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董氏出去,傅云英吩咐乔嘉。

    乔嘉应喏,却没有立刻走,而是踌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双手握拳,抬起头,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复杂,和平时的严肃沉着不同,双眸明锐。

    傅云英疑惑地回望他。

    乔嘉看她许久,挪开视线,垂着眼皮,道:“大人……自从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爷这么些年,再也没有领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爷,防着二爷,二爷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带兵……可小的知道,二爷其实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阴影。”

    乔嘉叹口气,“二爷这一次南下,小的其实很不安,还疑惑为什么大人竟然不担心二爷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误会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爷、相信二爷的人,所以二爷才能够忘却之前的种种,和以前一样,无所畏惧,他还是那个所有人敬仰的大将军。”

    说完话,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朝傅云英行礼,躬身退出去。

    傅云英坐在书案前,出了会儿神。

    乔嘉有句话说错了。

    霍明锦是自己走出来的,他是那种认定了什么就绝对不会动摇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样。

    是非对错,善恶忠奸,世人的评价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所有信仰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笔,铺纸写信。

    虽然知道他早有万全准备,自己这边也随时注意着闽浙出身官员的动静,还是得写信提醒他几句。

    南方气候温暖,他这时候应该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给他预备的春衫了。

    傅云英写字的时候,心中很平静。

    明锦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傅云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边也安排妥当,他推荐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参与审理牛银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这种万众瞩目的露脸差事只要不办砸,事后肯定会记一大功,升迁之日,指日可待!

    傅云英特意告假,送傅云章出城。

    傅云章道:“你这么忙,送到门口就行了,我办完事就回来,最多两个月。”

    嘴角翘起,笑了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带家乡的枇杷、梅子给你吃。”

    傅云英看着下人把行礼装上车,再三确认莲壳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尤其是药材之类的,轻声说:“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还是有的。”

    傅云章一笑。

    两人骑马出城,陌上青青,驿站前是折柳送别的地方,许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辞别友人。

    傅云英折了几枝柳条,初春的嫩芽还没长出来,折的是老柳。

    傅云章接过柳枝,随口吟道:“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

    傅云英轻笑,“二哥,这句诗不对。”

    她不擅长写诗,但会背诗。张籍的这首《蓟北旅思》中“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一句,说的是那些南归的游子因为即将回乡而兴奋难耐,北方友人替他们高兴,送行时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长的柳条相赠。这种情景和无法归乡的张籍形成对比,以抒发张籍的孤独悲愁。

    二哥念这句诗,难道这次回湖广他很高兴?

    傅云章拿柳条在傅云英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好,虽然忙于公务,没有落下学问,还长进了。”

    傅云英回头让乔嘉帮自己牵马,道:“九哥和袁三上个月月底的时候恶补赋诗,我陪他们温习,好歹记了几句。”

    傅云章笑了笑,说起朝政,“我听老师说,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云英点点头,“先前没有放出消息,现在明锦哥已经到广东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动,先放出消息把他们稳住,拿出海名额做诱饵,那些闽浙士绅才不会坏事。”

    这是她和霍明锦商量过的,霍明锦并不是直接带兵杀上双鱼岛,而是围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机人和沿海商人的贸易往来,他真正要对付的是沿海一带乱糟糟的形势,想办法肃清海寇,把走私贸易转为公开贸易。

    如此,不必他出钱出人,沿海世家必然会主动送上军饷,求他拆除岛上的堡垒,赶走红毛商人。

    对闽浙商人来说,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搅乱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样手段过激,虽然取得战事上的胜利,却落得削职惨死的凄凉下场。

    知道她和霍明锦早有安排,傅云章稍稍放下心,说笑了几句,蹬鞍上马。

    笑看她几眼,温和道:“好了,就送到这里,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时候,也就回来了。”

    他轻甩软鞭,催马离去。

    傅云英站在桥边,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苍茫群山之间。

    ……

    几天后,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上说他收到图纸了,很有用。

    白长乐他们什么都有,甚至有铸造武器和船舶的图纸,傅云英拿到后,立刻让人快马加鞭送到广东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扫到最后几句话,脸上微热。

    他竟然在信上说这种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吗?

    她把信掩上,虽然心里抱怨了几句,还是立刻把回信写好,交给乔嘉送出去。

    牛银姐的案子一边审理一边对外公布审理的基本程序,报刊一经刊印,供不应求,免费的法报,最后被商人们炒到一份十两银子的天价。

    各地报房商强烈要求增加卷数,朱和昶大手一挥,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余饭后都会把牛银姐的案子翻出来讨论一番。

    御史一个比一个精明,趁机上疏,建议修改律法,将牛银姐的绞刑改为流放。

    朝臣反应这么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拟一份奏疏,将修改的条文、怎么修改、如何修改写成细则,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就开始实行。

    凌迟处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认为若妻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被迫杀夫,都不该判凌迟,这一点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条是傅云章自己单独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议将丈夫买卖妻儿定刑。

    众人一片哗然。

    朝廷禁止私自买卖良民,当然这是很难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买卖妻儿,然而事实上民间买卖妻儿的事屡见不鲜。而那些被卖掉的女子大多数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偶尔有些和娘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赎买回去,而丈夫一般不会受到处罚,因为被卖掉的人通常不会告发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卖良为贱、逼良为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吗?

    这天上朝,众人又为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开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时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的高冷威严姿态,冷眼看大臣们争来争去。

    他连圣旨都拟好了,律法一定要改!

    柳树抽出嫩绿细芽的时候,贴告示的地方贴出《牛氏杀夫案》的最后一卷。

    判决结果出来,牛银姐判为流放。

    大理寺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些天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牛银姐,知道今天出判决结果,一大早就有好几十人等在门外,盼着张贴结果。

    听识字的书生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念出判决,众人高呼一声,鼓掌叫好。

    牛银姐为救女儿而失手打死丈夫,老百姓同情她此前的种种悲惨遭遇,认为那邓寿不学无术,卖良为贱,逼妻子给人当妾不算,还狠心卖掉三个女儿,死有余辜。

    随着这个案子的审理,修改律法的事传扬开来,现在连乡下人都知道丈夫卖掉妻子是违反朝廷律法的。

    傅云英去牢里看牛银姐,告知她判决结果。

    牛银姐呆坐在阴湿的角落里,表情麻木,一言不发。

    流放虽然免于一死,但大多数囚犯还没坚持到流放的地点就会死在半路上,牛银姐没钱打点差役,流放对她来说,只是晚死几天罢了。

    傅云英让狱卒把牛银姐的小女儿带进来。

    小娘子跟在狱卒身后,瑟瑟发抖,走进牢房,看到几个月内头发白了半边、形容憔悴枯槁的母亲,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

    一直神情呆滞的牛银姐忽然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木栏前,伸手摸小女儿,“三儿!”

    三姐大哭,紧紧抓住牛银姐的手,“娘!”

    母女俩隔着木栏,泪流满面。

    半晌后,牛银姐擦干眼泪,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傅云英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救出小女,奴家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又叫三姐给傅云英磕头,“三儿,你的命是傅大人救的,以后你就是傅大人的奴才!好好跟着傅大人,伺候傅大人,没有傅大人,你娘早就死了,你这辈子也只能任人作践!”

    三姐还是流落到风尘地去了,好在她容貌出挑,那鸨母奇货可居,想调、教一两年后再靠她发财,因此她虽然受到惊吓,并未被迫接客。

    可是她娘杀了她爹,她从腌臜地出来,失了清白名声,还是被人们指指点点。

    同情她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敢娶她的好人家,少之又少。

    所以听牛银姐这么说,三姐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跪下给傅云英磕头。

    傅大人生得这么好看,风度翩翩,又是大官,她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跟着傅大人,就是一辈子给他当丫头,她也心甘情愿。

    傅云英拦住三姐,问牛银姐:“你的另外两个女儿呢?”

    牛银姐泪落纷纷,粗糙的手背抹去泪水,泣道:“她们被卖给过路的行商,没名没姓,连口音都听不出来,也不知道是跟着给行商当妾,还是被卖到其他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回两个女儿了,说不定大姐和二姐已经香消玉殒。

    傅云英垂眸,看着瘦巴巴的三姐,“你想找回两个姐姐吗?”

    三姐愣了一下,点头如捣蒜,目光带着期冀,“大人,您要帮我找姐姐吗?”

    傅云英摇摇头。

    牛银姐和三姐眼底同时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傅云英道:“你们可以自己找。”

    牛银姐愣住了,哆嗦着道:“大人,奴家是戴罪之身,三儿又是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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