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内,六部凑出一百万两银子,人就出京,这是苏袛铭在内阁小会上开出的条件,其他四位阁老搓搓手,只当没听见。

    圣谕是下到户部的,与其他五部没有切身瓜葛,他们大可以置身事外,干嘛往这浑水里搅合。再说了,每年大朝议的时候,为了那点预算,其余五部都恨不得给户部跪下了,也没见他们多拨一钱银子啊,现如今遇到事了,又想从他们身上找补,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况且,这也不只是银子的事,以现如今的款项就算再翻两番也治不完这黄河水患,除非有人扮丑角,去跟河南三十道州府斗法,死守着这批银子,斩杀所有窥探的宵小,方才有一半成事的可能。

    这样的人,官场上能数出几个,反正六部里能挑这个担子的就那寥寥几个人,若被苏老头赖上,御前一份荐书,你去还是不去。

    赔了人还不算,就怕被户部绑上船,最后空落一身腥。

    苏袛铭可以拖,淳化、壶临两县的百姓却不能再等了,沈首辅舍出脸面从其他四部抢来了三十万两,又从皇家内努求来了十万两天恩,加上原有的五十万两,一共九十万两银子,尽数交托给了丛岚,并且从江浙火速调兵,协助治河。

    说到底,沈首辅还是不信苏袛铭的,他太清楚户部那些人都是什么路数,视民如蝼蚁,一个个眼神都盯在文书勘合上,只要政绩上漂亮,他们才懒得管那些灾民的死活。

    丛岚其人能力是有,但魄力稍显不足,就怕被大流裹挟着忘了初衷。江浙兵马隶属赵怀珏麾下,只是借调河南,名义上不受当地衙门管束,有这股外来势力在旁震慑,河南三十道州县也该明白朝廷的决心。

    大灾当前,谁敢动百姓的救命钱,沈炳文就斩断谁的爪子,不拘哪党哪派!

    一百万两,是户部严格推敲的底线,已经将预算卡到了极致,现如今出现的十万两缺口一定要接着补上,堂部高官们将任务层层下达,最后就推到了河南清吏司头上。

    谁都知道这是要难为赵秉安,十万两说多不多,端看从哪出。赵秉安其父乃是工部营缮司的掌舵人,只要他松松手,将徐淮两地的河渠延长个百里,那什么事都不是事,不过这笔账最后就落到了工部头上。此番要是开了这个口子,日后小状元郎的钱袋就不会有消停的时候。

    但若让他在户部里搜刮银子,那就更不用想了。十三清吏司该刮的家底都刮干了,不能刮的他也动不了,永安侯府势大不假,但总不能欺凌同僚榨黑心钱吧,那与自断前程何异。

    户部上下都在盯着这件事的后续,想知道新科状元郎该如何应对。

    可是,河南清吏司那边连着几日风平浪静,没有半分急躁的模样。外界都猜不透这是什么招数,难不成赵秉安就这么自暴自弃了?传闻中这位不是厉害着呢吗,怎么一进户部就怂了?

    离官银出京的日期越来越近,户部里不少大人已经坐不住了,右侍郎朱传龙指派了好几拨人马去刺探情况,却都无功而返。

    直到四月中旬的沐修结束,这位朱侍郎才接到河南清吏司呈上的文书,打开一看当即吓得半死。

    赵秉安要抄检苏宅,他这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他是吃多了秤砣撑傻了吧!

    接着往下看,人家还真不是说着玩玩。去年苏家大爷苏泽均贪渎之案曝光,内阁将此事交给了兵部与都察院裁断。当时接手这个案子的是赵秉安的大伯前兵部左侍郎赵怀珩与右副都御史闻大膺,陪审的是现如今的大理寺卿赵怀琰。

    换句话说,这个案子是赵家一手操办的。当时定案之前,苏次辅大义灭亲,到乾清宫痛陈长子罪行,不仅亲手撸了长子的官职,还将人发配到北疆前线,做一小小的草场押介。

    苏泽均为什么落马,倒卖军粮是最大的罪名,把他塞到北疆去,那些满腹怒火的武将不得活撕了他。苏袛铭不是不知道这点,但为了挽回当时的颓势,他必须有所牺牲。

    那个时候满朝文武无不为苏阁老的辣手震惊,那可是亲生的养在身边几十年的嫡长子,说废就废了。乾封帝心里清楚户部为什么嗟磨武勋,再说当时苏袛铭尚还得用,他自诩念旧,不想对老臣赶尽杀绝。

    都察院案子办到一半接到乾清宫的圣谕,缜密查案,细敲严推,非铁证不下良臣。

    这就是要网开一面了。

    户部由此得到喘息之机,若非后来武勋们齐齐施压要求追查往年军饷账簿,苏袛铭也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不得不铤而走险,生造北城那场天灾。

    接下来康王遭贬,魏王大婚见血,这两件大事将朝堂搅的地动山摇,所有人的目光便从户部的身上移走了,户部上下也以为这场灭顶之灾已经过去了。

    可现如今,赵秉安这个小兔崽子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不成?这个杀才!竖子!

    苏泽均前头三十年都是作为苏家继承人培养的,在某些方面,苏尚书几乎是将整个户部放给了长子历练,权力架构从上到下,哪块地方是苏泽均没有染指过的。这也是当初一个小小的贪渎案子就让户部上下风声鹤唳的原因,因为这位身上牵涉的干系实在是太大了。

    都察院当初给三十几位户部官员定下了留职察看的待论,被赵家两兄弟揪到实据的就有十来个,这些人都是为官数十载的堂部高职,家底丰厚,赵秉安只消抄个两三家,甭说十万两,三十万两他都能摸出来。

    最关键的是,现如今的苏尚书已经不再是权势滔天为所欲为的次辅大人了,他与乾清宫以及东宫之间的嫌隙丛生,老大人自己能不能从朝局中全身而退都还是个未知数,哪还有余力看护底下这些浮萍。

    朱传龙掀开文书最后一页,看着这一长串的名单,后背都被汗濡湿了。

    户部大堂里一位侍郎,六位郎中,九位主事,直勾勾的盯着河南清吏司的王恒之,恨不得掐死这个废物。

    “他才吃了几碗饭,嘴上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你架空喽!”

    “河南清吏司向来是顶顶的要缺,治河工程百来年自有路数,你王恒之是长了几颗脑袋,居然放任那小子胡作非为!”

    王恒之伏在地上,汗如雨下,他喉中紧涩,整个身子抖的好像马上要晕过去。

    “卑职,卑职无能,司中权印皆失,委实奈何不了那位啊。”

    “混账东西!”

    “……你堂堂正五品郎中,居然,居然连印信都守不住,你简直白瞎了部堂多年的栽培!”

    “行了,此事是咱们失策了,原想着那小子初入官场,行事合该小心谨慎才对,谁能想到他小小年纪,手段就如此毒辣。现在大理寺与都察院的人手已经整顿待发,最迟明日,他就要抄检尔等府宅了。”

    搁在旁人身上,朱转龙尚可以势压人,将这件事缓过去,可面对着赵秉安这头凶兽,他心里是真的没底啊。

    “他敢,没有部中勘合擅自行动,他就不怕御史台参他一本。”

    “呵,可拉倒吧,这小子在御史台打转的时间比你都长,指望御史台那群王八蛋替你说话,他们不翻旧账就谢天谢地了!”

    “再说了,办案的是大理寺与都察院,咱们户部顶多是事后核点财物入库,他积极些赶到前头去,谁能多言些什么。等咱们下了诏狱,凌子轩那帮杂碎再在部里跟他勾结,哼,不消外人来查,以往那些烂账都会被摊开了算。”

    “那你说怎么办,伸长脖子等死吗?”

    “谁让你招他的,当初苏州河北那么大动静你们都没听说过啊。我早就说了,要慎重,结果呢,一个个都当成了耳旁风。”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赶紧想办法平息事端才是最要紧的。赵家那竖子可不止要抄你们,他,他还在烟袋街西坊头布置了一百多兵马!”

    “他是要疯啊!”

    “阁老要是受辱,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寻个地刨坑把自个儿埋了吧。反正日后也无颜再苟活下去了……”

    王恒之早就被吓傻了,瘫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嘴唇哆嗦着,含糊吐字,“不能吧,不能吧……”

    朱传龙也不愿意做最坏的打算,但苏赵两家的恩怨京城无人不知,赵明诚此人当年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施虐苏家七公子,临到头不过是轻飘飘的十杖了事,东宫宠着他,圣上看重他,就算他真的戳破了天,身后还有沈邵两位老大人跟着收拾烂摊子,自己赌不起啊。

    “服个软吧,把河南清吏司舍给他,那十万两银子咱们自己凑。”

    “不行,这也太……”

    “你要钱还是要命!愿赌服输,咱们来日方长,总有讨回来的时候!”

    第211章 扶植俪王

    赵秉安首战告捷,逼得户部上下不得不屈膝求饶, 可在他眼里, 要争得却不止这一时之气。

    手握这么个大把柄, 若不狮子大开口, 好生劫掠一番,那才真辜负了当初二伯忙前忙后的辛劳。

    河南清吏司现在已是永安侯府的地盘,赵秉安与二房两位堂兄以及诸多附庸势力齐聚一堂,正盘算着第一口肉从哪开始撕呢。至于王恒之这位直属上司,已经很识趣的病休神隐了。

    “二哥已经可以进给事中了,吴通的位子由你来顶,不用管凌子轩脸色如何, 只消死盯着宝钞提举司, 他便奈何不了你。”

    “十弟放心, 有我在,凌家想独吞宝钞那是妄想!”

    “不只是凌家,户部非大变不开银库,朝野衙司一直以宝钞开销, 这出纳之间空漏极大, 让阿兄去,不是为了与凌家斗志斗勇,而是让你通过宝钞报换观察各府衙银钱流动,提前预知朝野变故。”

    二堂兄格局太小,赵秉安只能将用意和盘托出,凌家为首的隆西保守士族现在与他们并无利益冲突, 就算赵秉宇闯入了他们的地盘,但只要不对他们那些安排指手画脚,暂时的相安无事并非不能达成。

    赵秉宇还真没想到户部里头有这么个路数,一时也算开了眼界,与自家兄弟对视一眼,才发觉自己白当了这么多年差。

    “好,为兄必定低调行事,尽量避免与人发生正面冲突。”

    赵秉安点了点头,表示对自家二堂兄很信任。实际上,相较于剩下两位,二堂兄确实已经算靠谱的了。

    “广积库与承运库就交由三哥掌管,交接之前一定要把账目理清楚,万不可留下隐患。”

    “晓得晓得,三哥保准不会被人坑了去!”这两处小衙司权限低微,但油水丰厚,以往赵秉容是想都不敢想,现如今真揣到怀里了,反倒跟做梦似的不敢相信。

    赵秉宏以前不受十弟待见,全靠老子死缠烂打,豁出脸在三伯那里求来的机缘,这会儿见赵秉安没提及他,纵使心里委屈,面上也不敢表露出来。

    赵秉安眼神扫过老八,有些为难,不算小时候那些混账事,现在也是个懂分寸的,河南清吏司权势交迭未稳,按太子的意思,他很快还要去詹事府兼职,这大本营里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替他看家护院。

    “我身旁还余一典史空缺未定,八哥若不嫌弃,便调入清吏司吧。”

    “……不嫌弃,我明日便去办文书,不,今日,待会儿我便立刻去交接。”

    府上聆训了一年,要是再错失这次机会,八少爷只怕这一生都不得用了。跟在十弟身旁,就算跑腿打杂也少不了一份前程。没看河北分家那两个小子,那么低贱的出身居然成了七品宫卫,马上还要到南郊大营入职,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得十弟看重。

    “不着急,朱侍郎正四处瓜寻银子,你与三哥把着户部与内务府的接口,这段时间打起精神来,务必不要让他把主意打到宫中去。”

    虽说赵秉安觉得朱传龙未必有这么大胆子,但以防万一,要是真把人逼急了朝内务府下手,再误伤了他爹怎么办。

    “十弟担忧的是,那我就再等等。”老八官卑位低,再升几步也还是不入流的典史,与大局没什么妨碍。

    现在顶要紧的是要选出山西清吏司与湖广清吏司各一位主事人选,这两个职位可是赵秉安顶着户部上下的压力硬夺过来的,若非烟袋街那一百多兵马,朱传龙未必肯让步。

    “何荪,你来户部多久了?”

    料理完家事,赵秉安便开始安抚团体内部势力。何家出力不含糊,事事遵从计划,从不拖后腿,投桃报李,赵秉安也不会寒了人心。

    户部里的何家族人今日来了不少,听见小公子一发话,几人环环相顾,目露喜光,片刻一位素银槐木青袍的少中年官员面带激动的站了出来。

    “回公子……,回大人的话,卑职十月末入京,已在户部供职五月了。”

    “五个月,这资历是浅了点。”其实新进的陇西士族京中官龄最长也就是这样了,关键还是人能不能撑住事,否则像王恒之那般,真是生生糟蹋好位子。

    “卑职来京之前在承宣布政使司干了十年户曹,精通田赋、厘金,度支司储也有涉足,故而练就一身经济功夫,打眼扫过账面便知纰漏,大人若有繁务尽可相托。”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何家在户部站住了脚跟不假,可实力所限,他们短时间内真爬不到多高的位子,不像凌家,与关家结盟,借着京中人脉一早蹿到前头去了。

    “好,要的就是你这份胆气!湖广清吏司事关重大,我能帮你谋得主事一职,却不能保证你能在朱侍郎他们的手段下安然无恙,如此,你还要去吗?”

    “但凭大人驱使,无有不从。”何家为了从陇西走出来已经牺牲太多了,现如今这点磨难算什么,豁出命也要往上冲!

    “好,何荪,三日内,你就能收到调任湖广清吏司的文书,本官等着你大展宏图。”

    “谢大人赏识,卑职一定尽心竭力,忠垦办事。”

    何家摘了大头,还余下一个山西清吏司主事,也是个要缺,几家人想争,但在赵秉安面前又不敢过分攀扯,这位眼神太锐,怕是容不得底下人闹腾。

    最后一番唇枪舌剑,官位被永安侯府麾下老人李昉夺得,这位资历久远,先辈就跟在侯府身后办事,虽然能力胆识皆不出众,但胜在忠心,赵秉安将其提拔上来,也是意图安抚赵家附庸的老旧势力。毕竟长房世子刚刚退隐,侯府麾下人心浮动呐。

    果不其然,这一剂强心药打下去,堂里的气氛霎时涣然一新,与会众人再无孱弱心虚之感,个个斗志满满。其实侯府怀字辈在户部打下的根基不差,关键是先前几位少爷都撑不起大梁,久而久之,人心便有些浮散,这次赵秉安入住户部,甫一入职便大展神威,底下人有了主心骨,做事自然就有底气。

    赵家在户部的气象大盛,这情景很快就看在满朝文武眼中,区区六品主事,未及弱冠之龄的小崽子刚一下场就打了当朝次辅的脸,搁在以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几日,不拘文武,无数大人涌向烟袋街,不为别的,只是想偷偷瞄一眼西坊头外的那一队兵马,啧啧,这就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堂堂阁老之尊,居然被一介小小主事扼住了咽喉,苏家啊,当真成了笑话了。

    苏袛铭已经称病两日了,内阁不现身,户部那摊子事务也都甩给了朱传龙,他老人家窝在府上闭门谢客,很有些任君发落的意味。

    京中的苏氏子弟自开年后便再无往常荣耀,一个个龟缩在府中,此时望着街尾的那些大兵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您老人家生什么气,朱传龙不是已经将乱子平息了吗?”

    “可是二哥,府外的兵马尚在啊!”

    “已经围了三日了,日日逼近府门,这哪像和解了的模样。”

    “朱传龙个废物,他到底有没有谈妥。你们说他会不会有外心,暗地里早就与永安侯府勾搭上了,故意骗咱们的,若非如此,为什么人一直没撤走?”

    “好了,别再胡乱揣测了,纵使有人上府又与你们何干,罪名不在你们身上,谁还敢动你们不成。”抿下一口茶汤,苏泽衡身心舒泰,言谈间平淡无常,似是一点未把府外的情况当回事。

    苏家几位爷听见这话眼皮一跳,腿筋都颤了一波。几人的眼神扫过老爷子身旁颤微微的两个青年,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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