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阁老和姚阁老为首的大臣慢慢老去,汪玫、范维屏这一代的中年大臣将会接替他们的位子,范维屏是老爹留给他的人,经过汪家可能涉嫌通倭的事,汪玫也会逐渐投向他们,他已经上疏弹劾包庇浙江世家的当地官员,算是明确表态了,年轻大大臣中,傅云章,苏桐,工部和礼部的几位主事表现优异,都属后起之秀。

    今年的一甲三人不仅饱读诗书,确有真才实学,而且真正关心民生经济,对策答得很好,不是只知诵读的迂腐之人。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政治清明景象,虽然他向来对自己要求宽松,没有太高的追求,也不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开创一个新的盛世于他来说太遥远了,他不想好高骛远,能做到太平安稳,让黎民百姓安安生生过日子,他便心安了。

    朱和昶感慨良多,失神了片刻,举起酒杯,看向傅云英,轻声道:“云哥。”

    外殿有教坊司歌舞助兴,乐声轻快,内殿人声笑语不绝,他的这一声呼唤混在嘈杂细碎的声响中,模糊不清。

    但傅云英还是听到了。

    她抬起头。

    朱和昶朝她举杯。

    吉祥机灵,立刻拿起执壶筛了杯酒递给傅云英。

    她一笑,接过酒杯。

    隔着御桌,君臣二人互敬。

    温酒入喉,酣畅淋漓。

    ……

    丹陛下不远处,崔南轩手指握紧酒杯,垂下眼帘。

    脑海中还反反复复一遍遍重现傅云刚才给他簪花的情景。

    像极了她还在世时,每天送他出门,踮起脚帮他正一正官帽,笑盈盈问他今天夜里几时回来,可要给他留饭。

    他常常晚归,她即使睡下了,也会给他留一盏灯。

    宴席上的酒是御酒,难得一寻的珍酿。

    他喝下肚的,却寡淡无味。

    ……

    外边君臣欢饮,后宫孔皇后也设宴和命妇们同乐。

    孔皇后有孕在身,因是头胎,格外重视,宴席的事都是女官代为料理的。

    交泰殿内满室珠光宝气,粉光脂艳,一眼望去,命妇们头上的珠翠金玉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光芒,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孔皇后和几位阁老夫人闲谈了几句,回内殿休息,天气热,她坐着没动,也出了身汗,摘下沉重的头面首饰,半靠在罗汉床上小憩。

    一个梳单髻的彩衣宫女走进来,跪在脚踏上帮她捶腿。

    “娘娘,万岁爷让傅大人代他给各位阁老簪花,大家都说傅大人肯定又要升官了!”

    孔皇后眉峰微蹙,闭着眼睛嗯一声,问:“皇上还做什么了?”

    宫女笑着说:“万岁爷和大臣们猜谜,说了几十种谜格,奴婢听都听不懂,大臣答不上来。万岁爷让人拿了本册子出来,说是傅大人给他编写的,大臣们都夸傅大人情趣高雅。”

    她话音未落,孔皇后霍然睁开眼睛。

    那本册子!

    她知道皇上忙完政事以后喜欢看小说当消遣,太监们常常搜罗民间的话本故事给他看。她孕中烦闷,曾找皇上借书看,皇上怜她辛苦,让人把书匣子送到坤宁宫,随便她挑喜欢的。

    可那本册子却一直放在乾清宫。

    原来那本皇上珍而重之的手抄册子是傅云亲手抄的!

    孔皇后坐了起来,脸色阴沉。

    女官捧了一碗甜羹从外边走进来,看到孔皇后的表情,眼睛四下里一扫。

    宫女们忙垂下头,退到槅扇外。

    “谁惹娘娘不高兴了?”

    女官放下汤碗,笑着问。

    孔皇后双手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没说话。

    女官早已猜出几分,走近几步,“娘娘,刚才皇上让傅大人代他为阁老们簪花,您猜是为什么?”

    孔皇后一哂,道:“因为他面皮生得俊?”

    女官摇摇头,“娘娘,阁老们是朝中大臣,皇上此举,一来是为了显示他对阁老们的尊重,二来,也是告诉大臣们,傅大人在他眼里,就是阁老们的继任者。”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那个傅云,以后也会成为内阁大臣?!

    甚至还可能当上首辅?

    非翰林不入内阁,傅云不是翰林院出身呐!

    她咬咬牙,“这不可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哥哥醉酒冲入大理寺,打骂朝廷官员,名声尽毁。

    傅云却因为敢于得罪孔家而名声大噪,隐隐成为年轻官员的领袖。

    他若真的身居高位了,孔家怎么办?

    女官慢慢道:“娘娘,皇上虽然性情柔和,面团似的,对谁都好,可您仔细想想皇上登基以来做过的事,皇上是哪种墨守成规的人吗?依奴婢看来,正好相反!皇上的温和并不是出于软弱老实,而是看清世情之后的放达宽和,皇上不在乎繁文缛节,敢于打破规矩,这样的天子,怎么会被规矩束缚住?”

    她长叹一口气。

    “娘娘,皇上是天子,而且是已经坐稳皇位的天子,天子说什么是规矩,什么就是规矩。”

    孔皇后咬了咬唇。

    她想起朱和昶之前任命傅云和另外几名年轻官员监考会试,朝中大臣反对,说没有这个先例。

    朱和昶那时淡淡说了一句:“没有先例,那就从朕开始,由朕开这个先例,如何?”

    朝中大臣当时让了一步。

    此后,他再提出什么新政,就更顺理成章了。

    大臣们没法直接反对,只能暗地里使绊子,皇上虽然偶尔会妥协,但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只要皇上想,他可能真的提拔傅云入阁!

    据说早在傅云和翰林院一起编纂典籍、修补前朝史书时,身上就挂了个翰林院的虚职,如今又拿到进士及第……

    原来从一开始,皇上就打算好了。

    孔皇后脸色变了又变。

    女官继续道:“娘娘,宴席上皇上和大臣们猜谜,有位郡公爷凑趣,开玩笑说若他赢了,也想劳傅大人为他簪花,好沾沾喜气,皇上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孔皇后不明白女官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皱着眉头看她。

    女官解释道:“娘娘,皇上让傅大人在宫宴上为阁老们簪花,以为风雅事,朝臣们也这么看,但皇上绝不会让傅大人给其他皇亲国戚簪花,哪怕郡公爷明明是为了巴结傅大人……”她顿了顿,“因为傅大人是朝臣,阁老们也是朝臣,皇上重用他们,倚仗他们,尊重他们。皇亲国戚不一样,皇上厚待他们,纵容他们,却不会忘记两者的差别,他觉得当众让傅大人给皇亲国戚簪花是折辱忠臣。”

    “还有之前,先太后的母家曾找皇上求情,皇上是怎么做的,娘娘还记得吗?”

    孔皇后手指发凉。

    朱和昶生母早逝,他登基后,追封生母为太后,太后母家也各有封赏。

    后来,太后母家为争买田地的事找朱和昶哭诉,抱怨说当地官员判罚时欺负他们家族式微,求朱和昶替他们主持公道。

    得罪了皇上的外家,当地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当夜将家人送走,准备好棺材,预备自尽谢罪。

    谁知朱和昶并未降旨怪罪地方官,反而直接升了他的官,赏赐金银,予以重用。然后自己开私库,给外家另买了几块田地。

    外家羞愧,不敢要,自此安分守己,再不会和当地官员起冲突。

    朝野齐赞圣上英明。

    甜羹已经冷了,女官推开汤碗,斟了杯温茶奉给皇后,“娘娘,皇上仁厚,并不表示皇上会一味偏袒亲戚。”

    女官言尽于此。

    傅大人是朝臣,皇后是后宫之主,何必非要为难傅大人?

    她应该好好养胎,若生下的是太子,一心一意抚育太子长大,将来待太子长成,皇后贵为储君之母,地位稳固……到了那一天,才算高枕无忧。

    孔皇后明白女官的劝告,可是……她终究不甘心。

    身为堂堂皇后,孔氏认为自己有职责赶走皇上身边的魑魅魍魉。

    她低头轻抚小腹,槅扇外,命妇头顶的金顶簪闪闪发光。

    ……

    自从内庖独立出来后,宫中的伙食明显比以前好了一点。

    不过那仅限于开小灶,像端午宫宴,还是由光禄寺负责供应菜肴,所以席上的菜可以看一看,但吃的话,真的没什么味道。

    宴散,朱和昶命内官取出赏赐。

    百官谢赏,目送圣驾离开。

    傅云英退出内殿,转过长廊,斜刺里突然钻出一个男人,拦住她,笑眯眯道:“傅大人请留步。”

    她双眼微眯,认出男人是钟鼓司的内官,负责宫宴上的礼乐一事。

    长廊另一头,大理寺的其他人正在等她,看她被内官拦下,驻足观望。

    她正想开口,眼角余光扫到透花窗里一角玄色暗影闪过,嘴角微翘。

    干脆不走了。

    内官举袖遮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大人,有位贵人有两句话,托奴转告大人。”

    傅云英沉默不语。

    内官嘿嘿一笑,“听说大人的字写得很好,贵人想问问大人,礼义廉耻这几个字,要怎么写?”

    傅云英慢慢抬起眼帘。

    内官满脸带笑,绿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憨厚的面容,语气却阴毒,压低声音一字字道:“大人也想效仿昔日韩王孙么?”

    韩王孙,名嫣,名门之后,汉武帝刘彻幼时的玩伴,善骑射,懂兵法,才貌兼备,是刘彻的宠臣。后来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冠以秽乱宫闱之名毒杀。

    据说年轻的汉武帝披头散发赶往王太后处,为韩嫣求情,终不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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