过书桌,上了年纪的老人缓步走入卧堂,这间屋子堪称简陋,清冷的石刻地板,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时不时能将窗子漏过的点点光亮反射到床上去。

    两床素被,一盒圆木旧枕,简单的一眼望到底。

    赵秉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里哪有置放书札的地方啊。

    老侯爷难得恍神,没有理会旁边的爱孙,两手撇在背后,似是有些颤抖。

    人越老心肠就越软,以往所做的种种常会浮现眼前。老侯爷此刻要在爱孙面前揭露自己生平最大的愧事,难免心生摇曳。

    他这双手,杀过敌人也杀过袍泽,老五最像他,所以苏南灭口做得干脆利落,唯有秉安,看似睚眦必报,却处处手下留情。

    回文院中的肖家余孽,搁在老五身上早该料理了去,那个奴才的身份若是流露出去,将来秉安声誉势必受损,可惜,这孩子好像压根就没想到这一折。

    还有田家那个小二子,谋害主家的贱奴居然区区五十棍就了了事,那样的狗奴才,阖家杖毙都是便宜了他们。

    老五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再容忍秉安妇人之仁,老侯爷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下手调教。

    揭开这桩陈年旧事,就是要让孙子明白,这世情,容不下心慈手软。先帝那样的混不吝,最后就因为一时心软暴毙殡天;萧博远若非被糊涂女哄软了心肠,凭他十万铁锐在手,何至于死无全尸!

    赵秉安惊奇的看着祖父掀翻木枕,从底部打开机关,掏出一束布囊。

    他恭敬的接过来,却发现里面的卷纸虽然晕黄但边角齐整,明显就从未被人翻阅过,轻轻解开束绳,迎面第一行便让他心肝一颤。

    “帝大寒难愈,急招孟璋还朝,商议储君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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