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想起朱和昶那天好奇尝书院橘林里的橘子时的情景,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等写完书稿的袁三赶到这边来蹭吃的时,粽子已经不剩几个了。

    袁三饿得两眼放光,揪着朱和昶的衣领找他讨粽子,看架势如果现在不拿出点吃的给他,他很可能想尝一尝朱和昶是酸的还是甜的。

    傅云英把朱和昶带来的荔枝推给他,“吃这个,这个贵,。”

    一听到“贵”字,袁三立马放开朱和昶,抱起托盘啃荔枝吃。

    他吃得很狂放,壳都不剥,直接用牙齿咬开。

    吉祥目瞪口呆,护着朱和昶后退几步,眼神警惕,这穷小子也太不讲究了吧!和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一样!

    傅云启也吓了一跳,挡在傅云英面前,“袁三几天没吃饭了?”

    傅云英轻轻推开他,“去灶房领一份汤饭,他忙起来的时候一两天不进水米,这是饿极了。”

    袁三对赚钱这件事的热衷程度已经超越了读书,毕竟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比书本上的知识要实在多了,他的游侠故事出了一本又一本,但书坊仍旧缺稿子,年末他要准备院试,打算在入冬前多写一点,免得到时候书坊出不了新书。

    朱和昶的仆从把汤饭领了来,袁三唏哩呼噜几口吃完,朱和昶看他吃得香,也闹着要尝一尝书院的伙食,吉祥不敢让他吃,又拦不住,只得一叠声吩咐其他人去准备。

    傅云启和袁三为朱和昶在书院获得的种种特殊待遇而愤愤不平,小声嘀咕。

    三个人厮打笑闹,从房间这一头打到另一头,时不时撞到书架上,砰砰响。

    傅云英没管他们,自己找了本书坐在书案前看。

    不一会儿,学长李顺领着莲壳找了过来,“傅家的马车在外边等着。”

    傅云英起身收拾书本,换了套出门的衣裳,海青色生罗交领直身,里边竖领袄,脚上玄色靴鞋。

    莲壳提醒道:“少爷,出去要骑马,二少爷说您记得带福巾,山上风大,吹着头仔细着凉。”

    王大郎便回房去取了福巾给傅云英。

    她戴好福巾,低头看看直身两边是开衩的,正是为方便骑马裁的衣裳,用不着换了,一径出了书院大门。

    乔嘉仍然和往常一样紧跟着她。

    傅云英上马时,目光扫过乔嘉,他相貌平平无奇,是那种混进人群里绝对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老实平凡,她问过楚王,连楚王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楚王就是这么不靠谱,自己的手下从哪儿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她身边放。

    还逼她和朱和昶一起去考院试,如果不是她早有此意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她早晚会被楚王的各种奇思妙想折磨疯。

    有时候,身份尊贵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傅云章在山上等她。

    天气炎热,本地文人在山上一座避暑山庄里聚会饮酒,吟诗作赋。他应邀前往,等酒酣耳热之际,才叫莲壳过来请她。

    傅云章养病期间也没有闲着,刚好傅四老爷的书坊缺稿子,他把北上途中写的游记见闻拿了出来,重新整理删改过后,交由书坊刊印售卖。

    原以为这种游记买的人不多,但他没有匿名,游记副本交由官府看样时,新书消息还没有张榜公布,官府里崇拜他学问的人就把消息传扬得众人皆知,士子们纷纷前往书坊预定,于是书还没正式刊印就先确定了加印数目。

    这就是名声和功名的好处,一般士子卖小说只是为了糊口,和市井小说扯上关系后注定得不到士林的认同。但傅云章已经是湖广闻名的士子了,所以他卖游记不仅没有被人耻笑,反而被宣扬成一桩清新脱俗的大雅之事。

    追捧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有人效仿前人结社,定期组织士子们游览各地山川,寻胜探幽,社员们只需缴纳二两银子就能入社,本地人就给他们起了个诨名叫“二两社”。二两社每社都会推选出一位社长主持宴会,备好宴席,请其他社员前去赴会,大家各自带上爱吃的细巧果点,或是一壶酒、几样小菜,不拘形式,总之不许空手过去,到了地方,铺上红毡,人人席地而坐,且歌且饮,随性赋诗,好不痛快。

    傅云章既有功名在身,人又随和,出手阔绰,在二两社内极受推崇。

    二两社每一社都有诗文传出,集结成诗册后,傅四老爷的书坊代为刻印,虽然数量不多,但流传很广。

    后来名声甚至传到南直隶去了,那边最时兴结社。

    傅云英留心观察过,二两社的社员成员复杂,看似什么人都可以进,其实真正占据话语权的那几个大多是官宦之后。

    他们年轻,热情,野心勃勃,出身非富即贵。

    傅云章虽然不是结社发起人,但众人显然为他马首是瞻。

    傅云英叹口气,二哥还是那个二哥,事事都要掌握在手中……

    病中的软弱只是他难得的一次任性。

    盛夏,山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凉风送爽,绿荫匝地。山道旁建有一座八角凉亭,亭边一条碎石路甬道通向竹林,竹林掩映处,一条小溪蜿蜒而过,碧水潺潺,天晴如洗。三十几个戴儒巾、着鲜亮衣裳的年轻士子围坐在凉亭外的树荫下,人人一张红毡,面前一几,一案,一壶酒,一双竹筷,说说笑笑,斯文风雅。

    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男子,头戴浩然巾,穿一袭玉色皂缘交领素罗深衣,俊眉修眼,谈吐风雅,正是傅云章。他不是此次避暑集会的社长,但众人仍然以他为首。

    大家正限韵对诗,彼此打趣,傅云章目光扫过石梯处,微微一笑,起身站了起来,往凉亭走。

    众人好奇是谁到了,竟然要他亲自相迎,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或者碗箸,翘首以盼。

    凉亭另一侧,傅云英正拾级而上,听到树下的说话声停了下来,面不改色,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打量或谨慎审视的目光,步子从容不迫。

    众人见她年纪虽小,衣着也朴素,没和南方士人那样涂脂抹粉,但气度非常好,暗暗心惊。

    此子只露一个面,其他人瞬间被映得有如草木,他还没开口,就把在场诸人都比下去了。

    傅云章走下凉亭,背对着众人,对傅云英眨了眨眼睛,“诗做得差不多了,知道你怕这个,特意叫你晚点来。”

    傅云英朝他拱手,做出感激不尽的样子,“多谢二哥体谅。”

    两人相视一笑。

    众人见傅云章突然离席,亲自领了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后生过来,愣了片刻。

    不知道谁悄悄低语了一句,“我猜那个少年一定是傅云章的堂弟,江城书院那个学生,这个月他还写帖子催我还书来着,那笔字写得真好……”

    众人恍然大悟,都笑着站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丹映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当真是一表人才!”

    “传说丹映公子俊秀无双,我还只当是戏言,没想到本人生得这么灵秀!”

    大家夸了又夸,有和傅云章关系好的,取笑他道:“仲文,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这弟弟长大以后说不定就把你的风头盖过去了!”

    傅云章含笑看一眼傅云英,亦笑着道:“借你吉言。”

    寒暄一阵,将她一一引见给在场的所有士子。

    他平时虽平易近人,不过还从未如此卖力关照哪一位后辈,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傅云英的态度愈发和蔼。

    傅云章带众人还席,让傅云英坐在自己身侧,一旁伺候的小童给她添了酒杯碗筷。

    还没等傅云英坐好,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士子开始考校她的学问。

    她先看一眼傅云章。

    傅云章手里擎了一只竹丝酒杯,嘴角上翘,笑而不语。

    傅云英挪开视线,回望问她问题的士子,从容应答。

    一开始问的都是书本上的问题,她对答如流。

    后来问题越来越刁钻,她倒也没有和对方针锋相对,只说自己的见解。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言语温和,虽一直被质问,始终态度平静,没有寻常少年人的浮躁之气,暗暗点头。

    有人问傅云章,“你这弟弟今年可下场?”

    傅云章饮了一口热酒,道:“打算让他试试。”

    那人笑道:“试试?你又说笑了,我看你们家是想包揽案首吧?”

    傅云章望着专心和众人对答的傅云英,笑了笑。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

    宴散,众人在山下作别,傅云章站在山道前,目送其他人离开,最后一个走。

    等最后几个喝得半醉的士子被各自的仆人搀扶着离去,傅云英扯扯傅云章的衣袖。

    “嗯?”

    傅云章低头看她,以为她要问宴会上的事。

    傅云英却踮起脚,抬起胳膊,右手搭在他额前,皱眉道:“怎么又吃酒了?”

    她记得他每次吃酒过后都会生病。

    傅云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弯下腰方便她的动作。

    她长高了还是够不到他额头的,他低头,看到她头上的福巾,绑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鬓角都没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傅云英收回手,“还好没发热……山上凉,早些回吧。”

    说完吩咐一边的莲壳,“回去以后煮一碗米酒糟给二哥吃,记得趁热热的时候吃下去。”

    莲壳应下了。

    一起骑马下山。

    傅云英说起书院里的事,前几天学生们为观风题头疼,大家枕戈达旦,一个比一个睡得晚。她反而比以前清闲了。

    傅云章含笑听她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袁三、傅云启和朱和昶、赵琪闹出来的笑话,眼看暮色四合,蚊虫密如繁星,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霞光沉入苍翠群山之间,远处炊烟四起,倦鸟归巢,一轮弯月渐渐从云层背后浮出。

    傅云章坚持送傅云英回书院。

    傅云英下了马,走进书院大门,不一会儿,身后才响起马蹄声。

    几天后,赵琪忽然来找傅云英辞行。

    京师出了大变动,在筹谋一两年后,翰林院王大人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内阁,一石激起千层浪,沈党和中立派的官员随之都有调动,最后范维屏幸运地捡了个漏,即将升任户部右侍郎。

    赵家这几年和姻亲沈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和范维屏倒是走得很近,赵家子弟要随范维屏一起北上。

    傅云英送了赵琪几张字画,和其他同窗一起为他践行。

    随着范维屏离任,姚文达这个在武昌府窝了几年的学政也挪了个位子。王阁老推荐他去国子监主事,皇上准奏。

    他走的时候,依然是两个老仆,几只破箱子。

    傅云章和傅云英去路口送他,怕他不高兴,偷偷把银两盘缠给老仆收着。

    姚文达走之前,叮嘱傅云章:“不要松懈,以你的资质现在去做官,比不过那些进士,太可惜了,下次补试殿试后,老师会帮你打点好的。”

    又问起他娶妻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听老师的话,老实找个娘子成家。这娘子啊,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出身倒是其次……你也用不着拿姻亲来给自己谋出路。”

    傅云章淡淡道:“学生心里有数。”

    一旁的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

    赵家前不久又试探着提起联姻的事,他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知道他将来到底会娶谁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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