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雁躬身退出去。

    屋内一瞬沉静下来, 槅扇半开, 露出廊下裛菊, 枝头凝露,金菊满丛,长势极好。

    苏锦萝将放在妆奁盒子里的桂花头油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抹在头发上。

    青丝婉顺黑亮,搭在梳妆台上,如瀑布般细腻顺滑。香浓的桂花头油倾洒其上,被白嫩指尖缓慢抹开,晕出一层氤氲光色。

    锦帐内,传来窸窣响动声,似是有人闻香而起。

    苏锦萝正在梳发,透过面前的花棱镜,能看到那正拨开锦帐起身的男人。男人穿一套素白亵衣亵裤,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搭着腿,青丝披散,神色似有些懵懂。

    说实话,这还是苏锦萝头一次见男人这副模样。因为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男人清醒过来,那双眼必是又利又深的。

    男人偏了偏头,眸色瞬时清明。

    苏锦萝还没瞧够,心中叹息,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自律了。

    花棱镜内,两人对上视线,苏锦萝赶紧偏头,装模作样的继续梳发。

    陆迢晔起身,取过木施上的衣物换过,然后去屏风后洗漱。

    素娟屏风内早已备好沐盆、巾帕等物。还有苏锦萝新制的桂花味皂角。陆迢晔伸手拿起那块皂角瞧了一眼,放到鼻下嗅闻,唇角不自禁勾起。

    洗漱完毕,他的身上尚带一股清淡桂花香,停留片刻后,被冷梅香所覆盖。

    走至苏锦萝身后,陆迢晔伸手触了触她一头青丝软发,然后挑一绺搭在指尖,轻捻,俯身下去道:“真香。”

    苏锦萝偏头,抽开陆迢晔的手,重新取出一瓶桂花头油递给他道:“喏,你去帮我将这瓶桂花头油给皇上。”

    陆迢晔伸手接过,拢进暗袖内。

    苏锦萝顺手将那把绿檀木的小梳子递给他,仰起小脑袋,笑眯眯的道:“雪雁不在,你替我梳个发髻。”

    陆迢晔听罢,饶有兴致的亲自去搬了一张实木圆凳过来,撩袍坐上去,捋起苏锦萝的长发道:“想要什么发髻?”

    “唔……”苏锦萝歪着小脑袋想了半日,道:“想要梳挑心髻。”

    “如何梳?”转了转手里的那把绿檀木小梳子,陆迢晔撑着下颚靠在梳妆台上,呼吸之际满是浓厚的桂花头油味。

    “你居然不会?”苏锦萝惊奇的瞪大一双眼,捂着小嘴窃喜道:“我当你什么都会呢。”

    陆迢晔叩了叩梳妆台面,道:“我早说过,我是人,不是神仙。”

    苏锦萝喜滋滋的盯着人笑了片刻,然后轻咳一声,挺了挺小胸膛,道:“你听好了,我只教你一遍。”

    陆迢晔挑了挑眉,“洗耳恭听。”

    “挑心髻呢,就是将头髻梳成扁圆形状,然后在发髻顶部,饰上花朵状的宝石首饰。呐,就像是这种首饰。”随手拿了一支宝石缠顶的蝴蝶簪递给陆迢晔,苏锦萝侧了侧身子,乖巧坐好。

    “可以开始梳了。你力小一些,别弄疼我了。”

    陆迢晔但笑不语,执起那把绿檀木小梳子,落到那头长发上。长发顺滑异常,只一梳,便能从头梳到尾。

    “哎呀,你轻点……”苏锦萝还嫌陆迢晔笨手笨脚的拽疼了她。

    “别叫唤。”苏锦萝那沙沙的软绵小声音,勾着尾音,婉转千承,直唤的人一机灵。

    本来男人刚起,这会子只觉心头烧的厉害,专往一个地儿钻,手下一重,小姑娘又红着眼儿哀哀的叫唤上,真是火上浇油。

    “闭嘴。”威胁的拽了拽手里那缕长发。陆迢晔站起身,宽袍落下,双眸深谙。

    “唔……”感觉到身后的架势,苏锦萝立时伸出小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猛摇头。如果她没有感觉错的话,方才,方才那滑在她腰上的……

    臭流氓!

    见人终于安静下来,陆迢晔一边慢条斯理的说话,一边用指尖绕着那发尾,心情极好的转圈。

    户牖处,端了午膳过来的雪雁听到里头的动静,赶紧往后退几步,到廊下静站。

    昨晚上明明闹得厉害,直到今晨早间方歇,不然也不会睡到这会子。不过怎么才一会子的功夫,又闹上了?也不知王妃那小身板能不能吃得消。

    正担忧着,雪雁突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声响。

    “雁儿。”明远跨过垂花门,进到甬道,手里拿着个东西,神秘兮兮的疾奔到雪雁身边。

    “嘘。”雪雁一把捂住明远的嘴,往里头使了一个眼色。

    明远立时明白,点头,将手里握着的东西递给雪雁。竟是一支金步摇。

    “你哪来的?”雪雁大惊。

    这支金步摇以黄金屈曲成飞雁状,上缀珠玉,六朝而下,伏成花枝,做工精细异常。底下刻着宫印,一看就是宫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雪雁只是一个丫鬟,丫鬟哪里有戴金步摇的。

    “陛下赏的。”明远凑过去,贴着雪雁的耳畔低声道:“方才你不是让我端解酒汤去嘛,陛下身边的瑞福就给了我这个。”

    雪雁蹙眉,心里不踏实,道:“瑞福好歹也是堂堂太监总管,怎么随身带这么一支金步摇?”

    “雁儿,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明远拉着人坐到美人靠上,握着那只小手摸了又摸。

    雪雁瞪他一眼,猛地一下抽手朝他手背打去。

    “哎呦。”明远低叫一声,委屈道:“咱们这都成亲了,你怎么连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明远大小也算半个主子,外头威风凛凛的,却被自家媳妇训成这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这副模样,指不定要笑掉大牙。

    雪雁又瞪一眼,去揉自己发红的手。

    “来,我看看,拍疼没有。”明远一脸心疼的又要去抓雪雁的手。

    “快说。”雪雁根本就不吃这套。

    “好嘛。”明远委屈的摸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呐呐道:“雁儿你想呀,送礼便要投其所好。咱们家爷最看中的是王妃,人家自然要送王妃喜欢的礼。我最看中的是你,那瑞福自然也要送你喜欢的东西了。”

    别看明远只是静南王府内一个小小的贴身小厮,但人能跟在陆迢晔身边这么多年,心思深沉,自然不是旁人能及。

    “在太贵重了。”雪雁心里头惴惴的,不敢收,也提醒明远,“这样好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觉得人家定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心里头可要掂量些。”

    明远一脸正经的点头,“雁儿教训的是,我下次一定注意,不过这东西收都收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你还是先替我收着吧。”

    其实明远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还真不缺这支金步摇。可他头一眼看到那上头用金线屈出来的飞雁,便觉跟自家雁儿实在是太配了。

    雪雁虽说性子各方面都极好,就是有一点,太过谨慎,没见过大世面。像这种奴仆之间的私下交易在皇城内数不胜数,上头的主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只要能攀上人,那也是你的功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待静南王称了帝,苏锦萝成了皇后,雪雁作为其身边的一等大宫女,势必要跟着一道撑起硕大后宫,如果再不拓宽一些眼界手段,哪里能帮衬的起来,到时候,自家爷定然会寻更厉害的人物来。

    雪雁虽不会被王妃厌弃,但毕竟不再是最倚重的人,这里头的落差,可想而知。

    “雁儿呀,我听说最近你这里的一些丫鬟不是很尽心。”

    在外人眼里,陆迢晔一贯是个儒雅君子,而为了要取信于旁人,他大开静南王府,丝毫不介意的让各方势力安插进府。

    因此,不管人前人后,数千双眼睛盯着,陆迢晔一天到晚当着他的君子。如此儒雅的君子在眼前,那些丫鬟自然只敬不怕,而苏锦萝又是个软和性子的,这就导致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偷懒的人很多。

    “是有些……”雪雁垂眸,面色有些难看。

    明远见状,赶紧道:“来,我给你戴上。”将那支金步摇替雪雁戴到发髻上,明远提醒道:“你虽看着冷情冷面的,但最是个好说话不过的人。如今院子里头的事大多由你做主,你这门面得先要撑起来,只有撑起了门面,才能唬住人。然后就是用刑,要恩威并重……”

    “怎么突然与我说这些话。”雪雁打断明远,神色奇怪道:“可是你听说了些什么?”

    “雁儿,这些事你迟早得会。你想呀,你现在跟在王妃身边,王妃所有的琐事都是你打理的,但那些大事还是交在府里的管事婆子手里。所以论大权,你说话的份量便比不上她。”

    雪雁盯着明远看片刻,恍然想起前几日的一件事。她和玉珠儿被王妃赏了一笼蟹蒸小笼,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去吃,却不想去小厨房提时,告知已经被那管事婆子取走了。

    当时玉珠儿便气不过,想去寻人闹,被小厨房的人拦了下来,说那管事婆子是府里的半个主子,就是明远大爷见人也要三分笑。而自个儿虽说站息事宁人,但心里也是不畅快的。

    管事婆子攥着他们王妃的田产、商铺、宅子等,每出进项,都归她管,地位自然不同寻常。

    “雁儿?”明远见雪雁发怔,知晓人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勾了勾她发髻上的那支金步摇道:“行了,时辰不早了,进去伺候吧。”

    屋内,已经没有动静了。雪雁慌张起身,发髻上的金步摇轻晃,清凌凌的好听。

    “哎呀,王妃最不喜步摇了。”突然想起这档子事,雪雁赶紧将这支金步摇取了下来,放到宽袖暗袋内,然后端了午膳,迈步进屋。

    槅扇旁,苏锦萝对镜照髻,陆迢晔拿着手里的那把绿檀木梳子,正在替她将乱发挑进去。

    “爷,王妃,奴婢端了午膳来。都是些清口的东西。”

    一碗莲藕排骨胶芪枣汤,一道冰糖银耳炖雪梨,一碟兔肉,一碗甲鱼,一盘炒双菇,一碗清炒白菜,还有一盅薏苡仁百合汤。

    “好香啊。”苏锦萝捂着小肚子,直奔过去。她昨晚上被折腾的厉害,睡到晌午,肚子里头早就没货了。

    见苏锦萝那副急吼吼的样子,雪雁赶紧布菜。

    陆迢晔自素娟屏风后净了手,然后才慢吞吞的晃出来,抬手用玉箸敲了一记苏锦萝的手背。

    “净手去。”

    苏锦萝噘了噘嘴,放下吃了一半的午膳,乖乖去沐盆处净手。

    洗完手回来,苏锦萝便见那厮已然吃开了,动作虽依旧优雅,但那些菜色却消耗的很快,几乎见底。

    “你给我留点。”苏锦萝气急,跺着小脚去抢他的筷子。

    陆迢晔手一偏,避开苏锦萝,又夹了一筷子菇,慢悠悠的放进嘴里。“本王在长身体。”

    “你都这么大了,还长什么!”苏锦萝瞪着一双眼,脱口而出,全然不觉这里头的歧义。

    “不大,怎么能让王妃满意呢。”陆迢晔笑弯了眼,唇角上扬的厉害。

    苏锦萝瞬觉里头的不对劲,她红着一张小脸,咬牙切齿的道:“你不要脸!”

    陆迢晔挑眉,摊手,一脸无辜状。“王妃可是误会了什么,本王可是什么都没说。”

    确是什么都没说,苏锦萝可真是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闷亏。

    “我喜欢吃菇,你别跟我抢。”苏锦萝转移话题,护住那盘炒双菇往自己的方向拿。

    陆迢晔挑眉,夹了一块兔肉,“真是小气。”

    “你堂堂一个王爷,还跟我抢,才是小气。”苏锦萝小嘴噘的更高。

    “呵,”男人低笑一声,端起清茶轻抿一口,道:“堂堂王妃为了盘炒双菇闹成这样,才是小气吧。”

    “炒双菇怎么了,你竟瞧不起它。有本事你做个佛跳墙出来。”

    佛跳墙不在于难,而在于它的工序十分繁杂,需要耗费大量心力。

    陆迢晔舔了舔唇上的茶水,双眸暗眯,笑道:“我若是给萝萝做出来了,萝萝要给我什么呢?”

    “你,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苏锦萝夸下大口。

    陆迢晔低笑,手里的玉箸在面前的那盆清炒白菜里挖了个洞,然后放了一块兔子肉进去。

    真是只傻兔子,偏要自个儿往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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