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次看到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骄傲,自豪,神采奕奕。

    ……

    这天,王阁老做东,宴请六部官员。

    为示清廉,宴席就摆在坊市间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里。

    官员们无精打采,傅云英被打入死牢,他们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务,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但着实繁琐,皇上每天催促,他们不敢怠慢,忙得脚跟碰后脑勺。

    酒过三巡,汪玫说了一个让大家心情更恶劣的坏消息。

    “听宫里的太监说,册封傅云英为贵妃的圣旨已经拟好了,盖了大印,万安宫一切规格,比照坤宁宫皇后,甚至更奢华。”

    王阁老觉得刚才喝下的酒好像有点发苦。

    他们只是想把傅云英赶出朝堂,而这说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轻,贪爱美人,傅云英韶秀灵动,男装示人就美名远扬,若是穿上女装,精心装扮,必定千娇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给摸透了,这样的人如果当上贵妃,满朝文武都得一边站!

    众人正苦恼,姚文达忽然道:“何必将军是丈夫,杨玉娘可以领兵打仗,傅云英未必不能当巡抚。”

    满座皆惊。

    姚阁老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疯了?

    旁边的范维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达,想起母亲不日就要南下去荆襄,长叹一口气,“姚老说得对,一个巡抚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酒楼下忽然传来骚动声。

    护卫推门进屋,走到王阁老身侧,抱拳小声道:“老先生,您看外边。”

    王阁老皱眉,起身走到窗边。

    护卫把窗子支起来。

    楼下一片喧哗。

    老百姓站在两边店铺底下,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王阁老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城门方向,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带,神色凝重。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在座的官员们都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沉默着走过长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忙活的事,走出家门,走到街边,围观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脚,一看就知是底层老百姓,面容坚毅,神情坦然,就这么一排一排沉默着走过。

    虽然寂静出声,却气势浩壮。

    围观的百姓本来在指手画脚,时不时还窃笑一两句。到后来,不知不觉被他们的凝重给感染了,退到长街两边,目送这群人远去。

    “怎么回事?”

    王阁老皱眉。

    随从道:“老先生,这些人是从荆襄赶过来的,他们得知傅大人入狱,徒步进京,为傅大人披麻戴孝,据说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如果不想办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乱。”

    王阁老脸色微沉。

    “还有广东、浙江那边,海商们联合起来,从水路北上,进京为傅大人喊冤,被卫所的人拦住了。”

    “流寇首领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抚,此次勤王有功,获封千户,他愿代傅大人赴死,荆襄地区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须由傅大人亲自出面,才能劝回这批进京的百姓。”

    酒楼里,官员们都沉默下来。

    为民请命,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为老百姓的感激而兴奋激动,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们眼里,从子民,慢慢变成一堆代表着赋税的数字。

    但如今,眼见着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傅云英求情,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他们竟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容。

    ……

    汪玫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内官们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纱帽,笑容满面,乐呵呵招手让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过去,“皇上,荆襄流民进京,献上万民书,为傅云英求情,此人不能杀啊!”

    朱和昶手执球杖,轻轻一拨,圆球慢慢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颗圆球一动。

    咚的一声,圆球落入球穴。

    内官们齐声叫好,一番恭维。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开球杖,对一直等在一边的汪玫道:“那就不杀了。”

    汪玫无语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趁朱和昶高兴,含笑问:“皇上最近龙颜大悦,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点点头,笑出一口白牙,“不错,朕已拟旨,要于月底纳妃。”

    汪玫心一横,“皇上,您要册封的妃子,难道就是傅云英?”

    朱和昶没说话,接过内官奉的熟水,喝了两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后,朱和昶笑了笑,“这是朕的家事。”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止暗示,还有警告和威胁,虽然傅云英获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也不会动摇!

    皇上果然要册封傅云英为贵妃!

    曾经的藩王,如今已经是真正的天子了,没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忧心忡忡,出宫以后,直奔王阁老府上,告知他这个消息。

    众人心急如焚,他们已经得罪傅云英,如果傅云英当上贵妃,朝堂绝无宁日!

    有人小声骂了一句,“还不如让傅云英当巡抚呢!”

    众人对望一眼,沉默下来。

    ……

    地牢。

    因为处于地下,地牢常年阴暗潮湿,即使同时燃上十几支蜡烛,照得恍如白昼,这白昼也是惨淡的。

    狱卒在前面带路。

    穿赤红罗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里走。

    狱卒点头哈腰,“阁老,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男人面无表情,烛光映照下,如画的眉目平添几分柔和,走动间,袍袖轻扬。

    很快到了最里面一间,狱卒停下来,打开锁链,“傅大人就在里面。”

    听到说话声,里面的人转过头。

    看到来人,她怔了怔。

    崔南轩望着她,脸上多了几分克制的隐忍,打发走谄媚的狱卒,抬脚跨进牢房。

    第167章 结局(六)(崔)

    昏黄的烛光摇曳。

    崔南轩看着淡黄的光线笼在傅云英白净皎洁的脸上,想起那一个个夜晚,她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或是编网巾,一把青丝梳一个小巧的垂髻,簪几枝金玉梅花,淡施脂粉,戴一对丁香耳坠子。浅碧色对襟云纱衫,白素绢细褶裙。天气热,她不爱戴小髻,但其他妇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懒,又不想坏了规矩,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可以随意一些。

    一针针,一线线,她做得很认真。

    他读书到很晚,不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夏夜燥热,蚊虫嗡鸣,长廊底下燃了驱蚊的线香,隔着缭绕在窗前的淡青色轻烟,她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而遥远。

    坐着做针线脖子酸疼,她偶尔会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一走,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着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筛杯茶送到他房里。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气或者想撒娇的时候才叫相公,最后那几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开始没听出来差别。

    后来午夜梦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红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实则灵动而明亮。

    “表哥。”

    她轻轻唤他,脸颊晕红,盛装的新娘子,明媚袅娜,即使是暮春时节枝头怒放的妩媚桃杏,也比不过她脸上那一抹含羞带怯的轻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那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开她里衣系带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当时没发现。

    又或者说,他心里其实明白,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后阔别多年未见,成亲之前并未相处过,忽然就要做一对夫妻,她叫他表哥,带了点俏皮和试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离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这么叫他,就不会那么怕了。

    他那时叫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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