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陈葵接过同窗交给他的红纸,张贴三十名到二十一名的名单。

    伙计一眼瞥到上面一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一股喜意从脚底窜到头顶,登时乐开花,“少爷竟然是正课生!”

    都以为傅云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只学会几个字,谁曾想少爷这么争气!

    伙计顾不得其他,小跑回茶摊前,笑盈盈道:“少爷考中了二十八名!”

    傅四老爷喜出望外,看一眼傅云启,笑道:“好孩子,给你四叔争光了!”

    傅云启不敢置信,从条凳上跳了起来,动作太大打翻桌上的茶盏,袍角被溅湿了一大片,手上也泼了滚烫的茶水,他顾不上烫红的手背,抓着伙计再三确认,“我,正课生?”

    伙计点头如捣蒜,“是的,少爷,我看得真真的!”

    大家都笑了。

    茶摊周围的人拱手恭贺傅四老爷,考上江城书院的正课生,基本代表着一两年后一定能考中秀才。

    傅四老爷笑着和众人客气几句,眉飞色舞,眼睛亮晶晶的。

    傅云启惊喜过后,呆呆地发愣,回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傅云英看。

    目光炽热。

    傅云英扫他一眼,“恭喜九哥。”

    “英姐。”傅云启强行握住她的双手,使劲摇了几下,“以后我都听你的!”

    傅云英一笑。

    “我说真的。”

    傅云启见她不信,有点委屈,松开她的手,心里加了一句。

    “云哥是第几?”

    傅四老爷缓过劲来,想起那边还在继续张榜,问伙计。

    伙计来回跑了好几次,告知他们前十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几个,周大郎排第七,那个长沙府少年名叫袁三,排第五。

    公布到第五的时候,袁三站在照壁前,叉腰仰天大笑,然后手指周大郎,低声咒骂了几句,挑衅意味十足。

    周大郎气得脸色铁青。

    这一下,大家都记住袁三了。

    傅四老爷被逗笑了,虽然他年长,不该和小孩子置气,但只要听到周家人吃瘪,他不由自主想笑。

    名次陆续公布,人群渐渐散去。

    仍有考生留下不走,想看头几名到底是何方人物。

    只剩下前四没有公布,傅云英眉头轻轻蹙起。

    傅云启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英姐,你一定在前几名,怕什么!”

    傅云英没说话。

    她有信心能排进前十,但前四的话……

    照壁前一片恭贺之声传来,伙计回到茶摊前,低着头说:“武昌府钟家少爷第四,赵家少爷是第三。”

    只剩下第一和第二了。

    伙计刚才还敢笑嘻嘻说话,这会儿不敢嬉皮笑脸,回话的时候揣着小心。

    傅四老爷神色如常,“晓得了,再去看。”

    扭头轻拍傅云英,安抚她道,“不怕,还有赵师爷呢。”

    傅云英嗯一声。

    或许她的文章写得太锋芒毕露了,失了含蓄,山长不喜。

    但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落榜。

    最后的第一名和第二名迟迟不公布,考生们等得不耐烦,抓着陈葵打听里头的情形。

    陈葵应付众人的追问,满头是汗,“名次已定,大家稍等片刻,马上就送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名生员从门里走了出来,手里却只拿了一张红纸。

    陈葵忙接过来看,扫到纸上的名字,面露讶异之色。周围的人立刻如潮水一般朝他涌过去,他忙收起红纸,含笑走到照壁前。

    站在照壁最前面的人念出红纸上面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哗然。

    考生们交头接耳,大声议论。

    嗡嗡的嘈杂声一直传到茶摊这边,傅四老爷心头焦急,站起身,双手握拳,“去瞧瞧。”

    伙计答应一声,正要走,傅云英忽然道,“等等。”

    她站了起来,唇边噙着一丝笑容,“也该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文观止》:清朝时编的教材。

    《东莱博议》:南宋学者吕祖谦评论春秋时代一些人和事而写的一系列文章。

    第63章 打击

    江城书院,过二门,进讲堂,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

    已近巳时三刻,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搓搓手,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眉飞色舞,一边剥花生,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重要制诰、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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