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昶冷声道:“让他进来。”

    进了乾清宫,长乐侯心思又活泛起来了,他怕傅云,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轻,脸皮薄,肯定站他这一边。

    傅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就得意罢!待会儿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长乐侯咬牙切齿,心里盘算着,脸上却如丧考妣,被傅云英回头扫一眼,当即吓得两腿直打颤。

    他还记得这个大理寺寺丞威胁说要杀了他时嘴角那一丝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绕过屏风,沉着脸走进内殿。

    长乐侯眼珠一转,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声呻、吟。

    见朱和昶来了,傅云英朝他揖礼,作势要跪下请罪。

    朱和昶忙叫内官扶她,不许她跪,嫌弃地瞥一眼死猪一样瘫在地上的长乐侯,仔细打量她,问:“你可伤着了?”

    傅云英摇摇头,“微臣一时冲动,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侧首给吉祥使一个眼色。

    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赶紧把长乐侯拖出去!

    吉祥带着另外几个内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脸茫然、本以为可以告状,谁知还没有等来开口的机会就被打发出去的长乐侯拖走。

    另有几名内官上前,将刚才长乐侯躺的地方打扫干净。

    傅云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绑了长乐侯的全过程,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长乐侯气势汹汹的排场,垂目道:“皇上,长乐侯擅闯大理寺,殴打朝廷命官,其实认真论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宁人,但仔细想了想,若此次放过长乐侯,一来,于皇后、皇上名声有碍,二来,岂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胆将他绑了。而且放纵长乐侯,他不知收敛,日后可能会铸成大祸,不如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会他做什么!用不着替他着想,他近来很不知所谓,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屡次说情,才罢了。”

    孔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长乐侯闯了几次祸,传到朱和昶耳中,他还没表态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带雨向他求情,说她兄长本性纯善。因长乐侯并没有伤及人命,不过是狂妄了点,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亲国戚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孔皇后又哭得可怜,朱和昶心软,就没有惩治长乐侯。

    没想到倒是纵得他胆子愈发大了,竟然敢殴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进大牢里等着宣判了。

    傅云英停顿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发现此事有些蹊跷。”

    “唔?”朱和昶双眼眯了眯。

    傅云英道:“长乐侯再大胆,也不会公然冲进大理寺伤人,听他说,是他身边的人撺掇他闯进大理寺的,那几个动手的护卫,并不是孔家老仆。微臣还抓到几个人在大理寺外窥伺,不知有什么企图。长乐侯是中宫皇后的兄长,微臣只怕,此事是冲着皇后来的。”

    朱和昶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诱长乐侯殴打大理寺官员,其实是为了离间朕和皇后?”

    傅云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不管那些,长乐侯也该吃个教训!”

    心里暗暗想,这事确实古怪,长乐侯竟然能打进大理寺去!那背后的人,不只想离间他和皇后,还想陷害云哥,让云哥和孔家交恶,同时也让自己和云哥之间起隔阂。

    一石三鸟,真是好算盘。

    朱和昶抬起手,“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应喏,将穿飞鱼服的太监拉进内殿。

    这太监就是刚才在殿外回话的那一个。

    傅云英挑挑眉。

    朱和昶问:“你认得他吗?”

    傅云英仔细辨认一番,摇摇头。

    朱和昶冷哼一声,示意锦衣卫把人带走。

    刚才太监回话时,句句意有所指。说老百姓因为云哥杖打长乐侯额手称庆,称他为青天大老爷,看似在夸云哥,其实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圣明,而且会因为云哥把事情闹大而怪他纵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拨他和云哥之间的关系,让他忌惮云哥。

    云哥不认识这太监,看来不是私仇,背后下手的人一定是阉党。

    阉党反扑,故意消极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禄寺的难吃饭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现在竟然还想离间自己和云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书案,真是防不胜防。

    傅云英见目的达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云哥,以后遇到长乐侯这样仗着身份胡闹的,你别忌讳,狠狠打!朕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以斩奸佞,看谁敢欺负你!”

    傅云英嘴角抽了两下,她来乾清宫,虽然没有告状,其实给孔皇后和长乐侯挖了不少坑,怎么叫朱和昶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过来找他给撑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剑取来,让内官捧着,跟着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宝剑刻有腾跃的龙纹和凤鸟,本是一把锋利的斩马剑,后来渐渐成了权力的象征,许久未曾出鞘。

    傅云英想了想,她绑长乐侯进宫,然后捧着尚方宝剑回大理寺,事情传出去,倒是一桩美谈。

    民间百姓最喜欢听这种故事,这么做于朱和昶名声有利。

    她便没有坚持拒绝。

    自傅云英离开后,大理寺官员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大理卿蛰伏不出,左右少卿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不见踪影,众人群龙无首,如坐针毡。

    终于,外边传来脚步声,评事一边往里跑,一边大叫:“傅云回来了!”

    众人跳了起来,奔出号房,齐齐涌到门口迎接。

    只见他们大理寺的招牌一袭氅衣,衣袂飘飘,缓步行来,步履从容,面色平静。

    众人松口气,看样子皇上没有责罚傅云。

    紧接着,众人的目光往后,落到小内官手里捧着的宝匣上。

    匣子是打开的,里头金光闪闪,宝气浮动。

    竟是皇上书房里悬挂的那把御剑!

    这不就是尚方宝剑吗?

    众人张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拢。

    幸灾乐祸的刑部和都察院众人则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

    宫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顿,求见朱和昶,进了内殿,还没说话,先泪落纷纷。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头也不抬,笑道:“云哥脾气一直是这样,这还是他好说话的时候。谁让你哥哥撞到他手里,你放心,云哥只是吓吓他,没把他怎么着。”

    云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他当初费了不少精力才被云哥接纳,云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皇上温和安慰自己,可见他心里必定是向着自己的,孔皇后泪水涟涟,“皇上,大理寺丞或许无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顿,没说话,手里朱笔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圆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确实莽撞,犯下大错,妾不敢替他隐瞒,皇上只管罚他,此事妾绝无怨言!可这事闹大了,于妾来说颜面扫地,于皇上来说,也是如此啊!这本乃家事,应该捂得严严实实的,方皆大欢喜,如今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丞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却将皇上和妾置于何地?不说御史们必要大做文章,史书再记上一笔,千余年后,还要被人耻笑……”

    皇后泪如雨下,“妾愧对皇上眷爱!”

    朱和昶放下朱笔,撩起眼帘,看着孔皇后,叹了口气。

    “皇后,朕和你都还年轻。朕诚惶诚恐,想要当一个称职的好皇帝,体谅你年纪小,犯些小错也没什么,总有一天你能担得起一国之母的责任,如今看来,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惊,抬起脸,眼角发红,脸上妆容却一丝未乱,端的是我见犹怜。

    朱和昶慢慢道:“云哥刚才过来,并没有急着自辩,而是提醒朕长乐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

    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是离间你我夫妻。他还嘱咐朕不可因此事迁怒于后宫……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一开口就是责怪他不怀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鸡,一张桃花粉面,一时青,一时白。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连字都认识不多,还年轻,加上这段时日朱和昶将她视作妻子尊重敬爱,难免娇气,还不够圆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头看书案上一摞摞奏折,“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过朕次次偏袒长乐侯,朝臣们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你有没有为朕考虑过?朕不曾亏待孔家,他们想要什么,朕给什么,为什么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这话问得诛心。

    孔皇后心惊肉跳,忙起身,跪在书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连累皇上圣名,故而一时失语。妾时常叮嘱家人时刻不忘圣恩,他们心中对皇上感恩戴德,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只因小人使坏,才会闯下祸事。”

    朱和昶扫她一眼,收回视线。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阁臣们一度想通过内阁制度架空他。当初霍明锦和云哥之所以能够顺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为他根基浅薄,大臣们觉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杀大权,可并不是他说什么,大臣们就真的会照办,他们有的是法子阳奉阴违。

    就像先帝,他在位时,一直没能收拢皇权,虽然高高在上,却拿沈首辅没办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还不够。

    可惜他的后宫不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助力不说,还屡屡害他受御史指责。

    他刚刚看折子,云哥考试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认剿袭文章这一块,他一个人看出所有剿袭之作,虽然在诗词歌赋上他明显落后,可综合起来分数最高。

    王阁老他们没话说了,改口说他选的人果然不错。

    他很高兴,还有一点得意。

    那天他说光禄寺的饭菜难吃,云哥那样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议独立内庖。

    用膳的时候,他还以为云哥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他即位以来,上至首辅,下到黎民百姓,宫中侍从,俱都匍匐在他脚下,歌功颂德,为了讨好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其中,有多少人像云哥那样,真的关心他,一丝不苟帮他解决麻烦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云哥,以免云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云哥相辅相成。

    云哥辅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会伤害到他。

    这很正常,人谁还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决断。你别多想,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你哥哥老实一点。”

    孔皇后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皇上一定动怒了,此刻听他语气平和,又像是没生气,暗暗松口气。也不敢再纠缠傅云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里作怪的贱人,竟然利用兄长来离间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干眼泪出去,继续批阅奏折。

    不能让孔皇后记恨云哥,后宫妃嫔虽然没法干政,可日后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后一直这么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给她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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